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开云深处
贾雪莲
格桑花,又称格桑梅朵,泛指高原上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花。也被藏族群众和生活在高原的人们具像为八瓣梅、金露梅等。在藏语中,“格桑”是“美好时光”或“幸福”的意思。
1
夏天乘车行进在天祝高原,无论在哪一条公路,沿路都能看见漫山遍野的花朵。白色、紫色的高山杜鹃,星星一样的金露梅、银露梅,海洋般颤动的马莲花。愈往大山深处,花朵离天空愈近,愈加美丽。
山里的花朵开得高傲而孤独。
天祝县处于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的交汇地带,海拔在2040-4874米之间,气候寒凉干燥。较之于南方随处怒放的各色花卉,我们其实羞于提及关于鲜花的话题。
当我们乘坐火车或汽车离开自家地界,去往远方,不经意间在人家的铁路边、村庄里,或者无人居住的空旷地带,看到被我们精心侍弄在楼房阳台上、温棚里的各色花卉,居然随意地长在某个坡洼里,长成一棵树的样子,且开出艳丽的花朵,难免有些气馁。
雪山下、草原边的村庄,拥有大块的蓝天,多得数不清的云朵,但拥有的花朵,一巴掌就可以数清。
正是这样的孤独势单,造就了我们对每一朵花的珍爱。
高原人爱花,爱得小心翼翼,爱得惊心动魄。
2
早些年,我在乡镇工作,每天下村入户,所到的大部分村庄,都因基础设施落后和气候干旱,显得破败、荒凉。哪怕是盛夏七、八月,巷道里看到最多的,也不过是一墩又一墩连羊都不肯啃一口的冰草。
忽然在某一户人家门口发现了一大簇鲜艳的八瓣梅、灯盏花或七月菊、九月菊,就欢喜起来。不由从内心深处感激这户人家。仿佛他们种花不仅仅是为了取悦自己,点缀自家那一截土墙土院子,而是为了美化整个村庄,为了让所有有幸遇见的人们都开心。
我们欣喜于这些花儿开得这么明亮灼目,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如果门锁着,我们也愿意在这家门口多站一会儿,舍不得离去。不说话,看一只蜜蜂在这朵上停停,又在那朵上嗅嗅,很忙碌的样子。
开在房前屋后的花儿,沾染了最多的烟火气,应该说最入尘吧,偏偏她的样子又最脱俗。无论是开在一捆柴火边,还是一个破旧的猪圈旁,迎着阳光绽开笑脸,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笑看红尘的样子。
一户人家的土墙很矮,几朵八瓣梅从墙上探出头来。单瓣儿的花朵,中间嫩黄的花蕊,很羞怯地想看一下巷道里随意溜达过来的一只羊、一头猪,或者不肯看她们一眼匆匆走过的一群白牦牛。
如果门开着,我们一定会进去转转。其实单纯就是为了看一眼那家的花儿。在开花的院子里坐一会儿,数一数八瓣梅的花瓣儿,比一比大红色好看还是玫红色漂亮。歇缓一下整日奔忙于乡村工作的身体和神经。
坐在或深或浅的廊下,看那些相互攀援却各自独立的八瓣梅、七月菊扭动腰肢,在风里唱着一些歌谣。她们扭啊扭,唱啊唱,离尘世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细碎的叶子像姑娘们用来绣嫁妆的丝线。一片片排列整齐的叶片,衬托或者成全一朵花的怒放,是一片叶子和许多片叶子甘心情愿的宿命。
门前开花的人家,日子过得都不会差。主人家必定有一位勤快的男人或女人,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室内外的卫生必定干干净净。院内或院外,精心侍弄了一小方地,或点萝卜,或种白菜、芫荽,再撒上一把花种子。
而在冬天,这些人家的仓库里,一定在某一个干燥干净的角落里,放着包在旧报纸中的花种。那是他们在某一个晴朗的秋日,仔细地捊下来、鼓起嘴唇吹走浮皮和灰土,经过一番筛选,精心收藏起来的。
这样的人家,茶饭、馍馍也一定很好吃。厨房里,有古色古香的大灶大锅大蒸笼,白瓷砖砌的灶,可以用柴火也可以加煤,还有一个电动的鼓风机,烟囱砌在墙里。蒸馍时,须站在高处、远处,才能看见一缕缕能撩动你乡愁的炊烟升起、飘散。
那个时候,必是暮色笼罩整个村庄,田野寂静,野花芬芳,最疗伤,最治愈。
3
八瓣梅最好养,一把弯如钩月的黑色种子,只要有土有阳光,间或下点雨,见风就长。长了就打苞,有苞就开花。花开过了即结籽。
花籽儿成熟了,被秋阳一晒,秋风一吹,在一层薄薄的硬壳里呆不住了,你推我搡冲出来,重新跌落入黑黄色的泥土……第二年,不用撒种,不用施肥,更多的八瓣梅在春雪灌溉过的泥土里发芽、疯长、开花。周而复始。
她们多像天祝高原上被誉为“格桑花”的女孩子呵,不用娇生,也不用富养。无论顺境逆境,都生得明眸皓齿,活得简单开心。
在西大滩牧场村、松山镇达隆村、华藏寺镇韭菜沟村,我认识许多个这样的女孩。她们是卓玛、周吉或者金花、玉秀。她们都有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略微罗弯的腿和长满老茧的与年龄不太匹配的双手。
第一次去索南旺姆家,就喜欢上了她家的“金改”茶。后来才知道是在奶茶里添加了一味叫做“荆芥”的野生草药。索南旺姆去放羊时,顺手采些荆芥回来,挂在廊沿下阴干,熬茶的时候加一点,不但能过滤牛奶的腥气,让茶水清爽芳香,还可以健胃。
索南旺姆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出事时,三个女儿都还是小孩子。她没有改嫁,披着一条毡衫,挥着一条羊毛做成的牧鞭,赶着一群羊,扽住了一个快要被风雨摇散的家。
十五年,她把羊群扽肥了,日子扽短了,星辰扽瘦了,女儿扽大了,把自己扽老了。
在我坐在她家炕沿上喝一碗“金改”茶的时候,她的大女儿正坐在北京的某个图书馆里查资料,准备考研;二女儿在另一个乡镇中学初二年级的教室里为学生朗读一篇英文小故事;三女儿就在自己家乡的村委会里填写扶贫日志——她当年考取了本村的扶贫专岗,每月的工资是3000元。她有一双跟母亲一样清澈沉静的大眼睛,黑黑亮亮的。每当她的眼睫毛垂下来,就像苍鹰的翅膀掠过大片格桑花海。
每一个高原的女子,就是一朵格桑花。你如果细数她的美丽,她就开在了你的心里。
一碗奶茶便能滋润干涸的日子,一个糌粑就能抚平心里的疙瘩。给她一群羊,她会还你一片富饶。给她一场爱情,她会报你一生不弃,无论风,无论雨。
4
自从开始搞新农村建设,打造乡村旅游景点,朴素的花朵们在高原忽然红火起来。
“村村通”公路修到每一户人家门口。路两侧盛开的八瓣梅,高于那些单调的冰草和芨芨草,托举出一些诗意来。
长年的乡镇工作让我深深觉得,农牧人骨子里其实都是诗人。
“人老了,酒还年轻啊……”这样的诗句出自村子里最老的羊倌。他经年跟在羊群屁股后面,左手拿着鞭子,右手捏着一个装酒的羊皮袋。
“你是开在我后心里的牡丹……”这句子写在那个开着卡车给牧人送饲料的尕老板的微信朋友圈。
每当下羔子时,黑皮肤的玉翠就会在羊圈里为待产的母羊唱一首无字的歌谣。她说,这歌可以抚慰母羊的疼痛,还可以呼唤小羊羔快点到来。
韭菜沟村隐在大山褶皱深处,全村只有37户人家130口人。迎着阿尼格念雪山一直往里走,拐过一道又一道弯曲的水泥路,路两侧摇曳的八瓣梅画着彩虹似的曲线,一直把人引到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口,都规划设计了一个方正的小花园、小菜园,或种了大朵的牡丹、芍药,或改良后的大朵玫瑰。
据说,韭菜沟垴里以前有大片大片的野韭菜,夏季会开出黄色或紫色的花朵来,气味很浓郁。现在没有了。
七月,这一片韭菜叶子似的窄小村庄,最宁静,也最热闹。所有高原的花朵,都试图把这个小小的村子装点成天堂。金盏花、百合花,被称为“夫妻花”的蜀葵、毛金莲,按照各自人家的喜好,在各家各户门口怒放。
村里已经看不见破烂的房子了。凡是被鉴定为c、d级危房的,一律进行了维修或重建。水、电都通了,水泥路也修到了家门口,院子都统一打了水泥地坪,只在中间留下一块小花园。每家每户换上了绿色的铁制大门。
低矮的原木色栅栏,一夜之间开在了村子里,开成了村庄竖行的白色诗句。
木栅栏的加入,让村庄一时间矜持起来。自由散漫惯了的村人和花草,一时间不会走路、不敢大声说笑了。中年媳妇们忽然觉出了自己的蓬头垢面。一边走路一边屙着羊粪蛋的高山细毛羊夹紧了尾巴。灰条、辣辣和猪呱拉,在挺进村庄的半路下,停了下来,不敢贸然行动了。
但八瓣梅不受栅栏的约束,在院墙边、栅栏内外和沟渠边,任何一处有土的地方疯长起来。
没有人舍得刈除一株向往自由的八瓣梅。它们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自在地延展着,从最东头李永远家的鸡场延伸到最西头的张有旺家,在张有旺父子不太规则的羊圈旁连片盛开,遮挡住他们来不及清理的羊粪。
张有旺的妻子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韭菜沟。他们惟一的一个孩子智力低下,上不了学,但会放羊。他早出晚归,把那一群羊当成了他的兄弟。每当冬季来临,大羊要出栏的时候,他都会哭闹一番,不让张有旺卖羊。
张有旺的羊圈是他自己一点一点建起来的,样子有点难看。圈起来的场院里也常常堆满了羊粪,是我们环境卫生治理的重点。他总是笑呵呵地说,马上收拾,马上收拾。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当被,地作庐。八瓣梅,替村人活出了他们最想活的姿态。只要一点点泥土,一点点雨水,一点点阳光,一点点微风,人们和花儿们,遵守着大自然最原始的规律,把一年又一年的光阴抻得天老地荒、海枯石烂。
5
没有哪一种花的花期能长过八瓣梅。她们是高原最忠实的伴侣。
踩着高原节气的节奏,从青涩的谷雨开到丰盈的小雪。陪着高原上仅有的一季庄稼,从第一穗青苗拱出泥土到一粒粒雪白的麦子和青稞脱去害羞的衣裳。陪着一个白胖的小娃娃,从呱呱落地刚刚睁开眼睛到能稳稳地坐在花荫下,看一只翩飞的蝴蝶。陪着一位初长成的姑娘,从红着脸偷看他的背影直到一顶红色的盖头蒙上青春的红晕……
第一场雪,第一次霜冻,把八瓣梅和所有的格桑花还给了广袤的不够肥沃的西北高原厚厚的黄土地。
苗宽春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每年春天,洁白芬芳的梨花都会从院内开到院外,吸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赏。
十年前,苗宽春因农机事故造成下半身瘫痪,医生判定她将终生与轮椅为伴。哭过、痛苦过后,她开始坐在轮椅上练习做家务。
院里院外,墙角旮旯,客厅厨房都被她拾掇得干干净净。火炕上的被窝都叠成了方块,苫着大花的苫单。厨房里的案板,在她生病后就支低了,刚好能让坐在轮椅上的她切菜、和面。她摇着轮椅在各个房间忙碌时,灵活得像八瓣梅上奔忙的蜜蜂。
丈夫应她的要求在院子里砌了一个小花园,被她种上了各种各色适合本地气候的花儿。我们去的时候,野百合、七月菊和八瓣梅在女主人身边竞相吐蕊。
苗宽春,多好听的名字,就像她的家乡,天宽地阔;也如她的襟怀,心宽情厚。她胖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仿佛伤痛从不曾欺凌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屁股因为坐得太久而溃烂,双手因为推轮椅、拿扫把、握铁锨而长满老茧。
她的丈夫知道苗宽春喜欢花儿,常在打工回来的路上,或者地里劳作之后,为她采上一把山里的花。端午前的香柴花,端午后的马莲花,插在她家一个高高的玻璃瓶子里,也会开放好些日子。
她还有一位八十岁高龄的老婆婆。闲暇时节,婆媳二人坐在院子里花荫下话家常。她坐轮椅,婆婆有两根拐杖。婆婆爱穿大花的褂子,她则穿着白衬衫、红马甲,一边大声地回应婆婆,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她和婆婆脚上鲜艳的毛线拖鞋,都是她用勾针勾出来的。
她家被县妇联评为“最美家庭”,又被镇上评为“美丽庭院”。苗宽春愈加卖力地打扫、整理,归纳。婆婆劝她,歇会儿吧!她笑笑,不说话。她听见院子里,风吹着八瓣梅的花瓣和叶子。
苗宽春知道,秋天快要结束了,在一场大雪来临之前,所有的花儿,都会凋落,结出它们的种子。
高原的春天来得晚,但每一朵格桑梅朵,终会如期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