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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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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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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无声

无  声

 

任天军

 

 

一堆凌乱的木头中间,他像一截枯瘦的树根,两只眼瞪得溜圆,脚下是一段弯曲的木头,凝视中,那段木头慢慢站立起来,成了一棵树,在山野里枝叶纷披,迎风招展。他通过木头的前世,看到了它的今生。那段木头,原是为这个水桶的横梁而生,弯曲部分,弓起来,打孔,正好穿过扁担的挂钩。

哑巴为这个发现而高兴。情不自禁地,他的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苍茫暮色中,他站起身,伸个懒腰,把手边的工具一一收拢,装进伤痕累累的小木箱,然后,拉起架子车出门。

儿子在车上已经睡熟,两只小手抱在胸前,手里攥着主人给的一块烤洋芋。怕风冷,他把自己破旧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儿子身上。主人追出来,用手比划,意思是天黑了,让他住下。哑巴感激地笑笑,发出一连串“呀呀”的声音。指了指对面那座山头,山那边,有他的家。

哑巴木匠拉着架子车,上坡时,身体弯成一张弓,头几乎垂到地面,一粒粒汗珠砸向地面。下坡时,身体往后倾,两只大脚往前伸,在路面上跐出一道道白痕。最好的是略带下坡的平缓路段,车子推着人,脚尖轻轻点地,像一只将要起飞的大鸟,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这样的时刻,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妻子抛他而去的烦忧,忘记了做木工活的苦累,也忘记了夜色中只身奔波的冷清。

然而,这样的路段太少了。大多数山路陡峭、弯曲、逼仄而颠簸,就如他的人生。

 

 

三十年多前,秋天,王五两口子在地上割麦子。因妻子嫌他干活磨蹭,人高马大的王五,把娇小的妻子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脱下一只鞋,拿鞋底啪啪地打。打完了,随手一扔,自己到田埂上抽旱烟。妻子没有像平时那样爬起来,而是扯起一种叫“两头尖”的植物吞下去。那种植物有剧毒,吞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天黑了,找妈的孩子爬在娘身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娘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头发凌乱。他哭哑了嗓子,决绝的娘,身子在慢慢变凉,再也不会揽他入怀了。

一口薄薄的棺材葬了娘,儿子,却从此不说话了。

没娘又不说话的孩子,在乡间,像一枚遗弃在路旁的驴粪蛋,被脚踢着,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自生自灭。

几年过去了,别的孩子都去了村校,小哑巴没有资格,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小伙伴们的嘴唇一上一下地动,他也跟着动,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呀呀声。放学后,他跟在邻居铁柱的后面,眼神直直地盯着铁柱的小书包。他想摸一下吗?他想背一下吗?没有人知道。铁柱娘和王五的老婆曾吵过架,见哑巴立在门框边不走,她狠狠地剜了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大人作了孽,娃娃也逃不脱,再别来我们家,快去看你那死鬼娘吧。她努一努嘴,示意铁柱把哑巴赶走。小哑巴眼里一汪泪,转了几圈,终于兜不住,掉了下来,却没有人给他擦。他沾满灰土的鼻翼,抽了一下,默默地回了家。

冬天,隔壁的张家请来刘木匠,在廊檐下摆开阵势,用墨斗拉线,扯大锯,开木头,锯末渣子飞扬,木头的清香在小院里弥漫。哑巴没处去,小狗一样,蜷缩在炕洞门前。他皴裂的小手抱在胸前,紧紧搂着一堆卷曲的刨花。清鼻涕快要掉下来,一吸,又进了鼻管。歇息的当儿,刘木匠把哑巴抱起来,用刨花揩干净嘴上的鼻涕,又塞给他半块馍馍。刚开始,哑巴想挣扎,嘴里咿咿呀呀的。大概在瞬间,他想起了死去的娘。自从娘走后,就没有人抱过他。小哑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愣愣地盯住刘木匠,大滴的泪水滴在刨花上。

刘木匠在张家干了十多天,又到了赵家,到了李家,小哑巴也尾巴一样跟着。刚开始,人们以为,这个没娘的孩子,是为了讨一块馍馍,谁能想到,他对那些神奇的锯子和推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刘木匠走后,小哑巴失踪了。光棍汉王五正忙着和远远近近的寡妇相亲,几乎忘了这个沉默如木头一样的孩子。有一天,在盛放杂物的小房子里,王五发现了圪蹴在墙角的哑巴。几根树枝,几块边角料,一堆刨花,一根锯条和一把小斧头,还有半截铅笔。哑巴吓得索索发抖,站起来,大眼睛怯怯地望着王五,泪光后面,是惊惧,是哀求,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抗争。王五忽然发现,这个没娘的孩子,像一根瘦弱的树苗,个子已经长到他的胸口。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随意地在孩子顶着刨花的头上摸了一把。就在那一刻,也许有一丝风,同时从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心上拂过。哑巴头一偏,靠在王五身上,咧开嘴,呜呜地哭了。王五用大手裹住孩子的脸,抹下一把泪。

两年后,王五头一天把姓吴的寡妇娶进家门,第二日,就在寡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咒骂声中,把哑巴送到刘木匠那里当学徒。王五心里忐忑,会说话的孩子尚且不接受,何况一个哑巴。王五好话说尽:就算是给您帮忙,有一口饭吃就行。如果不听话,骂也行,打也行,千万不能让他回家。刘木匠不说话,推刨“哧溜哧溜”推出一长串洁白的刨花。一块木板推好了,放下,刚要拿另一块,哑巴孩子站在旁边,双手捧着他要的木板。刘木匠住了手,咳嗽一声,说:“没娘的娃娃,人倒也灵性,就看他的造化吧。”

 

 

这哑巴,似乎专为木头而生。木头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但他能读懂木头。开工前,他要用很长时间,和木头进行“对话”。在一堆木头中间,他两眼放光,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爬着,用手反复摩挲,用鼻子闻,用眼睛看,用嘴巴嚼一块木渣,有时还要淋上水,或者用火烤,从硬度、纹路以及颜色和气味上,判断木头的质地,掌握它们的籍贯、年龄和生长环境。每一棵树,都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记录着过往的岁月。只有那些虔诚的不被外界干扰的沉静的心,才能洞悉它们的秘密。

哑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却能够听到木头的讲述。那些松木、柏木、桦木、杨木,精密的、疏松的、坚硬的、柔软的,在哑巴的手里,顺从地,按照预想的路径,去占领它们的位置,承担它们的使命。

在做木工时,哑巴拒绝使用钉子。他认为那种冰冷尖利的东西,穿过木头身体时,会让木头瑟瑟发抖,木头的疼痛会持续一辈子。木头的起承转合,靠的是包容和衔接,而不是强行拼凑。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打磨木头的每一个关节,让那些榫和卯紧密地结合,融入对方的体内,共同组成一个新生命。那些新生命,或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榔头,在他的呼吸和汗水里诞生,清晰地带着他的印记。

常见这样的情景,月光下,农家小院一片白亮,一只小花狗,在大门口卧成一个安稳的句号。屋檐下,哑巴头上冒着热气,来来回回推木板。哑巴是一条鱼,在层层刨花的波浪中,活泼,干净,美好。有时候,他拿一把锉刀,把一个粗胚抱在怀里,轻轻地,一下一下雕琢。细微的木头粉末在他周围环绕,月光照着,雾一样轻,霜花一样静。

这一家的木工活已接近尾声。山里人做活,家具偏少,农具较多,一张炕桌,两条板凳,耙子,耧车,扁担,鞍鞯,木衩。哑巴拉起架子车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停在那一堆边角料前,不动了。主人两口子叽叽咕咕猜测,女人说,是不是他要带走一点废料,要带走的话,应该扣下一点工钱吧。男人说,算了吧,聋哑人,出来混日子不容易。

这些,哑巴当然听不到,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放下车子,拿起一根木条,左左右右地看,还用手比划。半天,他似乎拿定了注意,麻利地取下工具,用锯子锯,用斧子砍,用凿子挖,又用锉刀仔细地打磨。一个时辰过去了,一把精致的木勺做成了,勺头像一个圆融的鸟巢,勺把弯曲,稍微上扬,手柄处有几道握手的凹槽。女主人喜欢得不得了,拿在手里,不停地做舀饭的动作。哑巴拍打着身上的锯末,用手背擦去鼻尖上的汗珠,脸红扑扑的,有点兴奋,甚至有点羞涩。

对那些不起眼的、别人看来无用的东西,哑巴总是投出怜爱的目光,并能发现它们的独特之处。大概,他的内心没有被这个世界的喧嚣过多地侵扰。也或许,他人在低处,习惯了从低处往上看,才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又是一家,一只锅盖即将做好。通常,只要在面上开一道凹槽,穿一根横木即可。可是,主人提供的木板过于单薄,没有开槽的余地。主人向他比划,意思是用钉子钉一道横木。哑巴眉头一拧,似乎那枚钉子穿心而过。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小院里转悠。在一堆柴火前,他盯住一节歪歪扭扭的木头,咿咿呀呀的,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快,他选取了中间一段,留下三寸长的一截和一根旁出的枝条。那根枝条,从锅盖中间掉了节疤的圆孔穿出,严丝合缝,较粗的部分刮垢磨光后,正好是一个手柄。

放学回来的孙子,见奶奶手中的锅盖精美轻巧,夺过来,左摇右晃,当扇子耍,还说,那只手柄,很像一只小鸟。也许,那正是哑巴从心中放飞的一只小鸟。

他心中究竟有多少小鸟,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吧。只有那个无声的世界,才能孵育出小鸟,心中风起的时候,它们就能呼啦啦地飞起来。

                              

 

 

 

哑巴拉着他的架子车,从春天到冬天,远远近近,没白没黑地干。有时候一走就是几个月,有时候干完一家的活,暂时没有下一家预约,他就回家。自从独立干活以来,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汗渍斑斑的小布袋,从腰上解下来交给王五,那里面是他挣来的钱。而王五的老婆也总是第一时间从王五手里抢过来,“呸呸”地朝指头上吐唾沫,一遍一遍地数。那些渗透了汗水的碎票子,并没有给哑巴换来一口热腾腾的饭,倒是常常引起她的不满:几个月了,就挣这么点钱,是不是没有全交出来?要不,就是给了哪个野婆娘?王五再三解释,说哑巴实诚,没有那样的心思。老婆不依,说,他实诚,我不实诚?你那个死鬼老婆实诚,人家不伺候你了,留下这个不会开口的东西,拖累老娘。

这些,哑巴听不到。但是,从摔碟子掼碗的动作上,他什么都能看清楚。哑巴饥肠辘辘,走进厨房,舀一碗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坐在门槛上喘粗气。王五看不下去了,拿出半个干馍馍给哑巴,哑巴没有接,忽地站起来,睁大眼看王五。王五低着头,不敢接哑巴的目光。但他分明感到,哑巴的眼里燃着一团火,火苗子跳跃着,要喷出来。最终,那一团火,被眼眶里翻涌上来的泪水压下去,渐渐熄灭了。

第二日,哑巴又拉着架子车出门了。是春天,地上还有残雪,斑斑点点的,被漫天的黄风一吹,缩紧了身子,像一块旧抹布。哑巴心里酸楚,脚步有点疲沓。他知道,后娘生的孩子,已经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的家在哪里?架子车就是他的家吧。他想拉着车子,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哑巴走走停停,下了一道坡,又上了一道梁,在山崖边,一群归巢的鸟儿飞回来,夕阳下,悠悠飘转。哑巴追着鸟的影子看,脖子有点发酸。他听不见鸟鸣声,但喜欢看鸟儿自由地飞,飞过山,飞过水,飞过日月,飞到它们想去的远方。望着鸟儿消失在天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过一个山嘴,有牧羊人站在那里。牧羊人认识哑巴,几年前修房子时,刘木匠带着哑巴给他家做门窗。牧羊人比比划划,意思是村子里有人要做木工活,问他去不去。哑巴连忙点头答应,天黑前,他和牧羊人进了村子。

这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叫西沟,日子过得很苦焦,靠修修补补勉强维持。他给牧羊人家做了一张条桌,几只喂羊的食槽,修补了挡羊的篱笆门,剩下的,就是各家各户的零活。这家的蒸笼坏了,需要换衬条,那家的板凳剩了两条腿,要补上,再就是抽屉掉了底,盒子缺了盖,还有铁锨镢头斧子犁铧缺胳膊少腿,要一一修补。哑巴不着急,他一件一件拆卸,一点一点打磨,一寸一寸把日影从东挪到西。

                           

 

在西沟的这些日子,村上的李奶奶每日都要领着孙子,到牧羊人家的小房子里看哑巴干活。孙子不安分,哑巴三下两下弄出个木头手枪,孙子高兴地摆弄,李奶奶开始絮絮叨叨说话。李奶奶上了年纪,说话走风漏气,她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说了半天,才想起木匠是个聋哑人。又叹息,哎!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娘,老天爷又不让他说话,亏得有这身手艺,要不,日子咋过呢?说着,竟擦起了眼泪。

李奶奶由眼前的哑巴,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年前,儿子去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丢下老娘和妻儿。往后的日子,明摆着,媳妇要嫁人,孙子也要离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怕是没人收拾了。

哑巴不知道李奶奶说什么,更不知道她想什么。从李奶奶的表情上,他猜想,老人遇到了烦心事。停下手中的活计,他搓着手,咿咿呀呀想安慰,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李奶奶抹一把泪,自顾自地说,没啥,没啥,人老了,都是这样。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回头望一眼哑巴,再望一眼,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慢慢地,领着孙子回家去了。

此后,李奶奶每天都要来,还给哑巴带了馒头,煮熟的鸡蛋,从炕洞里烧出的洋芋。哑巴想推辞,李奶奶向他比划,意思是家里有活要他干。玩着木头手枪的孙子,已经缠上了哑巴,哑巴给他做马驹,做公鸡,做一柄短剑,小家伙拿在手里,嘿嘿地乱舞。

李奶奶的心里,盘算着一件事,她想把哑巴留下,做上门女婿,和媳妇生活在一起。但她又心里没底。她不知道媳妇愿不愿意,也不知道哑巴是否同意。她想试探一下,就把哑巴领到家里。儿媳妇正在做饭,见陌生人抱着孩子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用目光问询婆婆。李奶奶说,案板开了个裂缝,让他给修补一下。又说,虽是个哑巴,但肯吃苦,活也做得细致。媳妇把案板拿下来,哑巴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阵,点点头,转过身去拿工具。李奶奶忙进忙出,催着媳妇做饭。一顿饭的工夫,案板的裂缝已经补好,坑洼不平的地方,也用推刨推平了,看上去光坦,干净,整洁,新做的一样。李奶奶不住地夸赞,媳妇也跟着点头。

吃过饭,李奶奶又拿出那根笨重的擀面杖,哑巴看了看,先用锯子截掉两头,再用推刨推成梭子状,然后找来碎瓷片,用锋利的断茬,一下一下地刮。李奶奶说,太细心了,其实不用那么光滑。儿媳看得出神,没搭话。见哑巴额头上有晶亮的汗珠,她拿一条毛巾递过去。哑巴接过毛巾,抬头望一眼面前的妇女,眉头微微皱起,不住地眨巴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想起了他去世的母亲?那只拿着毛巾的手在空中停住,就那样痴痴地、欣喜地、又略带忧伤地望着李奶奶的儿媳。儿媳转身出去了。李奶奶从哑巴的眼里,看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后来,李奶奶兜兜转转探寻儿媳的意思,儿媳不言语,紧紧地搂住孩子,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的苦命的娃哎,咱娘俩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哑巴那面,李奶奶托人去问王五,王五自然高兴。他的老婆,对来人发了一通脾气,说好不容易挣上钱了,就不管爹娘了。也罢,离开了老娘,就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

                             

 

冬天,天上飘着干硬的雪粒子,似锯末。哑巴拉着架子车,车上,除了他的木匠工具,还有一个冻得咯咯打颤的孩子,那是李奶奶的孙子,他的儿子。哑巴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回头看,还呀呀呀地对儿子说话。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湾里,他放下车子,点燃路边的一蓬荒草,给儿子取暖。儿子不住地跺脚,用小手指了指前面那个村子,意思是,下一站要到那里去找?哑巴点点头,给儿子举了一下大拇指。哑巴和孩子天天在一起,已经能用表情和手势进行基本的交流。

穿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还是不见孩子的娘。天黑了,儿子小嘴一咧,哇地哭了。哑巴抱起来,左右摇晃,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

一年前,他和李奶奶的儿媳各披一条大红被面,儿子站在中间,被乡亲们推搡着,拜天地,入洞房,他不会想到,他的新娘子会离开他。他累死累活,把原来的三间矮房推倒,修起明亮的新居,又把家具一一翻新,把破败的围墙修好。他拉着车子飞快地跑,一家又一家,起早贪黑地干,把挣来的钱如数交给媳妇,他没想到,孩子的娘会抛下他们。他更不会想到,那个同枕共眠的人,突然就消失,再也找不到。

哑巴能识透每一段木头的心,能从每一圈花纹里,读出诗情。他的世界,虽无声,但不缺色彩,一样有草青青,花烂漫。但妻子那颗心,是一个幽深的池潭,有波光,也有雨雾,他看不清。小屋里,他和孩子不多的几件衣服,干净、整齐地码放在柜子里。他给妻子的钱,一分不少也在抽屉里。可是,人不见了。

哑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眼里布满血丝,嘴上起了水泡。李奶奶早已哭干了眼泪,把孙子抱在怀里,天呀地呀地诉苦,好几回晕了过去。村子里的人来看望,坐在炕头上不停地劝:说不定,她一时糊涂,想孩子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又有人说,她平时话不多,心里倒有主意,是不是看不上哑巴才走的。另一个接过话头,既然看不上,就不要答应婚事。还有人说,她可能早就想走,只是不忍心撇下老人和孩子,现在有了哑巴,人老实,靠得住,又喜欢孩子,才大胆地迈出了这一步。大家七嘴八舌地给李奶奶宽心:放心吧,只要西沟人有一口饭吃,就饿不下你们奶奶孙子。

话虽这么说,他们的心里,都在悄悄嘀咕:媳妇跑了,这哑巴肯定也留不住,剩下奶奶孙子,苦日子在后头哩。李奶奶也担心,哑巴迟早会走,如果真走,谁也拦不住,他有他的日子,那就让他走吧。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哑巴没有要走的意思。天色微明,他就拉上架子车出门,车上是揉着眼窝的儿子。有一回,走了两三天,还不见哑巴回来,李奶奶猜想,他是不是不回来了?半夜,他和孙子又进了门。孙子说,他们去了老远的县城,还看到了火车。

风里雨里,跋山涉水,哑巴拉着他的车子满世界跑。碰上需要干活的人家,就停下来干活,一收工,又开始跑。

他相信,有一个人,在弯弯山路的拐角处,或炊烟飘散的村巷里,站着,眺望着,期待有人,慢慢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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