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西凉文学》的头像

《西凉文学》

内刊会员

小说
202303/15
分享

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追光而行

追光而行

 

魏 鸿

 

1

 

“光明,光明,快跑,狗追来了。”宋思成一个劲地喊,眼看狗追上来了,他着急忙慌掰了苞谷棒子就朝狗扔了过去。

“老宋,醒醒,又做恶梦了?”宋思成幽幽地从梦中醒来,才惊觉多年前的场景又进入了他的梦中。他翻翻身,一身冷汗。

他正要拉住老伴说几句,老伴却咕噜了几句,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宋思成睡不着了,他拧开台灯,起身下了床。

看一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多一点。坐在沙发上,搬过相册,戴上老花镜,他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站着气宇轩昂的杨光明。

怎么就梦见杨光明了呢?他现在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副经理。那个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年轻小伙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电力企业的管理者,这让他很是欣慰,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还真给他长脸呢。每逢一有人夸奖杨光明,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和自豪,好像比说他自个儿的儿子还让他得意。有时侯老伴忍不住也要说一说他,但说归说,他的自豪劲儿依旧茂盛,是的,茂盛得让它一二再再而三地长到了梦里面。

那些葱郁而芬芳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一展开。

那年,杨光明参加工作不久,还是一个青瓜蛋子,人多处说话就会脸红。宋思成一眼就瞄上了这个好苗子,他早早下手抢了这个不吱声肯干活的徒弟。老宋什么脾气,生气气来黑脸拉得老长,两道眉毛一拧,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包拯。全局上下没有一个不清楚的。宋思成从来没有问过杨光明,当初听到他当师傅时,心里是咋想的。而杨光明也心照不宣地从来没有在师傅面前谈起过他的心路历程,仿佛他们都有意识地规避了对彼此的最初印象。但好在,宋思成在杨光明面前几乎没有变过脸,只有一次,而那仅有的一次让杨光明记忆犹新。

那一次,宋思成真正是火冒三丈,声色俱厉,电是开玩笑的?是要人命的。他记得当时杨光明脸色发白呆若木鸡。他大吼一声,一把推开了杨光明,宋思成一看杨光明的手背上一层表皮如麦糠浮在上面。宋思成黑着脸把摩托车骑得“突突突”地响,恨不得把摩托车当成个飞机来开。那天的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草木一个劲地张着嘴巴呼吸,空气又稠腻又密集,热浪仿佛挤做成了一团,被摩托车劈开一条缝又迅速合拢。

“幸亏处理得当,不然这手就给毁了,小伙子多年轻啊,一只手被电弧灼得七皱八搐的,找个对象也为难呢。”穿白褂的胖医生把宋思成狠狠地说了一通。想到这里,宋思成叹了一口气,这个初生牛犊还真正把他三十年零故障的纪录给打破了。

幸好赶得快,杨光明的手居然没有留下一点印痕。宋思成见过被电弧灼伤过的人,斑斑点点的,瞄一眼忍不住掉一身鸡皮疙瘩。好在杨光明年轻,再加上不属于疤痕体质,过了几个月,杨光明的手就恢复如初。宋思成又惊又喜,沉着的脸又活泛起来,见了同事,也乐呵呵的。大家伙见了宋思成,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老宋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宋思成还是忍不住摇摇头,年轻那会儿自己怎么就那么倔呢,老伴也说他,年轻时就是一头犟驴。

“老宋,你不睡觉,看什么呢?退休了也不闲着。”老伴边说边拿了衣服给宋思成披在身上,“你呀,当了一辈子电工,还没当够?”

“嘿嘿,你不理解。”

“我不理解,谁不知道你还偷偷坐车去供电所门口,你呀,人退心不退,啥时侯把你的心也退下来,那才是真正退休了呢。现在什么年代,一个什么球就把现场管控着了呢。一个远程抄表就把电表数读到电脑了,哪像你那时侯抄表。你骑破的那两辆摩托车昨天来收废品我给当废品卖了,你猜卖了多少钱?”老伴边说边戴起老花镜。

“现在可与你十年前的工作方式完全不同了呢,要与时俱进呢,信息化、科技化,与人脑比可快多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怕是我们这些老古董都不跟趟呢。”没想到在他的影响下,老伴对他的行业也了解了不少。她递给他茶杯。

老伴常芳是中学老师,一辈子性格绵软,俩人还真是一对绝配: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日子磕磕绊绊倒也过得温馨平淡。宋思成在手机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句话:无论是鲜衣怒马,还是隐入尘埃,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而言,都是一段历程。毫无疑问,万物各有归途,最终都归于历史的河流。直到他退休之后才彻底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我就一大老粗,只认一个死理,就是我热爱我曾经的职业,我尊重我的职业。无论现在的工作方式、工作设施有多先进,多现代化,但是你去看我们曾经一步一个脚印走过的那些路、架起的那些杆算不算数?”

“算数,当然算数。多少年了,你还放不下你的电力情结,真是心有千千结,都不如你的电力结呀。现在都五点多了,你坐了一夜,去睡一觉吧,改天,我陪你再去走一走你走过的路好不好?”老伴常芳一看老头急了,只好顺着他的话半推半搡着把他送进了卧室。

那些矗立在旷野沙漠、高原崃谷的一基基电杆,一根根导线,在岁月的演变中,满身“饱经风霜”的斑驳花纹,见证了多少时间的秘密,见证了这一片土地的变化,见证了村庄的日新月异,也见证了从木头杆到水泥杆的蜕变。这些镌刻在岁月身上的痕迹,是永远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的。

 

2

 

杨光明不知不觉又走到这条输电线路下。这条路他不知道和师傅走过多少次了,每一次巡线,师傅总是走在前面,走走停停看看,这条路有沙丘、有庄稼地、有盐碱地,也有果园。村庄的地都是各尽其用,不浪费一块土地是庄稼人的品格。因此,线路巡视起来,摩托车过不去,只能步行前进,一基杆一基杆地走过去。刚开始做宋思成的徒弟,杨光明心里有些发怵,但后来慢慢接触下来,却喜欢和师傅出门了。一路上,师傅滔滔不绝,从他刚参加工作讲到现在,他把他工作所总结的经验都一股脑地教给了他。线路故障诊断,隐患分析、营业普查、窃电判断等等疑难杂症,在师傅眼中却是信手拈来般地应对自如。那时侯,杨光明暗暗崇拜着宋思成,男人之间的情感是微妙而又含蓄的,偏偏杨光明是一个内敛而又寡言的人,他把对师傅的崇拜都装进了行动中,师傅怎么教,他就怎么做。他知道师傅心中藏着一部电力宝典,要想学会真功夫,就得把师傅的这一套秘笈给装进自己的脑袋。

上湾113线路这月的线损居然又是居高不下,平均分配指标是10.33%,上个月上升了2.17百分点,这个月一核算仅然飘到了20.3%。杨光明趴在电脑前,仔细地又核算了一遍,还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搬过抄表卡,一户一户进行对比,没有看出问题来,机井表底也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春寒料峭,杨光明“阿嚏,阿嚏”地打了几个喷嚏,屋子里火炉已经熄灭了。坐了一会儿,杨光明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其他同事回家的回家、下队的下队,整个一个外线班室只剩他一个人在电脑前忙乎着。经济效益是命根子,所长一个劲儿地在会议上强调,颗粒归仓,一定要颗粒归仓,决不允许有“电老鼠”现象发生。

“对,一定有电老鼠。”想到这个,杨光明精神一振,这个线路上一定有某个台区正在发生着“跑冒滴漏”的现象,他仿佛看见一条迷失的电流正缓缓沿着不明管道流向某个地方。想到这个,他又搬过一摞子抄表卡,蓝色的抄表卡皮上,由于翻得太勤,被磨出了毛边。杨光明一个台区一个区台进行前三个月的比对,“我就不信找不出原因。”他自言自语,也顾不得冷,埋头计算起来。

“咕、咕、咕咕。”外面不知谁恶作剧似地学猫头鹰叫着,同时一双“魔爪”伸了过来,而杨光明却浑然不觉。

“哈,光明,你这家伙居然是个绝缘体。”方达见杨光明没有反应,沮丧地一把拍在光明身上。

不见吭声,方达往电脑上一看,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又搞什么研究呢?”

“先别打岔,我正在比对线损,这月上湾线又是高损,你说我能不急吗?”

“那肯定有电耗子。”方达从头上取下头盔,一头碎发乱七八糟的,“先别看了,我给你讲一讲我今天遇到的一家用户,你猜,他是怎么用电的?”

“怎么用电?”光明好奇地瞪了眼睛,“难道还有新玩法?”

“他自己居然把三相表的零火线与单相表零线相接,接入地线,进行接电用电。你说,现在的人精不精?你想不到吧?你别说,高手在民间,这话可一点儿也不假。”

“可不是,我这条线路线损这么高,肯定也是有这种类似的原因。”

夜色渐渐深了,村庄一片沉寂,星群啄破夜幕,间惑传来几声狗叫声,树木在夜色中站出高度,庞大又伟岸。杨光明从办公室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与喜欢去做一件事,似乎存在本质上的不同。那么他把这份工作当作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还是从骨子里喜欢这份工作呢?不管怎么说,他有想要坚持下来的冲动,坚持把一件事情做好做到底才是人生的意义吧。哈哈,像是绕口令般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回房睡觉,明天师傅一来,就直奔现场,眼下目标已锁定,还愁抓不住电耗子?

一路上有雾,村庄热闹沸腾。说话的声音、田地上吆喝的声音、牛羊叫喊的声音、小孩哭闹的声音,重重叠叠。

杨光明坐在摩托车的后面,看着头发花白的宋思成。心想,他长年奔走在乡村田野,这些弯弯曲曲的阡陌小路,他走过多少次呢?怕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溪都成了他的亲人了吧?

“师傅,你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有没有呆烦啊?”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大点声。”宋思成说。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把他们的声音吹得又轻又远。

“师傅,从心底里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母亲辛辛苦苦供我读书,就是想让我脱离农村做一个体面的城里人。却不想,我又回到了农村,而且整天与钢筋混凝土、金具角铁打交道。从本质上讲,我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沮丧。”在这个朦胧的早上,杨光明就着风把积压在心底很久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田间小径,阡陌交错,树木、电杆、沙漠,远远近近构成了一幅田园幽静图。道路的一边是麦田,另一边还是麦田。阳光一点点铺照过来,雾气渐渐散了。春风从杨光明的左边吹过来,吹到右边刚出苗的麦田上,像水一样漫过去,发出泥土被吹醒的声音。前面是几条相近的岔路,一条通往另一个村庄,另一条通往他们的目的地,其他几条路蜿延着伸向远方。

“谁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服务着。光明,脚上沾点泥,才接地气,接地气才更有生活气息。你说是不是?说到底,生命就是一段旅程。你回头想一想,再看看你周围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一个过程?有梦想和理想是好的,说明你有一颗上进和不甘认输的心,那就奋力一搏。人生价值和意义,在什么样的工作岗位上都能实现。每个人的机遇与命运不同,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完全是自己的心在走。谁都有选择更好生活的权利。但师傅想说一点,就是认准一条路,就要狠狠地扎下根,坚持走下去,别好高骛远,最后荒了自己。”风把宋思成的话吹成一缕一缕送到杨光明的耳朵里,又像小锤子般一下下砸在杨光明的心上。

赶到上湾村时,只见用户家大门虚掩,门环上挽着红色的布条儿。原来是用户家中生了小孩,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进了屋,这家男主人看见宋思成一怔,脸色迅疾地变了一下。宋思成心里有了答案。

“原来是宋师傅,来来,喝杯热茶。”

“不用忙乎,刚路过这儿,顺道贺个喜。”宋思成边说边往各个屋里走着瞅着,男主人紧跟慢跟着打岔。东边屋里,炕上围坐着个年轻的女人,炕上堆着大红花的被子,还有一个小毯子上放着一个小包被,正是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听见响声,女人睁开了眼,正要打招呼,宋思成摆了摆手。在这空隙,宋思成的眼睛把屋里扫了一遍:电暖气正“嗡嗡地”散发出热气,上面搭着几片刚刚换下面的尿布,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冒出羊肉的香气,电饭锅也不闲着,“滋滋”地热气往外扑着。

“这不才两个多月嘛。”到了西厢屋门口,宋思成正要进屋,男主人的手臂不由自由地往前伸了一下又迅疾地缩回去了。宋思成看了一眼,他的眼神瑟缩了一下,讪讪地住了嘴。

宋思成一推门,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电焊机、铁锹、木板、芨芨筐……农家用具一应俱全。跟在后面的杨光明心想:还真是个庄把式。宋思成看了一圈,似乎都正常,他又沿着屋角墙根仔细看了一圈,还真是发现了猫腻。这条地埋线铺设很是隐秘,从照明表箱到屋内一路西拐东歪,迂回曲折还真是动了不少的脑筋。如果不是宋思成经验丰富,还真是不容易找到证据呢。

“你说你呀,小杨,你是怎么动的歪脑筋?添丁口是一件多好的事儿。”宋思成眉毛又拧到了一起,黑着脸:“你说怎么办呢?”

小杨,叫杨才德,是上湾村的会计。

“宋师傅,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埋地埋线时就动了心思。这不一旦埋下,心里就藏了小兽,时不时地跳出来挑逗一下我。宋师傅,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我知道我错了。”小杨一个劲地搓着手,跟在宋思成和杨光明后面不断地道歉。

“你呀你!”宋思成盯住小杨看了一会儿。

杨光明拿出手机忙前忙后拍照、留证,排查用电设备,同时下发了违章用电通知单。

这之后,上湾线线损终于恢复正常了。

杨光明还没进门,雨就铺天盖地砸下来,瞬间就形成了雨帘。杨光明一脚迈进办公室门,一脚还在门外,刚要进去,“扑腾”一声,一只鸽子一头栽倒在院子里。杨光明跑过去捡起落地的鸟儿,叫道:“方达,方达。”

“怎么了,鸽子受伤了?”方达扭头就向工器具室跑。

杨光明小心翼翼地拨开鸽子的羽毛,一看鸽子腿上鲜血淋淋,血水和着雨水不住地往下流。杨光明用碘酒给鸽子消了毒,又和方达用纱布给鸽子进行简单地包扎,之后去厨房找了纸箱,用碗盛了水和黄米。光明正端详着鸽子洁白的羽毛,值班室电话就响了,“光明,电话。”

杨光明一路小跑,“什么?表台着火了?好的,我们立即过来处理。”

“师傅,师傅,二分三社照明表台着火了。”杨光明边跑边说,同时又拨通了所长的电话:“所长,二分三社的照明表台着火了,我和师傅立即去处理。”

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夏天的雨,下得又急又躁。院子里水泥地上已起了水泡,咕嘟咕嘟的。柳树叶儿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尽管穿了雨衣,雨水还是不住地往身上灌,把人的眼睛迷得睁不开。供电所惟一一辆抢修车去电力局拉施工材料还没回来,杨光明师徒二人只得驾着摩托车往故障点跑。

老远就见火光四溅,冒着黑烟。远远地围站着几个打着伞的老百姓,看见他们来,队长围了过来:“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着了火。”

“这个照明表台我上次来时,就给你们说了,需要再维修加固一下,计量台盖已经破旧了。这不雨水一漏进去,就会容易发生着火故障。”宋思成下了车,顾不得抹一把雨水,踉跄着走到表台前。

“师傅,是不是表台内雨水进去,表计内部短路发生故障?”杨光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

“接线不规范,导线截面小,表端接线不牢固,导线绝缘老化都有可能导致表计着火。”宋思成拉开变压器低压刀闸,断开了电源,“用沙土埋压”。杨光明、队长,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计量表台的火给灭了。

雨水中的村庄沉寂,灰濛濛的一片。处理完故障,已下是下午四点多了。师徒二人的衣服上泥一块水一片的。好在,雨渐渐小了,下到最后成了毛毛雨,细腻又轻薄。

六月的天,说变就说呢。田野辽阔而又温润,即便是在雨水中依旧热闹无比、朝气蓬勃。杨光明心里豁然开朗,他心里那条紧闭的缝隙,在这样一个雨天,这样一个处理故障的节点突然就裂开了。说不清楚是雨天的情绪,还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左突右撞中渐渐明白。在这条与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的路上,他已经改变了最初的初心。他更加理解师傅在这平凡的岗位上所表现出来的炙热的情怀,以及他到每一个村庄,百姓对他所表现出来的信任与依赖。一个人,如果在某个领域上让他人需要,或是信任,那么这个人就值得让人尊敬。杨光明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他心潮澎湃,内心苦苦挣扎与纠结的问题被一场雨水冲洗得豁然澄明。即来之,则安之,命运即然把我安排在这条道路上,那么我就要把这条道走得坦荡自如,从容镇定。想到这里,他的脸贴在了宋思成湿漉漉的后背上。

 

3

 

这个年轻的孩子。是的,他还是个孩子。因为年轻,他的面孔有一种透明的清澈。宋思成在他人眼中是个大老粗。他太黑了,使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有情调或情怀的人,也不是一个细腻的人。但实际上,在工作中,他心细如发,也无比严厉。尤其是面对安全问题,他黑脸一沉,令人不由地发怵。

在与杨光明相处的时间里,他觉察出了杨光明心中的纠结与不甘。作为过来人,谁没有过远大的理想,谁没有过天下皆为我所用的狂想呢?年轻,真好!以为世界是自己的。宋思成空闲下来,不由就想到自己的徒弟。当初是他从所长那里争过来的,他相信他的眼光没有问题。他在等年轻的杨光明慢慢成长起来。看起来他不擅言语却傲气十足,但他知道,那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一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心。一个男人要想成长起来,必然是要吃一些苦头才能让他醒悟过来。一个人只有自己理解了,悟道了,觉醒了才有可能成长。宋思成对此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好比一位老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成长。

记不清第几次了。宋思成半夜起来,看见杨光明房间的灯一直亮着,他的书桌上放着几本文学书籍和考研参考书。他就明白,这个年轻人有一颗上进的心以及不甘的灵魂,这是好事。他喜欢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与其他的年轻人不同,空闲时间,他看书学习,很少去喝酒玩牌,或者聚众闲谝。他在自己为自己搭一条通往理想的桥梁。想到这个,宋思成不由自主笑了,自己那时侯不也是这个样子吗?暗暗跟自己较劲,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为自己树立一个更为强大的信念。他走过杨光明的宿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在提醒这个孩子,夜色已深,该休息了。

“光明,来,先从第一基杆爬起,尝尝站在杆顶是什么滋味。”宋思成站在12米高的电杆面前,招呼着杨光明,看着怯怯的杨光明,他边示范边鼓励。

“打好安全带,别紧张,双手抱着电杆,身体要放松一点。”宋思成说,

一次、两次、八次、十次,终于在经过多次的锻练之后。杨光明登杆作业轻车熟路,打拉线、绑扎瓷瓶、架设横担都一一扛得起。在他的指导下,杨光明越来越成熟。即便如此,宋思成明白杨光明的心思还是有一些游离,他想离开村庄的心情是那么迫切,那么热烈,想到这个,宋思成更加疼爱这个年轻人。

经过那次雨天的故障报修之后。宋思成明显感觉到了杨光明的变化,他变得更加积极,更加热情。无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中,他开始努力向其他同事靠拢,努力去融入这个环境和工作氛围。他活泼又好动,跟大伙一起玩笑打闹,宋思成由衷地感到欣慰。

宋思成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7月24日,是个艳阳天。草木葳蕤,空气中荡漾着草木的芳香气息。杨光明跟在宋思成后面,一基杆一基杆地走。田野里左边是庄稼地,右边还是庄稼地,比人还高的玉米地,钻进去就找不到人。

“光明,光明。”宋思成半天没听见杨光明的声音,喊了几声。

玉米地又长又宽,几基电线杆矗立着,只露出半截身子。宋思成围着电杆根基转了几圈,没有异常。又抬头看看了电杆顶头,扎线完好。他走向下一基电杆,“这小子,跑丢了?”自言自语地在玉米地里钻来钻去。玉米叶子甩到脸上,汗水流下来,麻酥酥地痒,湿气夹杂着热浪。宋思成脊背上爬满了一只又一只蚯蚓样的汗水印子。当宋思成好不容易从玉米地出来。却见杨光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在地埂上,一脸汗水:“师傅,差一点被狗咬了,幸好过来一个电动车,我才没被追上。吓死我了。”

”没事吧?”

“没事。师傅,我小时侯被狗撵过,你别笑话我,我是真害怕狗。”

“嘿嘿,你猜我怕啥?我怕耗子。小时侯家里穷,吃的少,盖的也少。一天夜里,睡得正香,脚指头一阵钻心的疼。睁眼一看,你猜怎么着,老鼠把我的脚指头咬破了。从那后,我就怕那玩意儿。”

杨光明咧着嘴“嘿嘿”地笑。宋思成靠着杨光明坐了下来,看着一茬茬刚刚被收割掉的麦茬,若有所思地说:“我这个年龄,已经是秋天的季节了。你呀,正是又热烈又蓬勃的年纪。”

“师傅,您了解我的一切,我十五岁时我爸生病离开了我。母亲拉扯着我和妹妹,一路走来,我心疼母亲的付出却无法替她分担,师傅,您能体会到我的那种心情吗?”杨光明看着远方,眼睛里有一丝泪花在闪动。

“光明,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你妈妈在养育你和妹妹成长的过程中付出了很多,也吃了很多苦,熬过了一般人熬不过的苦。她把你和妹妹培养得这么好,她就是吃再多的苦她心里也是乐意的。你能开心地工作和生活,才是她的心愿,而不是你为她们带去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到我这个年龄才明白,幸福的指数与物质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也懂得你的心思。可是,平凡的岗位上也能干出不平凡的事。就看你想不想去做,我们的工作需要传承和创新。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也相信你的选择。”宋思成拍了拍光明的肩膀。

“师傅,有时侯我恍惚从你的身上看到我父亲的影子。有好几次我的梦中你和我父亲的影像相互交叠,一会儿是你,一会儿是他。”杨光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赧地挠了挠头。“我从心底里愿意亲近你,在很多个夜晚我把心里的秘密说给我父亲听,也说给了你听。”

宋思成心里升腾起一种别样的情绪,即兴奋又拘谨。他看着杨光明把一棵冰草扭来扭去,绿色的汁液沾满了手指。一瞬间,宋思成无法言语了。他的心里满满的,他没想到杨光明对他有如此深切的情感及信赖。他使劲地拍了拍杨光明的肩膀。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仅只是师傅的身份。

“师傅,我最近在研究一个新课。你看我们每次去现场都是用摩托车捎绝缘杆,一是很不方便,二是也容易把绝缘杆弄伤。我在想能不能研制出绝缘操作杆携带支架,这样方便我们出行呢。”杨光明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划着效果对比图,数据也写得清清楚楚。

“这个不错,你小子,师傅果然没有看错你!把这个弄成个PPT,可以上报啊!我们回去就去试着加工一个,看看适用不?”宋思成那张黑脸笑得像一朵牡丹花,“光明,好好干,你一定会有所收获的。”宋思成坚定拍了拍杨光明的肩膀。

田野里,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迎着太阳渐行渐远。

 

“C相瓷瓶有破损,主线98#杆有横向裂纹。”

“123#杆至135#杆之间有树障5棵需要修剪。”

“刘队长,上湾支线5#至8#杆之间怎么能建温棚呢?不行,立即要拆除。这是要人命的事,你们怎么不听。上次来我已经给你们说了的,怎么拿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开玩笑呢?这种安全隐患是非常危险的,你们怎么儿戏呢?”宋思成老远就看见高压线下面又建起了温棚,掏出手机就打了过去。上次他在巡线的过程中,已经命令用户把刚刚搭建的龙骨架给拆除了,怎么没几天又平地起了温棚。宋思成的脸黑成一团。

被称为刘队长的人带着温棚主人小卢过来了:“宋师傅,您抽烟,这不您看这块地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建两座温棚种植西红柿。”

“温棚建在高压线下。你想想,这多危险,高压触电的事故少吗?这个是谁批准的,涉及生命安全村委会不管吗?一旦触电,就是危及生命的大事故。你们有几个胆子,你说说。”宋思成一把推开他递过来的烟,“上次小杨把安全隐患告知书已经下发给你们。你们就不仔细想一想,还硬建?拆了,立马拆了,不能捏着鼻子哄嘴巴。”

棚主小卢又围了过来:“宋师傅,我保证决对不会出问题。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负责,不需要你们来负责,我写保证书行不?”

“我说,你想钱想疯了。你保证,你用什么保证。我看你缺少基本的安全用电常识,还需要给你普及普及。小杨,你给他讲讲。”

“刘队长,安全知识没少给你讲吧。以前触电事故不少吧。这个棚必须拆除,否则我今天绝对不走。”宋思成一屁股坐在地埂上,拉开了长时间“作战”的驾式。

刘队长站在宋思成跟前:“宋师傅,你先消消气,我们再商量。”

“没得商量。”一会儿宋思成的手机响了。“主任,嗯嗯,是的。不行,绝对不行。这个您比我更清楚,涉及安全的责任我想您也担不起责吧。是的,这个绝对不行。请您也理解一下我们基层员工,要对百姓负责。好好。”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宋思成的语气一点也没变。

电话放下还没几分钟,就又响了:“局长,什么事把您惊动了?是,我在现场,这个很危险。我不能坐视不管,一旦出了事故就是大事故。嗯嗯,好的。”

棚主小卢看着宋思成的脸色。顿时明白了,在这个黑脸包公面前,就是天王老子也说不通。他心里暗自嘀咕:油盐不进的家伙,怪不得只能当个电工。小卢气极败坏地一把把铁锹扔了过去,“我这搭进去的钱全打了水漂了。”边说边抱着头蹲在地上。

“你就心疼几个钱。你咋不动动脑筋想一想呢,这钱和生命相比哪个重要?丢几个钱总比身体受到伤害事小吧。上次让你不要架,你不听嘛。你仔细想想,想通了我们几个帮你拆。”

宋思成正说着。一个穿紫花线衣的女人走了过来,边走边喊:“这个棚不能拆,谁也不能拆,谁拆我跟谁找麻烦。凭什么要拆,我在自家地上建棚,管你们吃喝拉撒了?”她气咻咻地甩着两只健壮的胳膊走过来了。“这个棚可是我们家的摇钱树,我男人为了搭这个棚借了几万块钱。棚上用的东西、西红柿苗都订下了,怎么能说拆就拆?拆了让我们喝西北风去?我还有两个半大小伙子要供,还要一个药罐子婆婆要管。哪个是宋师傅?你难道没有老少要养活?不行,要想让我们拆棚,就得赔给我们损失,不赔我们坚决不拆。”她语气强硬,一看就是个强势的婆娘。

“大妹子,听我说,钱可以慢慢挣,安全问题不容忽视。”

“谁是你大妹子,你甭给我套近乎,我只关心我的棚能不能搭起来。”一副大嗓门把空气中的微尘弹了起来。杨光明看她的头上冒出一阵阵热气。

宋思成看了一眼小卢,就明白了小卢是个怕老婆的主儿。他没有再言语,脸色深沉地看着紫花衣女人自说自话。

刘队长一看这架势,拉了紫花衣女人一把:“你个老娘们,就不能好好说。这宋师傅是谁,你咋不听听他咋说,就咋咋呼呼的。赔钱?你想啥呢?”

宋思成还是没有言语,两道眉毛越拧越紧,眼看着就要冒出火来,却按捺着不动声色。杨光明暗暗捏了一把汗。他把工具包里的宣传资料递给了蹲在一边的小卢。刚伸到紫花衣女人面前,却被她“啪”地一把给打了过来:“我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给我看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孩子上学需要钱,老人看病需要钱,种庄稼需要钱。可钱从哪里来?靠七八亩地里刨?你们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可怎么活,一大家子都张着嘴呢。5000块,赔我们5000块,我们就拆。”她的语气依旧很强势。

“5000块。你抢钱啊?这是涉及你们家的安全。要是死人也是与你们家有关,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宋师傅,走,跟这种掉在钱眼里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偏是你好心提醒,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我都看不下去了。”刘队长火冒三丈,推着宋思成就要走。

宋思成没有动:“大妹子,我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我能害你吗?高压线下搭棚建房这有多危险,你能不知道?明知而故犯,一旦发生意外,就是追悔莫急。上次已经给你们说过了,不能在高压线下搭棚建房。现在拆还能减少一些损失,如果把西红柿苗种进去再拆那才叫损失大呢。”

“去年就发生了这么一起房主私自在高压线下建房,结果一不小心把钢筋伸到了高压线上,结果就发生了悲剧。大嫂,这个真不是危言耸听,我们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杨光明也紧跟着说。

“安全隐患就像是一颗炸弹,随时有可能发生爆炸。大妹子,钱没有了,可以努力去挣,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宋思成语重心长地说。

大家伙几番话说过,紫花衣女人噤声不语了,一把扯下围着的头巾,蹲在丈夫旁边。夫妻俩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迷茫与沮丧写在脸上。

回所的路上,杨光明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夫妻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太理解太熟悉这种感受啦。宋思成看了他一眼:“作为一名电力职工,怜悯和体恤他人是一种善良,但是必须保持足够的理智和坚守原则的底线,这样才能减少对他人的伤害和不必要的损失。”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杨光明的脑海里。他知道在涉及安全问题方面决不妥协,是宋思成做事的风格,这风格潜移默化深深地影响了他。回到所里之后,他把这句话记在了日记本的扉页上。

 一有空,杨光明就在图纸上写写画画,谁也不知道他在琢磨和研究什么。只是感觉他与平常有所不同,究竟哪儿发生了变化,大家伙一时半会又说不清楚。只是他的状态有一种喷发似的激跃,像是浑身打了鸡血一般,整个人亢奋又热烈。之后,他的QC课题《杜绝机井引下线短路故障》《如何解决照明集装台内故障》等在省市公司QC成果中纷纷获奖。与此同时,在工作中被应用及推广。

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滚滚向前,人与万物的关系相融并进,这种生生不息的必然趋势推动着历史的发展。回首去看,在历史的演变中,这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是一个个体的记忆,更是一个集体的记忆。

 

4

 

“靠左、再靠左一点,嗯嗯,很清楚了。78号杆上有扎线松动迹象。123号杆B相针瓶有轻微裂纹。”

“远程抄表已经全部完成。本月电费智能费控近二百户,电费余额不足的用户已经根据短信提示全部上交。电费回收我们又提前完成,本月继续稳居公司电费回收第一名。”

大街小巷,一辆辆标有“国家电网”的小黄车窜来窜去,一座座现代大棚鳞次栉比,阳光照在温棚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棚内,绿叶蓬勃、果实满枝头,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让人垂涎欲滴。生活真如果实般甜蜜蜜的。

晚霞是倏忽一下下来的,瞬间就给新农庄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青砖红瓦的四合院儿看起来朦胧又喜庆,大红的“福”字书写着百姓红火的生活。一辆辆电动汽车神气十足地停在自家的门口,花园、果园里传出阵阵香气,几只蝴蝶在花朵上起起落落。

方达开着抢修车从村头驶过,忍不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乡村振兴的壮美“蝶”变,让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可不是,听说,最近又有一批乡镇新农村房屋正在规划建设中。想一想以后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越过越亮堂,越过越红火呢。”新分配来的赵一伟说。

“小赵,你们那边环境比这边好吧?”方达问。

“那可不?天水,天河注水,气侯自是比这里湿润多了。师傅,那里可是自古出美女呵。”赵一伟嘻嘻笑着。

“你这家伙,居然调侃起师傅来,小心找打。”方达剜了赵一伟一眼。正要举起手,车窗前却闪过来一个人影。

“方师傅、赵师傅快下来吃人生果。刚开园的,水甜水甜的。”原来是老田的媳妇。她浅粉色的衬衣上东一片西一片的汗渍印,脸上红扑扑的,她手里正捧着三四个白白胖胖的果子。

“哟,田嫂子。”方达一个蹦子跳下了车,“这是你的果棚?孩子现在好了吧?正常上学了吧?”

“是我家的。方师傅,孩子病完全好了。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找关系让孩子及时做手术,孩子的病可就给耽误了。你是好人,是我们的恩人呐!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吃顿便饭。老田,方师傅来了。”田嫂子边说边拉着方达,一时怕方达跑了似的。

“孩子的病花了一些钱,但这不政府帮忙贷款,我建了两座温棚,一棚西红柿一棚人生果。”正说着,温棚里又钻出来一个人,正是老田。

“方师傅,说是要感谢一下您去的。可这种了棚,一茬又一茬的农活。上次见到供电所的师傅,说是宋师傅退休了,杨师傅升任了,只有您坚守在这里,您们都是好人呐。现在用电可方便了,供电可靠性也提高了,我们村子换了200KVA配变,电灯贼亮贼亮的。这些都离不开您们对光明的守护。再加上国家政策好,这不今年我们村子上新农村建设也批复下来了,明年我们就能住上新房子啦!”老田大着嗓门说,语气里透着满足与自信,这跟之前被孩子生病所折磨得萎靡不振的男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方达和赵一伟走进老田的温棚。红艳艳的西红柿坠满枝头,高高低低挂着,在一簇簇绿叶衬托下又清醒又新鲜。一波一波的热浪扑过来,像是老百姓的好日子接踵而来。“真甜啊!”赵一伟咬了一口,忍不住发出“啧啧”声。

 

5

 

十年时间过去了。杨光明已成长为供电公司的二把手,主管安全生产。他的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看起来更加内敛沉稳。正是因为跟着宋思成在基层供电所练就了一身真本领,他在现在的岗位上游刃有余。一旦涉及到安全问题,跟宋思成一样黑沉着脸,那神情那姿态几乎一模一样。

杨光明刚端起饭碗拨拉了几口。手机就“滴滴”地传来几声短信提示音,他顺手一翻,却是天气突变预警短信。他抓了衣服跑出门去,妻子只听见一声门响,从厨房里出来早已不见他的人影。

还没到供电公司门口,雨就追着脚后跟叮叮当当砸了下来。雨点下得又急又猛,从天空倾泄下来。杨光明三步并做两步就往调度中心赶。一时间,电闪雷鸣,雨水打在窗上哔哔剥剥地。调度室内电话响作一团,监控屏上信号灯闪烁不定,调度员左右开弓,左手接电话,右手正紧张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另一位工作人员盯着电脑显示屏上的数字,室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刚到门口杨光明手机响了。调度王主任上前几步:“杨经理,正打电话向您汇报,110kv红柳变电站3512民城线路发生速断跳闸,重合闸不成功,县城内大面积停电。”

“要按照‘水退、人进、电复’的原则,科学开展防汛应急工作,在确保人员安全、电网设备安全的前提下,有力保障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用电!城区内第一时间启动应急预案,密切跟踪抢修情况。一定要确保安全。安监、运维、营销、物资等专业部室协同联动,开展应急保障。营销部做好群众用电求助正确引导。”下达指令后,杨光明转身往楼下走去,车已等候在大门口。

雨下得有点猛,一时间整个天空昏暗又低靡。大街小巷车辆缓慢而行,路口红绿灯停止了闪烁,行人一个个脚步匆忙,手中的伞被风雨击打着倾向一边。杨光明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着。气象台接连发布暴雨橙色、红色预警信号,降水量达79.6毫米,最大小时雨强31.9毫米,是当地气象水文记录以来最强的一次降雨。

“杨经理,35千伏城西变电站告急。据统计全网区内12条10kv线路发生跳闸事件。”

杨光明赶到城西变电站时,运维人员正从用抽水泵对变电站进行排水。此时,大雨如瀑,砸得人睁不开眼,雨水成为了河流,沿着屋檐、楼房、电杆骨碌碌往下流,夹杂着电闪雷鸣般的声响。杨光明来不及打招呼,就加入了紧急救援之中,但雨疾水涨,水泵功率过小,排水速度赶不上涨水速度。大家伙拿着水桶、水盆开展人工排水,“快,快,沙袋来了,用沙袋垒砌封堵电缆沟缝隙。”说罢,杨光明扛起沙袋就走。

“杨经理,您放下,我们来。”

“快,一、二、三,大家伙加把劲儿。”暴雨中,人影有序地晃动着。

“杨经理,到目前为止,5条10kv线路故障已排除恢复送电,其余的几条10kv各供电所人员正全力以赴连夜排查中。”运维部张主任打来了电话。

“务必确保人员安全。未来6个小时将持续出现强降雨天气,要求各供电所所长做好准备,还有一场恶仗要打。”杨光明再次强调,并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杨经理,3512民城线重合闸不成功,经运维班巡视线路无明显故障点。判断3512开关出现故障,还需要进一步处理,估计送电还需2个小时。”运维部张主任再次打来了请示电话。

“杨经理,您快去处理那边的事,这边有我们您放心。”前来支援的营销部李主任推送着杨光明。

  “大家伙加油。汛情就是命令,保电就是责任,越是艰难时分越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大家风雨同舟,共克难关。”杨光明大声说完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到车前。

一路上,杨光明的电话不断,运维部张主任先后汇报10千伏141沙东线路恢复供电,10千伏121红兴线恢复供电,而其余的几条线路还正在查找故障。雨刷器冲刷着不断扑过来的雨水,也冲刷着坠下来的黑夜,一盏灯在黑夜的意义是多么重要,守护百姓灯火是他的责任,也是无数电力工作者的神圣使命。这是多少年前的话了,他再一次想起。

 

6

 

“赵一伟,加油,方向盘左打一点,快了,车轱辘马上就上去了,再加点油。”方达指挥着,夜色越来越黑,脸上分不清汗水雨水,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透了,雨靴里灌满雨水,“大家伙,一、二、三,推!一、二、三,推!”

“咣当”一声,抢修车又陷在了泥坑里。“大家分开找一找,看有没有木板、砖头之类的。”赵一伟喊。

就着车灯大家在田地里四下寻找着,放眼只有刚刚成熟的麦子被风雨摇晃着低下了头颅。“快来,这儿有一棵枯树,拿手锯来。”方达的声音在雨水中稀薄又混沌,但依旧被大家伙捕捉到了。大家一哄而上,砍树的砍树,拉锯的拉锯。不一会儿,一截树杆就成功地铺成了临时的道路。终于在凌晨2时05分,查找到10千伏113上墩线甲刀闸C相支持瓷瓶炸裂。处理故障后,全线路送电正常。

回到供电所,已是清晨7点多了。赵一伟从朋友圈里看到,离县城较远的村庄昨晚居然下起雨加冰雹,核桃般大小的冰雹,给村庄、农田、设备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坠落的瓦片、断裂的树木、塌陷的马路、倒塌的房屋,让人无法想象那一场雨水究竟有多大。一夜匆忙奔波,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他却毫无睡意。坐在桌子前,他的脑袋里有点乱,母亲打了几次打电话要他辞职回去,说是已经为他在本市找好了工作,回去就能上班,工资和工作环境都比这边好多了。说实话他很动心,一来是市级单位;二来是在自己家门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条件都是相当诱人的。正想得头昏脑胀时,门口传来了师傅方达的声音:“一伟,一伟,快出来吃早点。”

“新鲜出炉的韭菜馅饼来了。”刚进厨房门口,师傅方达学着店小二的样子端着盘子旋了过来。“一伟,看看,像不像天水的小吃?今天专门以你的口味为主哦!”方达招呼着。

“昨夜多亏一伟,年轻人,有眼力。”一旁的老王师傅说,“革命需要接班人呐,企业的发展也需要新鲜血液。一伟,你可是我们所的宝贝呢。”

赵一伟“嘿嘿”笑着。一小碗小米粥,一份韭菜馅饼,一小盘小菜,他心里暖洋洋的。来到供电所一个月了,他心里时刻存着随时撤退的想法。当初考上了研究生,他放弃了。之后再选择职业时,他选择了电力,而且自动选择偏远的地方。没来之前,他对他的职业抱有一种崇高的向往,他觉得最偏远的地方最能实现他的价值。但是到了这个地方,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抗拒,对人生、对工作的一种抵触。想他一个堂堂本科生,在一个基层供电所里爬电杆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呢,这种不平衡的心理导致他对工作提不起一点激情。一段时间里他像个算盘珠子一般,方达拨一下他动一下,不拨他不动。按网络术语说,完全躺平。而母亲的电话又给了他撤退与逃离的底气。

“小赵,10kv132大坪线由你和方师傅完成线路巡视和红外测温。”赵一伟扬了扬头,没吱声。所长正要说话,方达给所长递了一个眼色。

之后,方达一个人拿着工具包完成当天的工作任务。赵一伟一觉醒来已是下午3点多了。从宿舍里出来,百无聊赖地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转到荣誉室时,他看到三面墙上挂着一排排奖状、锦旗,QC一等奖、二等奖,先进班组、优秀党支部……按时间一年一年排列过来。赵一伟被震撼,被触动了。书架上放着一本本笔记本,他好奇地翻看第一本,写着宋思成的字样:

7月28日,晴天。10kV113上东线主线056#杆针瓶有裂纹,需要办理事故抢修单进行更换。

7月29日,晴天。三坪村2#台区线损陡然增大,需要夜间进行营业用电普查。

8月3日,多云转小雨。我和杨光明进行线路故障查巡。杨光明是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好学寡言,是一个好苗子。看来我在所长跟前耳边风吹对了,杨光明成了我的徒弟,真是开心。

9月10日夜间,关路村的配变发生火灾,我和杨光明处理故障,经查系线间短路引起的配变着火。

宋思成的工作笔记,简洁而干脆,大多数是一句话工作日记。

旁边是一本杨光明的日记本。

7月15日,晴天。我第一次站在一个四合院样的供电所门口,内心忐忑又不甘。这与我的工作理想完全不同,阴差阳错,我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我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一条正确的路???

从问号中他可以看出杨光明心中的种种纠结与不甘。赵一伟心想,他的心情与此时的自己何其相似。他带着窥探的心理一页页翻看了下去。

7月30日,晴天。我成为宋思成师傅的徒弟,那个黑脸包公,不易亲近,但他的业务能力在全局是数一数二的。如果暂时不能改变现状,那不如先从师傅身上学一些技能。

8月6日,阴天。我和师傅从关路六社处理完故障之后,天已经黑了。暗夜中,繁星与灯光呼应,我几乎很少去注意灯光对于夜晚的意义。但是当我成为一名电工后,我对此相当敏感。

8月15日,晴天。从一本书上读到的,除非我们对痛苦有一定的理解和接纳,我们才能接受痛苦。就像摄影不仅光线是惟一要素,阴影也是必要的。而我时常处于一种理想与现实的中间地带,也因此,我承受着双重的折磨。我观察过师傅及周围的人,保持单纯而朴素的想法,也是一种快乐的方式。今天,在所里整理资料,处理营销系统数据。

9月2日,小雨。前几天清理树障,师傅巧妙地处理一起老百姓阻拦砍树事件。由此得出人与事的关系就是人与人的关系。不得不佩服这个黑脸包公,幸好是他当我的师傅。

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给屋子里镀了一层金黄色,朦胧而神秘。一本日记基本翻完了。杨光明的日记不仅仅是工作日记,而是带着一种主观的叙述腔调,很有文采。赵一伟从翻开他的日记本起就再也没有改变他的坐姿。

宋思成、杨光明,赵一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素日里方达没少在他面前提起过他们的名字。而这个下午,赵一伟仿佛与他们进行了一场心灵的对话。他合上日记本,悄悄离开了。

“赵一伟!”赵一伟刚走出营业厅,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他。他扭头一看,可不就是办公室墙上挂着的精彩瞬间里的杨光明吗?没错,赵一伟看得清清楚楚,正是杨光明经理。

“杨经理,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赵一伟上前一步露出了微笑。

“哈哈,咱们所的新鲜血液,未来接班人,我能不知道?”杨光明握住了这双年轻的手。“这手很绵软哦,方达师傅,你可要好好让他历练历练。”杨光明开玩笑地说。

“杨经理,您可要常回‘娘家’看看,也顺便给赵一伟讲讲您的故事。”方达边走边说。

杨光明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赵一伟,他钩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杨光明的这次工作视查,正是方达私下给他打电话的结果。方达说,供电所来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况且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大学生,他跟当年的您可是真像。所以他带着任务来了。

杨光明清楚企业以智赋能,构筑数字化发展新生态不仅仅是对他们的挑战,更是对基层供电所的一种挑战。他们都应接不暇,何况是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的供电所呢?仅仅同业对标就拉开了各个供电所的差距,再加之绩效考核对各个供电所的冲击。基层员工关注的,不仅仅是企业的发展,他们更关注的是自己的钱袋子。对于企业而言,人才就是企业发展的命脉。

新建的供电所办公大楼前,一朵朵月季花开得热烈又恣意,几棵小树苗正伸展着腰枝,稀稀疏疏的叶子在风中一晃一晃地。墙角边的健身器材已安营扎寨。

“一伟,这可比我们那时侯幸福多了,冬有暖气,夏有风扇。我们那时侯都是冬天架火炉子,房间里冷一阵热一阵的,夏天屋子里热得像个蒸笼。现在这条件可真不错!”

赵一伟蓦地想起他日记中写的:冬天火炉里烤着土豆,几个人围着火炉听方达师傅给他们讲故事。一次师傅居然不小心把衣角给烧着了。他暗笑了几声,没想到却被杨光明给看到了。

“一伟,你笑什么?”

“杨经理,你们围着火炉吃土豆、红薯,谈天说地,宋师傅的衣角还烧着了。”一伟憨笑着。

“你小子,还偷看我的日记本。”杨光明伸手指了指赵一伟。

“经理,您错了,我可不是偷看,摆在那儿可不就是让我们光明正大地学习吗?”

“说说看,你学到了什么?不会是怎样烤土豆吧?”杨光明边上楼梯边意味深长地问。

从那次“偷看”日记之后,赵一伟每遇到事情,第一想到的是杨光明怎么想?怎么看?不知不觉地在心里他把杨光明的处事哲学当作一种标杆或者是风向标。也因此,从心理上他对杨光明格外地熟悉和亲近。而杨光明的发问,也正是他剖析和面对自己的时侯。人有时侯做一种选择很难,但人的一生又恰恰是选择的一生。

“是的,经理,我很坦白地说,我在去与留的状态之间摇摆,权衡利弊,我似乎应该答应我母亲的请求,回到天水去。我在看过您的日记后,我与您进行过心灵对话,我在想如果您遇到这个问题您会怎么选择?”赵一伟诚恳地说,他的眼中有一种热切和崇拜的光芒。

杨光明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挣扎、有期望、也有迷茫。他沉思了一下:“一伟,感谢你的坦诚与信任。我当初和你情况差不多,但是我遇到一位好师傅,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不能说我的选择完全正确,但是直到现在我是无悔的。有时侯,人会跟着心走,你说,是不是?心的方向在哪里,其实你最清楚不过,只不过是你不敢面对,你需要一个人来帮你确认。就像我师傅说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你的选择一样。”

坐在宿舍里,赵一伟再一次翻开杨光明的日记本,他看得认真而又仔细:“保持一种朴素的信念,坚定内心的安静,才能看清脚下的道路。”

“也许有些道路是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好了的,我选择这条道路,是因为我与它之间的机缘使然。”

“把灯火高擎在山顶旷野,与夜空遥望,互为指引,是点灯人的理想。”

赵一伟心里升腾起一股豪气,他愿意跟随自己的心走。光明不仅仅是只具有物理属性,更是一种指引,一座城市的精神。

夜色渐深,星星眨巴着眼睛,照着人间万物,一盏盏灯熄灭又亮起来……

风吹动时间和沙粒,却吹不走光明的脚印,总有这样一些人前赴后继用一生的努力,把光明的注脚播撒在广袤而富饶的沃土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