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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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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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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刊征文参赛作品:阳光和暖的地方

阳光和暖的地方

 

王以刚

 

 

我的家乡“阳和”,在腾格里沙漠边缘。1977年的秋天,我出生在阳和村家中的沙炕上。

新的生命要降生,母亲在炕上疼得打滚,父亲套起驴车,去浩瀚的腾格里沙漠,挑最洁净最细软的沙子装在架子车上拉回来,倒在炕上,把炕烧热,准备迎接新生命的诞生。

我呱呱坠地,外祖母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捧起热烘烘的沙子,擦拭我身体上的污秽。腾格里沙漠离阳和村只有五六里路远,那里的沙子长年累月被风吹日晒,没有一点灰土,极为干净。

那些被污染掉的沙子,直接倒掉,再换新的,反正腾格里沙漠里的沙子就像大海里的水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外祖母用热沙擦干净我的身体,便把我放在绵软温暖的沙窝窝里,盖上我哥盖过的小被子,我就像在母亲肚子里一样,惬意地睡着了。倘若便溺,外祖母只需把弄脏的沙子继续换掉,完全不用什么尿布。

阳和村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几乎都诞生在沙炕上。

腾格里沙漠的沙子,不仅擦拭掉了我们身体的污秽,甚至,仿佛赐予了我们巨大的能量。我们就像红柳一样长得一个比一个结实。

小时候,倘若有人吹嘘自己出身与众不同,我们便会嗤之以鼻:“谁还不是沙炕上生的?难道你妈把你养到红毡上了?”

红毡是我们能想象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城里的孩子,恐怕一落生就躺在红毡上,开启了他们的生命历程吧。

贺秃子的妈是南方人。她的老家据说离阳和村有几千公里。

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贺秃子的妈插队到了阳和村,后来就和村支书的儿子结了婚,当上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像一丛被风卷来的蓬草,扎根在了腾格里沙漠边。

贺秃子快要出生的时候,他爸去腾格里沙漠挖来了一车极细软干净的沙子,烧好了沙炕。可是贺秃子的妈却坚决不用这样“野蛮”的习俗生孩子。她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接受这么不卫生的习俗呢?

于是,贺秃子的妈连夜拍电报给千里之外的母亲。贺秃子的外祖母听说她的外孙一出生就要滚在沙子里,顿时急了。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坐驴车,走了半个月,历经了诸多艰难,终于从东南沿海来到了西北腾格里沙漠边的阳和村。

贺秃子出生后,他的外祖母就用热水给他洗身子,每天洗了尿布给他换。可是贺秃子却满身起了红疹子,头皮慢慢溃烂,原本不多的头发也开始掉落。他日夜不停地号哭,没有片刻安宁。一家人都急了,赶紧请来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赤脚医生。

“睡沙炕就好了。”医生只说了六个字就走了。

贺秃子的奶奶不再理会南方的亲家母,赶紧烧起了热沙炕,把贺秃子放进沙里整个埋起来。到了晚上,贺秃子就不哭了,吃饱了奶像小猫一样沉沉睡去。没过几天,贺秃子身上的红疹子便一一褪去。

赤脚医生解释说,阳和村的井水盐碱和氟的含量很高,大人洗了脸都一个白印,刚出生的孩子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受得了?而腾格里的沙子经过太阳光紫外线的消毒,十分干净,不仅能拔除孩子体内的胎毒,更兼爽身粉的妙效。所以,阳和村的孩子,还是生在沙炕上最健康。

贺秃子得到了腾格里的护佑,茁壮成长,惟一遗憾的是头发一直不长。他头顶锃光瓦亮,只有后脑勺飘着几缕稀疏可怜的黄发。

儿时的我们淘气,常悄悄走到贺秃子的身后,忽然伸手抚摸着他的光头大叫:“光葫芦头,抹香油,不睡沙炕不如猴!”贺秃子的妈就在一边红了眼睛。

 

 

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先民们为什么要给这些沙漠边上的穷乡僻壤取这么文绉绉的名字?我不知道“阳和”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还有南边的“暑适”和东边的“调元”。

我的大姑妈就嫁到了调元,我三妈的娘家也在调元,调元还有我两个干爹。

后来我学习了一些知识,查了一下调元的含义。

调元,最早出于《尚书》,意思是调理元气,调和阴阳,多用来形容宰相执掌大政,权衡天下。唐代李益有诗:“调元方翼圣,轩盖忽言东。”清代唐孙华有赋:“调元归保傅,预政戒中涓。”

 而阳和居然有好几个意思。

“阳和”指春天的暖气,借指春天,又可以用来形容暖和,温暖,还可以形容和悦的脸色,它还代指阳气与祥和的气氛,甚至,它还可以用来代指好消息。

汉代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写道:“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唐代的大诗人李白的《古风》里写道:“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唐代陈子昂在《谏刑书》里说:“狱吏急法,则惨而阴雨;陛下赦罪,则舒而阳和。”

明代的刘基,也就是刘伯温在《梅花》一诗里写道:“不是孤芳贞不挠,阳和争得上枯枝。”

知道了村庄名称的含义,不禁佩服先民的睿智,为自己的无知而汗颜。

在和暖阳光地照拂下,我们渐渐长大,能帮着大人赶着牲口到腾格里沙漠边去放牧了。

牲口们啃食着刚刚冒出来的冰草,我们就在土里刨“马佬芽子”吃。“马佬芽子”其实就是蒲公英的根。蒲公英是宿根,地面上看起来还是去年枯萎的样子,可用铲子挖下去,就能看到它洁白丰满的根。我们刨出蒲公英如同豆芽般的嫩根,随便搓搓泥就扔进了嘴里,崩溅的汁液里有销魂的甜味。倘若蒲公英的根长老了,我们也不会放过,仔细地剥去皮,慢慢地咀嚼,苦中有甘。

吃过了“马佬芽子”,我们就去滑沙。沙子极为干净,我们翻着跟头从高高的沙丘上滚下来,围坐在平缓的沙湾里,用羊骨节或者涂了红蓝墨水的杏核,玩一种“吃子儿”的游戏。野兔就在芨芨草边呆呆痴痴地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怕人。直到我们追到它跟前了,它才箭一般飞奔而去,钻进远处草窠下的洞里,无影无踪。虽然我们知道绝不可能追上兔子,可每次发现,我们都会兴奋地去追。

杨树刚刚发芽,我们就折了树枝“扭咪咪”。其实就是制作一种哨子。我是手艺最差的,可也能含着一寸长的哨子,吹出“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曲调。 

夏天的腾格里沙漠就更有趣了。

炎炎夏日里,我光着屁股爬上外婆家的大杏树,朝南边的“暑适”村望去,远处村庄的画面晃晃悠悠,诡异地抖动,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

后来我上了物理课后才知道,这是地表温度极高,水分蒸发形成的景象。

每到暑天,我总是想去“暑适”村,在我觉得,那里既然叫“暑适”,顾名思义,在暑天肯定十分的凉快舒适。

可是,暑适村离我们阳和村有好几里地呢,我的小短腿可跑不过去。更何况,母亲和外婆也不会让我去。外婆可以不用理会,她捣着小脚是不可能撵上我的,可母亲用白杨树条抽我光屁股蛋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此,小时候一直没有去过暑适村,总觉得那里是个神秘凉快的好地方。

后来等我长大去了暑适村后,却发现那里一点都不神秘也不舒适,而且比阳和还热。

腾格里沙漠里,到处都是小贝壳和小螺壳,证明这里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

我们把贝壳用草茎穿了挂在身上,叮当作响,仿佛将军的铁甲。不过,我们也不能只顾着玩,还得时刻紧盯着牲口的屁股。如果谁家的牲口开始拉粪,我们顿时像听到进攻号角的勇士,提起芨芨筐一拥而上,争抢着热腾腾的粪便。没有谁觉得脏,在我们眼里,牲口的粪便可是极为重要的战利品。天黑回到家,倘若粪筐没有拾满,做饭的母亲拿起烧火棍劈头就是一顿暴揍。牲口的粪便,是冬天烧炕的重要燃料之一。

秋天,大人们套起了车,准备好几天的口粮,进入了腾格里沙漠的深处铲草。

一些地势低的沙窝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草。阳和村的人把芦草割回去晒干,就是冬天牲口最爱吃的草料。漫长的严冬,只让牲口吃“蓊子”(小麦脱粒时产生的细碎草料)可不行。

铲草的活动一去要好几天,大家就都带了口粮。最常见的是“西瓜泡馍”。

阳和村几乎每家的街门道里,都吊着一个用葵花杆子做的“馍架”。蒸好的馍馍放在馍架上,几天就被腾格里干热的风吹得酥脆,没有一点水分。酥脆的干馍一泡进“瓜碗”里,就像海绵一样,吸足了西瓜的甜汁,美味无比,既充饥又解暑。

也有人家带了面粉的,放在盆里和成拉条子,煮在篝火上的铁锅里,做成极粗极筋道的“驴肚带面”。驴肚带,是驴拉车的时候肚子底下的一条粗皮绳。

不想吃“驴肚带面”的人,就把面团用手压成薄薄的圆坨,煮在铁锅里做成“坨坨子”,有些类似于古人的“汤饼”。

吃过了饭,根本不用水洗碗,操起一把沙子放进碗里,撺几下,碗就明光锃亮了。这可不是为了节约水。那时节,长满芦草的沙窝里,用手往下刨半米深就有水渗出来,水质甘甜,比村里水井的水好喝多了!

秋天的腾格里沙漠,简直就是聚宝盆。锁阳,苁蓉,黄蒿籽,茅条籽……采摘了都可以卖钱。“酸胖”捋来晒干,冬日里熬了喝,酸酸甜甜的还能祛风解表治感冒。还有美味的沙葱和沙米。就连芨芨、红柳,都可以编织篮筐或做扫帚。

入冬后,阳和村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带着驴粪味的烟。晒干的驴粪烧着火炕,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村小学的教室里没有火炕,冷得就像冰窖。大人们又套起了车,进腾格里沙漠里拾柴。倒伏不朽的胡杨,歪脖子的干枯沙枣树,还有越割长得越旺的红柳、芨芨。

每个家长都要往村小学交一定量的柴,就码在没有顶的夯土柴房里。每天上学,值日生就去柴房里领了柴,劈成短截抱到教室,放进柴炉子里烧。教室里就渐渐暖和起来。

在沙漠里拾柴的时候,大人们遇到被风吹卷在一起的蓬草,就集中在一起点燃取暖。蓬草烧完后,再浇上水,就会结晶出“蓬灰”。用蓬灰水和面,面条色泽金黄,筋道美味,成为极具特色的“民勤碱面”。

母亲每次用蓬灰水做碱面,哥哥和我都吃得直不起腰来。

王维有诗“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里的征蓬,就是腾格里沙漠里随处可见的蓬草。

俗话说,靠山吃山,阳和村靠沙吃沙。

腾格里沙漠在别人看来是荒凉之地,可在我们看来,她就像是一位无所不能的母亲,我们缺什么,只管去找她要,她总会想办法满足我们的要求。

不过,我们也不能太贪心。

一段时期,为了多收麦子,腾格里沙漠边缘就打了很多眼机井,没有节制地浇水,导致水位急剧下降,沙漠就像奶水枯竭的母亲,好多东西都消失了,就连一向水波粼粼的青土湖都干涸了。阳和村的好多人只好背井离乡,去了外地谋生。

阳和村的阳光虽然很阳和,可有人的地方总会有纷争。娃娃们还曾传唱过一个自创的歌谣:

“一队的瓜,二队偷,三队的胡萝卜四队挖……”

我们二队不怎么种瓜,隔着水渠的一队却有很多瓜地,而且就在路边,所以,经常被我们二队的娃娃们偷。

一到秋夜,我们便出动。瓜棚里看瓜老汉早睡熟了,鼾声“呼噜呼噜”地响。

我们鱼贯而入,像一群老鼠溜进瓜地,借着微弱的月光揪了瓜抱起来就没命地跑。看瓜老汉猛地惊醒,跑出瓜棚大骂。可我们早就跑进了水渠。水渠里是厚厚的细沙,还留着白天太阳的温度和气味。

用力地拿手拍,西瓜就裂成两半,我们便着急地啃了起来,吃了好几口才发现瓜还没有熟,有一种生葫芦的味道。可偷都偷来了,即便生瓜,也要把它吃完,这可是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实在吃不完的瓜,就在渠底的细沙里刨个坑埋起来,等第二天挨完打了再来吃。

看瓜老汉其实早就看到了我们,第二天就会找上门来。我们被大人用树条抽屁股揍一顿是难免的。其实,天黑的时候才吃了母亲做的“甜中面”(一种没有任何菜的白水汤面条)。之所以偷瓜,或许是为了享受那份口感刺激和获得感。一队和二队,就经常因为我们娃娃们偷瓜的事情,闹闹哄哄的。

即便我们二队内部,也不那么祥和,左邻右舍,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对门的彭姐和我母亲因为一件小事吵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没过两天,彭姐就提了一筐沙葱给母亲送来,两个人马上就又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了。

乡里乡亲,远亲不如近邻,吵过也就吵过了。

一队二队虽然经常吵吵闹闹,可冬天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穿了新衣服,去一队里给长辈拜年,因为,一队和二队的人大多都姓王,据说是宗亲。

拜年的时候,即便是看瓜老汉,也会笑眯眯地捧出油馃子和糖让我们吃,似乎忘记了我们偷瓜的事情,一派祥和。

 

 

阳和小学就在大队部的旁边,是村里最“阔”的建筑。

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跟着外公去看他们修学校的围墙。

村里的大人们把松木椽子和木板绑在一起,做成“版”,然后在里面填上富有粘性的黄土,再拿“石夯”夯筑。

“夯哎!夯哎!”

他们喊着号子,一起抬起巨大而沉重的石夯,一下一下地砸着黄土,墙越筑越高。

虽然是春寒料峭,可他们都脱去了上衣,古铜色的身上汗水滴落,筑进了黄土墙里。后来我学“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的时候,不禁想起了村里的大人为我们修筑学校围墙的情景。

阳和村的大人们,大多都是“睁眼瞎”,所以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念书,改变命运。尽管阳和村是腾格里沙漠边的偏远乡村,可从名字里就能看到,它是个有文化的地方。

我的太爷爷是方圆百里惟一的秀才。

据说,他曾经在红崖山的一处上古石刻边研究上面的崖刻文字,所以被称为“红崖秀才”。他还当过县里管水的官吏。在水比油金贵的腾格里沙漠,管水的官吏是极为重要的,所以,我爷爷被誉为“三渠名望”,记录在我们家的家谱里。

所谓“三渠”,是指我们县境内灌溉农田最重要的三条渠:西渠,中渠,东渠。县里几十万人口,全赖三渠滋养。“三渠名望”,自然是很高的称誉。

爷爷生逢民国乱世,没有功名可考,就做了“骆驼客”,领着驼队穿越往来于腾格里沙漠,创立了有名的“永盛合”商号。

做驼商也得有文化才行,不然,连账本都看不懂。父亲说,爷爷是个嗜书如命的人,晚年为躲避战乱,变卖商号,隐居在阳和村,成天拿着书看,吃饭都叫不应。奶奶就把他的书藏起来,害怕爷爷看魔怔了。

父亲八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家道中落,父亲就没有念书,成了“睁眼瞎”。父亲说,他曾经参加过干部选拔考试,却连题目都看不懂,交了白卷。但凡上个高小,他肯定也能当个大干部。所以,父亲的理想就是让我们兄弟俩能读书识字,不要像他一样。

村里的大孩子们一上学,庄子里就空荡荡地没有了生气,我好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我偷偷跑到学校大门口,羡慕地听大孩子们在教室里朗读课文,唱歌,嬉闹。下课后,他们就在院子里“抗咚咚”,打沙包,吃子儿。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说话文质彬彬,和村子里的大人们完全不一样。对于我来说,学校就是最神圣有趣的地方。

因着我的强烈恳求,老师破格让刚刚六岁的我跟着大孩子们一起上学。

春日,我们背着母亲们用碎花布拼出的五颜六色的书包,吹着用杨树枝扭的“咪咪”,成伙结队地去学校。

我哥的书包是大姑妈给他做的,用了一整块蓝色的条绒布,上面还绣了红色的五角星。这在上世纪八零年代的阳和村,可是最拉风的书包。我们的衣襟纽扣或者裤带上,都吊着一把折叠小刀,是用来削铅笔的。不过,我们经常用它削树枝扭“咪咪”,切偷来的瓜果,雕刻橡皮。

阳和村的孩子把钢笔叫“水笔”,那可是上了初中才配有的高级货。即便是大人,谁要是有了钢笔,就端端正正地插在胸口的衣兜里,表示他是个“文化人”。

如果再能戴个眼镜,那简直就可以算是大学者了。就连阳和村小学的校长,也只插着钢笔,没有戴眼镜。

校园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课桌虽然被“前辈们”刻满了乱七八糟的字和图案,但却摆得整整齐齐,学校毕竟是有纪律约束的地方。

我们这些在腾格里沙漠里疯跑大的孩子,就像一群没有笼头的小马驹,陡然被关在了一张张的课桌后面。

我们在学校里被教会的不只是课本上的“大小多少,土木山石”,还有做人的规矩。

最为开心的是,快乐的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

刚过了五一,我们就开始排练节目,准备去镇上集体汇演。要求必须穿蓝色的裤子和白色的上衣。母亲们都着了急,抓紧筹办我们的“行头”。

上衣好办,大不了熬夜织布,缝一件“汗褂子”就行。尽管织的土布不够白,但也可以将就。蓝裤子可就麻烦了,镇上的供销社门市部里,蓝布可不便宜。于是,母亲们就买来了染色的染料,把白布染成蓝布,给我们做裤子。染色有深浅,我们的蓝裤子也就蓝得参差不齐。这且罢了,要是遇到下雨可就糟了。蓝裤子遇雨会渗出蓝水,把塞在裤腰里的白上衣也染蓝了。好在大多时候的六一儿童节,老天爷似乎都很给面子,不大下雨。

我们低年级的孩子就像不受管束的羊群,不能表演复杂的节目,只能组成花束队。母亲折一根分叉很多的树枝,用绿色的皱纹纸裹缠住树枝,用五颜六色的皱纹纸做成纸花,再用面粉打成“浆子”,把纸花粘在树枝上面,花束就做好了。

高年级的同学,就要排练复杂有趣的节目了,这让我们羡慕不已。我三爹家的芳姐五年级,排练的节目是“大刀舞”。

三爹用木板削出一把大刀,然后贴上烟盒里的锡纸,大刀就变得银光闪闪,熠熠生辉。三妈再把一块红绸栓在刀把上,那叫一个漂亮!

芳姐和一帮女同学跟着老师挥舞着漂亮的大刀,有板有眼,虎虎生威,煞是好看。

终于到了六一儿童节,所有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徒步十五里路,去镇上参加汇演。太阳晒得我们又黑又亮,汗水和油仿佛一起从额头上流下来。不过,我们都很兴奋,一点也不觉得累。

节目表演开始了,我们用力地挥舞花束,扯开了喉咙,齐声高呼着事前练好的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汇演结束,老师打来一桶井水,用陶瓷缸子舀了让我们喝。冰凉的井水,从喉咙一直冰到心里,每个毛孔都凉爽无比!

来时精力旺盛,热情高涨,回去的时候,我们却累得像残兵败将,溃不成军。好不容易到了村口,就都扑进了早等着的母亲怀里。

我们兴奋地给母亲讲述着一路的辛苦和表演的情况,如同凯旋的士兵。

母亲们听着孩子们的诉说,看着孩子疲累的神情,赶紧地做碱面犒劳。

就在那一年立秋时候,母亲得了肺结核,去县城住院治病,我被寄养在了外婆家,跟着两个表姐一起上学。

上学路上,会路过很大一片苜蓿地。紫色的苜蓿花地里,有很多漂亮的蝴蝶。顽皮的我脱下汗褂子,猛地扑住花上的蝴蝶,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衣服,抓了蝴蝶和表姐玩。蝴蝶翅膀上五颜六色的细粉,就抹在了我们的手上和脸上。

苜蓿地边有一家人,不知道为什么花钱请来了电影放映队,学校联系了一下,想让孩子们也去看一场电影。那家人愉快地答应。但是每个学生要收两分钱,是给放电影人的酬劳。

上学的时候,外婆把两分钱缝在了我的衣襟里,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给弄丢了。当时的两分钱,在大队的小卖部里,是能买一大把缝衣针的。

电影是国外的,好像叫“动物历险记”,说的是飞机失事,一群人流落荒岛遇到很多野生动物,最后脱险离开的故事。具体剧情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电影里许多稀奇古怪的动物。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石头却忽然动了,原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鳄鱼。一个人在上厕所,老虎却包围了他。还有黑猩猩,大象,蛇……

好多孩子都是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在电影上看到了飞机和大海,看到高鼻子外国人,看到腾格里沙漠边没有的稀奇古怪的动物。那种震撼,简直无法形容!

世界居然这么大,居然有这么多有趣的事物,长大了,我们一定要出去看看!

秋去冬来,上学就变得艰难起来。

腾格里沙漠的冬天极为寒冷,我即便穿了母亲做的棉鞋,又在里面塞了羊毛,还戴上了棉手套,可手脚还是被冻肿生疮流脓了。从家到学校,虽然只有三四里路,我却一瘸一拐地要走好久。母亲每天给我用热水洗脚,让我请假在家休息。

可我在热炕上呆了一天就呆不住了。

父亲和哥哥都在城里,家里只有母亲在缝纫机上缝制过年的衣服,我简直都要闷死了。学校里有老师,有同学,还有不能落下的功课。更何况,冻肿的手脚在热炕被窝里变得奇痒难耐,却又不能抠挠,那滋味,还不如继续冻着呢!

第二天,我坚持要去上学,母亲拗不过我,只好把一个大搪瓷缸子上穿了铁丝,做成一个简单的手炉,里面放上了炭火,让我提着取暖。

我和三爹家的小哥一起上学,每遇到干枯的芨芨墩或者蓬草,他就用火柴点燃,让我烤一下手脚再继续往前走。

我从小体弱多病,干活打架都不行,惟有学习考试每次双百,这是我惟一可以显摆的,所以,我坚决不能落下功课。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因为我不仅成绩好,还不打架闹事。

一年级的班主任姓刘,很严厉。有次我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得了一个塑料皮的小笔记本,就四处吹嘘,却被刘老师在课堂上叫起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我骄傲自满,还说要没收我的奖状和笔记本。

我吸着鼻涕,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有个地缝让我赶紧钻进去。奖状也就罢了,那个笔记本上已经被我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大头娃娃,要是被刘老师没收回去看到,可就全完了!

幸好,刘老师批评完后好像就忘了,没有再提没收笔记本和奖状的事情。

自那次以后,我学会了谦虚恭和,不敢再骄傲。

二年级的班主任姓李,是个秃顶的老头,戴着铜腿的石头墨镜,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念课文的时候,总是抑扬顿挫,很有味道。

李老师拉得一手好二胡,又会唱戏,除了语文还教我们音乐课,不过,他不会唱音乐课本上的歌,只会教我们唱“小红花,爱太阳,小朋友们热爱共产党。”

三年级的杨老师,会识谱,他穿着整洁的中山装,胸口的口袋里插着闪闪亮的钢笔,站在讲台上,打着拍子教我们唱音乐课本上的“太阳出来喽喂,喜洋洋喽哟喂...

杨老师的兄弟,后来又是我在县城上初中时候的体育老师,他虽然个子不高,一跃而起却能攀住房檐爬上房顶,简直就和飞檐走壁的大侠差不多。

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转学去了县城读书,我们一家就住在父亲不足二十平米的宿舍里。父亲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厨师,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学习条件。

阳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也都一样,十分注重孩子的学习,父母都盼着孩子能靠着学习改变命运,走出腾格里沙漠,去不缺水的大城市生活。他们都想尽千方百计,把孩子转到城里去上学,阳和村小学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后来,阳和村小学停办了,村里的孩子只能去镇上的小学上学。表哥的儿子才六七岁,就要背着铺盖卷,去十五里外的镇上住校,可他却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慌不忙,实在令人感叹。

不过,镇子上的小学条件和师资力量都很好。只要能让孩子们接受到更好的教育,受点苦又算什么呢?

我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成年后,只有在上坟祭祖,或者参加亲戚孩子的升学宴时,才回一趟老家。

家乡阳和,早已翻天覆地,大变了模样。柏油马路直接修到了家门口,没有了以前半尺深的溏土。

阳和村里,当真是一派阳和。

路边的庄稼地里,是成片的向日葵,据说每年都能卖好多钱,比当年种西瓜可强多了。大家都在新的居民点盖了新房子,水龙头连通到了每家每户,大姑娘小媳妇再也不用担着扁担去水井里挑水。南墙根里也早没有了晒太阳捉虱子的老汉。老人们都在用手机直播唱传统小曲,好多都成了网红,颇有“鼓腹而歌”的盛世气象。

我太爷爷的坟就在沙漠边上。前几年回阳和村上坟的时候,发现腾格里沙漠边拉上了铁丝网保护起来,不许人和牲畜随便进入。沙地里的蓬草有齐膝高,茂密的沙枣树上全是鸟窝。红柳、芨芨墩边有巨大的洞,不知道是刺猬还是兔子的家。沙地上草木繁盛连片,生态环境有了极大改观。

上完坟,我带着女儿赤脚爬进了腾格里沙漠,她马上就被浩瀚的沙海惊呆了,兴奋地翻找着美丽的贝壳。

我抓起一把沙子闻了闻,依旧是阳光和暖的味道。腾格里沙漠,在我的生命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现在的阳和小学,已经成了村委会所在地,翻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副新农村欣欣向荣的气象。有一次我去办事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刘老师批评了我的那间教室。从阳和村里走出去的孩子,应该都和我一样,怀念曾经那个条件艰苦却充满希望的阳和小学吧?

阳和村的环境虽然相对艰苦,可这里的人们,却像向日葵一样,一直在追逐着阳光,向阳生长。

每当在城市里忙累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总会回到腾格里沙漠,静静地躺在沙丘上,一如出生时躺在沙炕上一般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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