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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为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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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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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福 柳尧阶 王为璋

后  福

柳尧阶   王为璋

大年的硝烟渐渐随风而散,春天终于姗姗来临!

平原水乡的春天总是那么绚丽迷人。田野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嫩绿的叶片在杨柳枝上生发出来,青草丛中各色野花迎风招展,蜂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和风惠畅,涓流有声。春天,如同一位妩媚万千的女人,让我们总想沉醉于她的怀抱。

荆河村小学校长陈不倦无意流连这怡人的春色。年逾半百的他,已有三十多年教龄。岁月无情在他的额头刻上道道纹理,仿佛老树的皮;头发已被霜染,但精神地挺立着;一双老眼依然烱烱有神;身材中等,步履稳健。这也许得益于他大半辈子的耕教活动。这天早饭后他便来到学校,召集已报到的老师布置开学工作。

学校座落在清澄如练的荆河岸上,是一横一竖呈“7”字型的两幢平房。这本是八十年代的管理区用房,后来管理区撤销,镇上赏给村里办了小学。由于年久失修,砖消瓦蚀墙破壁裂,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一不留神就有可能驾鹤西去。横的一幢有三个房间,一间做了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复式教室,另两间分别做了二、三年级的教室。竖的一幢是三个小间夹着两个大间。两个大间分别做了四、五年级的教室。东头的小间住了村长的爹娘,西头的小间圈养了村长的牲猪,当中的小间便是学校的办公室。办公桌是用管理区留下来的两张乒乓桌拼成的,没有抽屉,书本文具都堆在桌面上。校区的北边原也有几畦菜地,但不幸毗邻村长家菜地,被其婆娘一锄头一锄头地蚕食过去。前者犹如英帝国强占香港,后者则如小日寇侵略华北。南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鱼池,也是管理区的“遗产”,但被村里包给了一个泼皮。办公室门前两株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因尚未到时令,遍布虫眼的枝桠还是一片光秃秃的枯灰。春天里,百花斗艳万木争荣,此处却似未被春风吹到。

包括陈校长在内,全校共七名教师,老中青三代人,都是同村的,早晚见面,无需过多寒喧,陈校长便直奔主题。校舍急需修缮,需要村里投入人力和财力;学前班得和一年级分开,教室不够用,必须说服村长收回“香港”。此等大事,当然由他本人和负责教导的余主任出马,其余老师负责起草、张贴开学通知和走访学生。布置妥当,大家分头行动。

陈校长和余主任在村子里几个“玩点”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书记和村长,很是奇怪;找个人寻问,人家一白眼:“你傻呀?紫云寺开光,村干部都去了!”

晚上,陈、余二人又到书记家,不见人;回头找到村长家,可好,几个村干部都在村长家搓麻将。书记将摸到的一张牌插进“长城”中,同时极为优雅地弹出一张,将高贵的头稍稍偏了一下,问:“老陈,有事么?”

“有事。”

“么事?”

陈校长嗫嚅着,欲言又止。在此场合谈工作双方都煞风景。书记很扫兴,也只得招呼大家散了牌,让陈余二人坐下谈。

“书记、村长和各位村干部,学校马上要开学了,可校舍实在破烂不堪,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墙体也开始歪斜了,再不维修怕有倒塌的危险。村里年年许愿,年年不能兑现,实在不能再拖了。还有,学前班混在一年级中,也不便于教学,村长……”陈校长沉吟了一下,“借用学校的房子,能否……”

“你们的来意,不说我也能猜出八九分。”书记吸了一口神仙烟,“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村里马上要搞小型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植树造林,哪一项不要花钱?村里一无企业二无积累,钱从哪里来?难啊!”

“我听说重修紫云寺村里也是出了钱的!”余主任插言。

“不错。附近几个村都出了钱,我们村也不能丢人。神灵保佑我们全村人清泰平安,村里捐点香火结些善缘,也应该嘛!当然,学校的房子确实是要维修,但也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条件艰苦一点也许是件好事,可以锻炼娃娃们的意志,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哪!老陈,今年秋收后我们一定彻底大修学校,一定!至于村长借用的房子嘛——”书记不往下说了,只是把眼光抛向村长。

“老子日他先人!”村长霍地站起来,一手叉腰作凛然不可侵犯状,一手指东划西:“老子当年在前线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享受了什么待遇?现在老子借用一下闲置财产,就有人出来长嘴长舌!龟鸡巴的要跟老子过不去,老子决不善罢甘休!”村长曾在抗越前线流过血负过伤。同去的战友牺牲了的评了烈士,凯旋的戴了勋章,只有他半块铜片都没捞着。有人说因为他识字太少文化太低,也有人说因为他言语粗暴得罪了人,还有人说因为他手脚不干净犯了事。退伍后他凭着这一点点政治资本和大姓势力,混进了村干部班子,后来又干上了村长。他仗着权势,明占暗贪巧取豪夺为所欲为。对于不识相者,轻则粗口大骂,重则出手伤人,甚至公报私仇。不光是村书记,就连镇里的干部也让他三分。

摊上这样的狗官,还能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又默默地分手。余主任转过头,在淡淡的月色映衬下,陈校长清瘦的剪影有如孤雁行空,一向矫健的步履也透出几许踉踉跄跄的疲惫。

学校的老师个个都气得热血逆流五官挪位。有的老师按捺不住,叫嚷着要把村长的猪用棍棒打出。陈校长连忙安抚大家,说普九就要进行了,到时候借镇政府和教育组的力量来弹劾村长。

返校的学生骤减了不少,主要集中在高年级。负责走访的老师介绍说,流失生中男孩子多是随父母外出,找个厂子做工,女孩子则是去汉口学缝纫。有个超生户的小女生,才10岁多,爸妈要她跟姑姑去深圳擦皮鞋。她不肯,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

“那个家庭的情况我知道,”陈校长说,“三女户,超生罚了款,这几年种田又亏了钱,到处欠债。我们再去做一下工作,只要家长肯让学生来读书,学杂费全免。——赵老师,报名缴费的情况怎样?”

“不妙啊,陈校长!交齐学杂费的没有几个,绝大部分没有交齐,还有一些分文未交。家长都说实在没钱,要等菜籽上市后再补交。我们的收费标准比别的学校要低,还要对困难学生减免,学校的工作怎么维持呢?”

“年年都闹春荒,”余主任叹息说,“为什么物产丰富的地方反而那么穷呢?”

陈校长低下头搔了搔花白的头发,发间雪花纷飞。“这样吧,我们也把教育组征收的管理费欠一欠,先把教学、办公用品备全。然后再去买点木条、铁钉铁丝、塑料布,自己动手把门窗桌凳维护一下。我回头背根树干把后墙撑一下,真要塌了后果不堪设想。”

超生户的小女生最终还是失学了。去做思想工作的老师使出纵横家的本事,从古今中外天下大势谈到农村的发展农民的出路,洋洋洒洒喉干气涩,终究打动不了做爸爸的铁石心肠(尽管妈妈和孩子们哭成了泪人儿)。他说,我对不起陈校长和老师们,对不起孩子。你们今年为我们免了学杂费,明年呢?后年呢?以后读中学、上大学还得大把大把的钞票,又从哪里来呢?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给你们跪下了!

陈校长沉默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古来屈膝为求学,而今屈膝为辍学,后生不学,我等何为?!”

当梧桐树也长出了青青的叶子,教育组邓组长带队到学校来检查工作了。

先清点各班人数,查看校舍情况,然后听了两节公开课,翻查了各位老师的备课和作业批改的情况。忙活了半天,最后照例和全校教师开了一个座谈会。

陈校长简要汇报了本期的工作,各位老师和检查组成员也相继发言,最后邓组长总结工作。

首先肯定陈校长及全体教师在工资如此微薄、条件如此简陋的情况下仍坚守清贫无私奉献的“红烛”精神。多年来学校的教学质量一直稳居全镇之首,素有“大刀长矛打败洋枪火炮”的美誉,邓组长代表教育组向陈校长和各位教师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学校的产权被侵由来已久,他将向镇委、镇政府汇报,力争尽快通过行政手段予以解决。

陈校长和各位教师心里暖烘烘的。

接下来重点谈普九工作。邓组长讲了,普九是大势所趋,关系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意义深远责任重大,一切工作都要为普九让路。现传达县教委的有关意见。

一、按全校实际学生数每人征收30元普九费,用于为学校购置图书、实验器材、体育器材和教学用品,以后还要连收两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一举刷新农村小学落后的面貌,向现代化教育迈进。请陈校长将所需费用当场缴给检查组,不要讲困难、打折扣。

二、教师队伍要进行整顿,2000年之前解决所有民师问题。具体方法是四个“一批”,即转一批、招一批、聘一批、辞一批。1985年前参加教育工作持有原地区教委颁发的绿卡(即民办教师证)者,可参加转正考试,合格后转为国家正式教师。1990年前参加教育工作持有县教委红卡(即代课教师证)者,可报考县师范成教班,被招录后脱产学习三年成为国家正式教师,这两类对象都要求工作不曾间断。在目前师资不足的情况下,我们还要留聘一批优秀教师。对于那些无德无才的南郭先生我们要坚决辞退一批。具体到我们学校,绝大部分是属于“聘一批”的对象。希望各位老师一如既往地安贫乐教,加强学习,以后会有更好的政策,前途仍是光明的。

“不是说九年义务教育不收学费吗?”

“收钱买些东西就是教育现代化吗?是不是乱收费?”

“去年全镇就转正了两个民师,前几年一个都没有!”

“考师范的门槛也很高,光入学费就得几万!”

“陈校长教了三十多年书,绿卡红卡都有,各种荣誉证书一大堆。仅仅因为曾到村里做了两年会计就被一脚蹬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情绪都很激动。

还是邓组长发话了。九年义务教育不等于免费午餐,上头是不让收学费了,但没有说不让收杂费。同志们,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陈校长的情况很特殊,我们也只能表示遗憾。各位同志要看到积极的正面的东西,少谈、不谈消极的负面的东西。学校的各项工作还得拜托各位尽心尽职,后一阶段县教委将进行普九验收……

陈校长和大家面面相觑,刚才的那点暖流仿佛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扫荡得无影无踪,从头到脚都感到阵阵彻骨冰寒。

过了不久,余主任被通知到教育组领回了普九物资,用农用拖拉机拉了满满一车。

国旗、队旗各有十几面,够用几年;粉笔够用两年;材料纸够用三年;各种课外书一百多本;篮球足球排球各有十几个,小皮球五十几个,跳绳一百多根;解剖器具十几盒,长短镊子一百多把;大小放大镜二三十个;地球仪十几个,计数器二十多套;各科挂图近百张;跳高垫两套;天平及砝码盒三套;静电发生器一套;幻灯机及银幕一套,另有一些敲敲打打的音乐教具,等等。

陈校长看着这些物什,不由怒从中来,连声斥问余主任是怎么领东西的,多的多,少的少,又不配套,跳高架都没有,领垫子有什么用?领了铁架台和酒精灯,为什么不领试管和烧杯?领那么多粉笔当饭吃?

余主任不愠不火,连忙向老校长解释,国旗队旗粉笔材料纸是教育组摊派的,不管学校大小都一样多。其余的东西都分类堆在教育组大院内,邓组长让各校按需自领,于是就出现了多少不一、不配套的现象。“哪里是领东西,分明是哄抢!手脚慢的还没我们领的多!”

“教育组不登记不算账吗?”陈校长问道。

“没有登记,估计也不会算什么账。”余主任答道。

“我看是故意制造混乱,其中必有猫腻。”赵老师在一旁说。

陈校长吩咐大家把办公室腾出来,用于堆码这些宝贝物什,把数量较多的跳绳、球类分发给孩子们玩。今后老师们就分开在教室后排办公,反正流失了不少学生,各班都有空余的座位。

普九工作的力度越来越大。这天书记和村长双双光临学校,他们接到通知,县教委尤主任一行人将在镇委书记、镇长、教育组长的陪同下检查学校的普九情况,镇里指令他们必须会同学校全力接待。两位“土地神”不敢怠慢,早早来到学校“候驾”。直到放学过后老半天,在他们望眼欲穿之际,三辆锃亮的小车和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一溜烟开进了学校,停在黄泥巴操场上,寒酸的校园顿时大放奇光异彩蓬荜生辉。书记村长急急跑步上前,弯腰,伸手,欲为小车开门。后面的面包车“呼”地一下拉开了车门,邓组长探出头喊道:“书记村长,拿两千块钱,上车!——陈校长忙,就不要去了!”

车队在操场上转了一个圈,准确地说是掉了一下头,又一溜烟地绝尘而去。前后十几秒钟,陈校长和几位老师如坠云雾之中。

夜里,书记和村长回来了,两个人都摇摇晃晃酒气醺醺的。路过陈不倦低矮的平房,见他还在窗前批改作业,便进门来要茶喝。“你们那个狗屁尤主任、尤百万说了”,书记有些亢奋,“我们学校、初步通过了、他妈的验收!”

转眼间农忙时节就到了。油菜和豌豆都已成熟,须抢晴天收割,捆扎好后用冲担挑回来,铺在禾场里晒干,用梿枷拍打,将菜籽或豌豆从荚中分离出来,晒干清尘后菜籽可榨油或卖钱,豌豆作为副食贮存备用。与此同时,水田也要翻耕整好,把早秧移栽下去。这个时候是最怕下雨的,不仅影响农作物的收成,也影响劳动效率和进度。老陈虽然田亩不多,可他要上课,农活多放在放学之后,常常得披星戴月地干。实在忙不过来时就和别的老师调一下课。这样拼了十多天,总算在雨季来临之前了结了。老俩口都累得脱了一层皮。

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又响了,通知全体村组干部、全体党员、全体民师夜晚在村部开会。在农村,高音喇叭就是村干部发号施令的喉舌。村中流传一支“喇叭谣”,系村民们口头创作集体修改而成。歌曰:

喇叭一响,人心恍恍。

不是征粮,就是收款;

不是挖沟,就是上环。

开口骂爹,闭口日娘。

由于琅琅上口,很快就在村里不胫而走。每当喇叭响起,全村的孩童都不约而同地高诵起这支歌谣,这当中也包括村干部的金枝玉叶。村长气炸了肺,叫嚣着早晚要把这些刁民揪出来实行专政。

书记村长在会上叽哩呱啦地讲了一大堆,内容无非是夏征。以往农户的田亩负担是分期缴付的,在农作物收获时镇里就派干部下驻各村,协助村干部收粮收款。不同的是今年镇里要求各农户在油菜收获时一次性交清全年负担,各村必须限时完成,并以此作为考核村干部工作能力的一项重要指标。镇夏征会议结束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有几个村拿高利贷交清了任务。村里也准备效仿他们,先拿高利贷完成镇里的任务,再用收到的款子去还高利贷。因此要求每个干部、党员、教师除了自己带头交款外,还得负责催收几个近亲农户的款子。此法名曰“化整为零、以点带面”。对于少数觉悟低、愚顽不化的钉子户,要毫不手软地扭送到设在派出所的“思想改造学习班”,捆绑吊打一起上,坚决结好经济账。

陈不倦卖光了所收的菜籽,也只够交个零头。无奈之下他只好向儿子儿媳借了六百块钱,才算对付过去。至于那些“面”,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带”。助纣为虐绝非他的为人之道。

在阵阵的鬼哭狼嚎声中,老陈校长欲收清学杂费的想法也就悄无声息地黄了。

梅雨说到就到。一连几天,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头上,忽明忽暗,欲去还休。雨水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宛如古时怨妇情绪失控的泪水。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焦燥难耐坐立不安,到处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教室的地面满是泥浆。雨水从破瓦上漏下来,从屋檐底卷过来,从窗布中射进来,泼辣凌厉,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师生们不得不挪动桌凳以躲避雨水的肆虐,实在躲不过的地方就撑起伞来。地面上的嗒嗒声和伞布上的嘭嘭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声声入耳。每个教室都乱糟糟的。

陈校长从小卖部赊来一张塑料雨布,搭盖在办公室里那些宝贝上。

“天晴后无论如何得拣瓦了!”陈校长忧心忡忡地说。拣瓦是方言,意思是把破烂了的瓦更换出来。

这天上午,一场阵雨唰唰唰地掠过校区,然后就风停雨住,周遭都喑哑下来。

直到中午,梧桐树的叶子颤动起来,黑压压的云团慢吞吞地蠕动。云洞中泛射出凛凛青光,让人不寒而栗。陈校长站在屋檐下观看天色,陡然间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马上折过身,厉声高喊:“停课、停课、马上停课,所有的人都出来,快点出来!”

老师们赶紧让学生收拾书包,跑到教室外面。

梧桐树的枝叶已经挥舞起来,云团向东南方翻飞,时散时聚,变幻莫测。

陈校长和老师们立刻把学生带到附近的农户家,清点人数,嘱咐大家不可走动,又设法捎口信让家长提前来接孩子。

刚刚安顿好,风魔猛然发力横扫过来。小树被压弯了腰,大树的枝叶呜哇哇地怪响。云阵如万马奔踊杀气腾腾地扑过来,云层中耀出金钩钩的闪电,灼灼地刺眼。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天色阴暗得怕人。陈校长忽然心里一动,招呼余主任和赵老师说,趁雨还没下起来,我们把图书、材料纸和粉笔抢出来,要是淋了雨就没法用了。

狂风劲疾,撞得人脚步飘浮不稳。三个人奔回学校,陈校长打开办公室的门,赵老师背了一大捆图书,余主任抱了两摞材料纸迅速出来,陈校长肩上扛了一盒彩色粉笔,用左手稳往,同时偏过身子用右手搭上门,锁上了弹子挂锁。就在此时“喀嚓”一响梧桐树的主干折断了,重重地打在屋脊上,半腐的脊檩和椽子“哗啦”一声塌了下来!破瓦和断木接连打在陈校长的头上,他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栽倒了。

余主任和赵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俩刚离开屋檐几步,侥幸地躲过一劫。他们马上回过神来,丢下手里的东西飞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扒开陈校长身上的杂物。余主任背起陈校长,赵老师脱下衬衣,捂在陈校长鲜血直流的脑门上,向村医务室急冲。刚刚踹开医务室的门,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泻!

五颜六色的粉笔,在梧桐树下散了一地。

尽管风狂雨骤,校舍倒塌的消息还是马上传了出去。

村长以急行军的速度,顶风冒雨搬出了他的父母、牵出了他的肥猪。校舍从中间坍塌,东头养他的爹娘、西头他养的肥猪都安然无恙毫毛无损,村长真是洪福齐天啊!

多少年来,陈校长朝思暮想要收回“香港”,竟这样啼笑皆非地圆梦了!

村书记赶到医务室时,里面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有人大骂村干部猪狗不如,不修学堂修庙堂;有人向余主任和赵老师问长问短。

陈校长已苏醒过来,村医正给他清洗创口,上止血粉和消炎药,用绷带包扎好,然后挂上点滴,又在背上被砸的部位贴上膏药。

书记指示村医,陈校长是因公负伤,事迹感人,要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最周到的服务精心治疗,所有费用包在村里。语气俨然中央政治局常委。

村医最近手气不佳,闻听此言正中下怀。虽然他本事平平,也没有什么名贵药材。

书记又走到病床前,紧紧地握着陈校长的手,亲切地说了些什么,陈校长的老眼中泪花闪烁。

塌校事件惊动了镇委镇政府和教育组,他们马上组成专班赶赴学校勘查现场。罪魁祸首当然是那些小虫子,它们蛀空了树干,直接导致了这起灾难。校舍年久失修又遭遇恶劣天气也是重要原因。结论为这是一起极为严重的自然灾害。

老陈同志及时疏散了学生,功不可没啊!镇委书记神色郑重地说。他心有余悸,陈校长保住了多少顶乌纱帽啊!

“您看要不要给县报社写个稿子?”秘书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请示。报社多次向他们约稿,实在是无米下炊,现在可遇到了一个百年难逢的好素材。

“要写,一定要写,而且要写好!要从正面突出老陈的高大形象和感人事迹!”

第二天,全镇所有的“问题小学”紧急关闭,迁到安全的民房里上课,校舍周边的树也一律砍倒拉走。余主任他们自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难民生活。

在暴雨稍歇的间隙里,老师们把那些普九宝贝也清理出来,暂放到一家农户里,只是损毁了不少。好在这年头背井离乡的农民多,空房子比比皆是。

村长从废墟中挖出了一套窗扇,天晴后砌猪圈用得上;虔诚的信徒又抬走一张乒乓桌,用于供奉紫云寺的神像。真是物尽其用啊!

过了一久,在村医的用心治疗和老伴的精细照料下,老陈校长的伤势好了许多。村民都自发地来看望老校长,有人拎着鸡蛋,有人提来水果,有人买来肉酒之类。各级组织也送来了“温暖”。

大家都说,老校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早饭后村医给老陈换好药,就到隔壁去娱乐了,老伴也回去打理家务,老陈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心事,房子里十分安静。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盒八宝粥,“陈校长,学生看您来了!”

陈校长一看:“哟,是秋生呀!快坐快坐,你几时回来的?”秋生是他早些年的学生。这孩子说话做事有板有眼,就是念书不十分用功。初中毕业后就跑到南方打工,闯荡了十来年,现在是东莞一家玩具厂的生产主管,算是混出了一点模样。

“我回来有几天了,四处走亲访友,没歇脚。今天听说了您的事,特地来看您。”

“谢谢你来看我这个昔日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清贫了一辈子也劳累了一辈子,但只要有学生记着,陈校长就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慰藉。

师生俩就在这小小的病房里聊开了。秋生告诉陈校长,他找了个重庆女孩,带回来让家人看看。多年没回了,还是很想家的。这个月厂里停产,就请假回来了。

“厂里会没事做么?不做事你们有没有工资?”陈校长问。

“上半年是淡季,没多少订单,隔三岔五就放假。一放假生产工就惨啰,他们都是计件的,不劳无获。做管理的好一点,拿计时工资,只要踩着点上下班就有得赚。干到我们这个地步就更爽啰,玩玩耍耍也分文不少。”主管有点得意。

陈校长也笑了笑,然后又问:“工人没收入会安分?”

“这个您就有所不知,”秋生说,“差不多过了这个月,订单就会多起来,员工的收入主要在下半年哩!我们厂里有个顺口溜,我说给您听听——上半年半死不活,下半年累死累活,如不加班加点,清水都没得喝。到了旺季,任务满满的,只愁人手不够。”

“那我这个糟老头子去给你打工,如何?”陈校长打趣地说。

“陈校长说笑话了,”秋生说,“不过一到忙的时候,人力部确实是胡乱招工,就像国民党抓兵丁,不择老少,只要能给厂里干活就行,到年底再随便找个借口让他们走人。”

陈校长有些诧异,拿老眼瞪着秋生,秋生点点头,“都是这样的哦!”

“现在很多娃娃小小年纪不读书,跑出去打工,秋生你说说,学校教育还有没有用?”

“文化知识还是有用的,至于品德教育就不太好说了。我刚打工时,死心眼照学校的教育为人处事,结果吃不开;我又反其意而行之,也不成;等我懂得这二者要有机结合后,就慢慢干上了主管。有时候要诚实,有时候要狡猾;有时候要循规蹈矩,有时候要善于变通;有时候唱红脸,有时候唱黑脸。复杂着哩!”

陈校长看着眼前的这位昔日学生今日主管,心里说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后生可畏啊!

秋生要走了,恭恭敬敬地留给陈校长一张名片。

现在陈校长基本上痊愈了,他重返讲台,但没过多久,学校就要放暑假了。

往年老师们还可以办办补习班,收点小钱补贴家用。现在孩子们越来越厌学,上面也不让办了。大家讨论怎样过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暑假。

小梅老师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说要去岳阳度假。舅舅在岳阳办了一个小厂,舅妈多次来电话要她去玩,姐姐也嫁在那边。

杨老师的老婆在武汉开了间小作坊,带几个学徒为客户生产成衣,他将携子探亲。

别的老师都有一定面积的农田,暑假中要搞好田间管理,最繁重最累人的“双抢”也快到来。另外可以下湖采莲挖藕、捕捉黄鳝搞点副业。

陈校长另有考虑。他想组织村里的贫困学生去秋生的厂里打暑期工,挣点念书的钱。主意一定,他就给秋生打电话。

秋生在那头说,您一个人来就可以啦,我帮您找份收发,包吃包住一千元;小孩子不懂事,不好管理,怕出事儿。

陈校长板着脸,端出师长的架势,熊了他几句。

秋生连忙说,校长别发火,我去问问老板,再给您回电话。

隔了两天,秋生打来电话,说他费了许多口舌,老板才点头。“要来就快来啦,免得老板改变主意。”

陈校长十分欣喜,连忙走访学生家长。家长们都很支持,娃娃们也很雀跃,争着要去。陈校长只收了四五年级的学生。另有几个初中生也求着要去,他推脱不掉只好同意,这样就有二十多人。

陈校长把家事交付给老伴和儿子,带领他的兵团浩浩荡荡开赴东莞。

秋生在厂子附近租了一间房,安置陈氏兵团住下来。仅有的一张铁床留给老校长,娃娃们就用凉席打地铺。“孩子们太小,住厂里怕和工人处不好,住外面自在一点。”秋生说。陈校长点头称是。

“房租水电先由厂里垫着,以后从你们的工资中扣除。厂里有饭堂,一日三餐,不要钱。”秋生随后又讲了一些厂纪厂规和注意事项。

厂里主要生产一些中高档电动玩具,大部分都出口。秋生安排孩子们做“上色”这道工序,就是按规定给塑料外壳涂上不同的颜色。陈校长干不干活无所谓,把这班小鬼看管好就行了。

“上色”其实是比较简单的,可娃娃们总是沉不住气,动不动就突过了边界,只得用褪色水去擦拭,不便擦拭的地方要待其稍干后用小刀刮去,再重新补色。这样一折腾就做得很慢,台面上也滴洒了许多颜料,斑斑点点的不成看相。干了两天,秋生看势头不好,就调他们去做组装。几个大一点的初中生负责焊接,其余的人把零部件按要求摆放好,用电风批把螺钉锁紧。组装好的成品交QC检验合格后,再用纸盒包装起来送到仓库。可能因为娃娃们在家里就喜欢鼓捣,做起来很上手。

装配车间一下子就增加了这么多人手,前面的车间就有些供不上。秋生又调了几个员工到前面车间去。有个江西仔不愿去,嘟嘟囔囔的。毕竟装配车间的工作环境、劳动强度和工酬都是厂里最好的。秋生立马炒了他。陈校长有些过意不去。“那个屌毛,我早就看他不顺眼。”秋生说。

工人们每天都要做十四个小时,因有秋生关照,陈氏兵团只干十个小时就可以了。下班后娃娃们就呆在出租屋里做暑假作业。陈校长买来一些军棋、象棋和图书,尽量让娃娃们过得充实,就是不准他们跑出去。东莞太乱了,他怕出事。

别的车间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孩子。秋生说,他们都是本省一些穷地方的,每年都结伴来打暑期工,来去都不要大人带。厂里同样只让他们干十个小时,可他们硬要和大人们一道上下班,这样可以多挣点钱。老陈感慨地说,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厂子里的订单多了起来,厂里号召工人抓住黄金时节多上工多挣钱。有些工人除了吃喝拉撒外,通宵达旦都在岗位上干活,累了就趴在拉上困一会,醒来后继续干。陈校长说,我原以为只有农村里的“双抢”才是最累最苦的,没想到打工也是如此。

一天下班后,陈校长他们正在房子里休息,秋生来了,要他们明天不用上班,休息一天。陈校长问怎么回事。秋生说:“江西那个屌毛,出厂后找不到合适的事,想重新回来,我没要,他就去劳动局告了一状,说厂里非法使用童工,劳动局明天要来检查。”

这怎么叫使用童工呢?我们是勤工俭学嘛!老校长有些想不通。

第二天,大家都睡了个懒觉。天气热晚上睡不好,只有清早才能安然入梦。陈校长没敢让大队人马都去饭堂吃饭,怕给劳动局的人逮着。他先自个吃了饭,然后给孩子们打包带过来。这时秋生喊住他:“陈校长,叫娃娃们过来开工。”

“不是说要检查吗?”

“是要来检查,但给老板搞掂了。人还没到厂,老板就请他们去了酒楼。唱唱歌跳跳舞,再洗洗桑拿派发利市(红包),有什么麻烦不能摆平?”

日子就这样天天相似地过去了。厂里常常会出现一些不和谐的事情。有的员工用刀子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有的搬货时砸伤了脚,有的做坏了产品被拉长大声喝斥,同事之间也有闹别扭的。一天,整个厂子里都骚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老陈一打听,原来有个三十多岁的贵州女工,三天没下线,趴在拉上睡过去就没再醒来。(拉:流水线;拉长:流水线主管)

不知是谁给捅了出去,厂里来了几个大盖帽和记者明查暗访,很快就在媒体上曝了光,娃娃们也没能躲过镜头。

“这下闹大了,老板得大出血,”秋生说,“你们结账走吧,反正也快开学了。”

陈校长到财会室结了账。扣除房租水电,每个娃娃都拿到七百多块钱,初中生有八百多,陈校长拿了两千多块。“给您的可是管理级工资哦!”秋生这样说。老校长要买点什么送给秋生,秋生不让,“算是我报答您吧,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这样的机会。”

娃娃们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劳动收入,而且够读一年书的,都开心得眉飞色舞,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们哪里知道,这样的报酬其实是非常廉价的,只不过他们把消费压缩到了极限,并且没有什么社会负担而已!

陈氏兵团一路高奏凯歌班师回朝。

十一

陈校长衣锦还乡,他们的事迹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美谈。

“又要开学了,学校用房不知怎么安排的?”陈校长寻思着去和书记沟通一下。这时有个村干部来喊他去村部开会,陈校长问什么事,村干部说鬼知道。

进到村部,陈校长看到教育组邓组长和几位干事都在,镇里分管教育的副镇长也来了。奇怪的是,邻村大同村的村干部和老师也一个不漏地来了,自己这边的人却没到齐,小梅老师还在岳阳度假。

开会了,邓组长首先向大家通报了一个好消息。陈校长的典型事迹在县报刊登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根据县教委的指示,教育组将陈校长的先进事迹整理成材料,逐级上报到省教委。省教委已批准陈校长为省优秀教师,荣誉证书已发到教育组。教育组将在全镇教师节大会上公布并为陈校长颁证、发奖。

在座的老师们纷纷向老陈道喜。

邓组长继续说,根据省级优秀教师的政治待遇,并考察陈校长的教龄和工作能力,县教委已决定陈校长直接转正,从即日起陈校长就成为国家正式教师中的一员。

全场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站起来跟陈校长握手庆贺。陈校长忙不迭地应酬着,一种莫大的幸福感霎时罩住了陈校长,但脑子仍迷迷糊糊的,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

盼啊盼啊盼了多少年都盼不到,原以为没戏了,它却从天而降,而且快得让人手足无措,反应不过来。

现在轮到副镇长上场了。根据县里指示,为减轻农民负担,深化普九工作,优化教育资源,需要调整学校布局,现决定撤销荆河村小学,并入大同小学,请两村领导做好协调工作。陈不倦同志调到镇中心小学工作,九月一日报到上班,其他同志自行转岗。

书记村长听说学校停办,真是大喜过望。两个多月来,为筹款建校,他们四处求爹爹拜奶奶,搞得焦头烂额。千钧重负就此烟消云散,心头那个爽啊就甭提了!

这边厢余主任等人却是呆若木鸡。多少年来他们为之朝夕相守殚精竭虑的学校、为之忧道不忧贫的事业,倾刻间灰飞烟灭,他们的精神支柱有如纽约世贸大楼一样轰然崩垮了!最令人气愤的是,一句毫不客气的话就把他们给打发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堵塞在心胸,不断地回旋、翻滚,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陈校长也怔怔的,刚刚有点升温的喜悦骤然降到冰点,和大伙一样铁青着脸愣在那里,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学校撤销了,娃娃们也得四分五散。有的投亲靠友入学,有的被爸妈带到打工地读书,剩下的只得每天多走几里路到别的学校去上学。流失的学生就更多了。有个娃娃在雨天上学过木桥时,不小心滑倒掉进小河里,淹了个半死。家长骂到村委会,“日你妈的屄,哪里是减轻农民负担,害人精!”向来暴戾的村长居然没敢吭声。

陈校长转正的喜讯很快传开了,大家纷纷登门贺喜,比谁家出了大学生还热闹。这个说陈校长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那个说修行修了一辈子,终于功德圆满了。

儿子儿媳操办了好几桌酒席,答谢众位乡邻亲友。

红日西沉,暑气渐渐退下去,一勾弯月升上树梢,清辉如水静静地泻满天地间。

客人们大都辞别了,留下来的只有几位同事。大家把酒桌移到外面,陈校长送走了别的客人,也过来入座。

余主任站起身,高举酒杯说,各位同事,陈校长今朝功成名就,让我们同敬陈校长一杯以示庆贺!

大家都碰了杯一饮而尽。

陈校长说,我也回敬各位一杯,感谢各位的深情厚谊!大家又干了一杯。

陈校长逐一为老师们斟满酒,缓缓地说:“各位同事,今天是我喜忧参半的一天,我年方弱冠步入教坛,弹指之间已过去三十年光阴。昔日翩翩少年,如今两鬓星星,岁月不饶人啊!

我初为人师,深恐才学不济误人子弟,故改名‘不倦’以自勉,取安贫乐道、诲人不倦之意。早年也曾指望有朝一日能转正,与镇上的公历老师平起平坐,没有那种低人一等的心理。后来才渐渐明白,所谓的转正,不过是曹操望梅止渴的伎俩罢了,并不是当真要给广大民师一个出路,也就渐渐死了心。只是怕说出来给大家泼冷水,一直憋在心里。”

“我们其实清醒得很啊!”杨老师说。

“来,大家喝酒。”陈校长又提议,“我如今在无意中转了正,仿佛拣了一个便宜,又觉得是受了某种施舍。唉,得之不喜失之不愁啊!”

赵老师接上口:“陈校长别这样想,这叫做苍天自古不负人。您再辛苦几年,退休了也有退休工资可以安度晚年。现在种田人自己谋生都难,养老就更是力不从心了。”

“要是学校不撤销,或者学校撤销但对诸位有个善后安排,我才高兴得起来。来,大家再喝点,都说说各自的打算。”

儿子儿媳到厨房里去洗洗涮涮,老伴在一旁拉了老陈一把:“老头子,少喝点,不比年轻时候。”

“你去忙你的吧,要不你先回去。我和大家多年共事,今晚难得一聚,明儿就要各奔东西了。”

“我去汉口,我老婆那边忙,正缺人手。只是弃教从商,有点变节的味道。”杨老师说。大家异口同声说他迂腐。

“我想去深圳打工。”这是年纪较轻的李老师说。“也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过你得先学好电脑。”陈校长告诫他。

“有个朋友帮我在广州找了个民办学校教书,我今夜就得赶到岳阳,明早坐火车南下。”余主任说。

“我呢上有老下有小,不便外出,待秋收后挖几口鱼池,来年搞黄鳝养殖。”这是赵老师的声音。

“老董,你有何打算?”董老师比陈校长年纪稍小一点,由于各种原因,教育生涯曾有多次间断,办什么红卡绿卡他都没赶上。

“我子子孙孙都不要再教书了!”老董恨恨地说,“我虽不如陈校长教龄长,但好歹也干了近二十年。我也没指望转正什么的。说心里话,我是从内心爱上了这份职业。每天看着娃娃们纯真的小脸,听他们的琅琅书声,被他们老师长老师短地喊叫,我就感到一种亲切一种满足。可气的是,前几天那个姓邓的狗东西,居然说我们没有教师证,不能够被称为老师,真是黑良心!难道这么多年来娃娃们都喊错了?难道要直呼我董某某不成?!”

大家劝导老董,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

陈校长问到底作何打算,老董自个呷了一口酒,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说出来惭愧呀!我既没有能力像杨老师那样去经商,也没有体力像赵老师那样多种田搞养殖。出去打工吧,人家嫌年岁大;找个私校吧,乡音太重,唉!老迈无能啊!我和老婆子商议,等田里秋收了去福州捡破烂,换点‘身上衣裳口中食’。唉!斯文扫地啊!”说到心酸处,老董不禁流下两行清泪,在月光下晶莹闪动。“以后你们跟我见面,都不要喊我老师,叫我董某人就行了。”老董仍然不胜伤感。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头酸溜溜的,无言以对,只好低头喝闷酒。

“小梅知道消息吗?她怎么想的?”陈校长问余主任。

“她可好了。”余主任说,“我跟她打过电话。她舅妈要她去玩是有用意的,一来想让她在厂里做会计,自己人嘛;二来给她物色了个对象。她听说了学校的事,索性就不回来了!”

“这样好啊,免得像我们这样,穷困潦倒一辈子,到头来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老董借酒发挥无遮无挡。余主任、赵老师反过来对他说,老董你只要不偷不抢,捡破烂也是自食其力,比那些贪官污吏高洁多了。

老校长又要和大家再饮一杯,说喝了这杯离别酒,君向潇湘我向秦、西出阳关无故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陈校长的舌头已经不太听使唤了,“各位请回吧,好自珍重!年底都回来,还在我这里团聚。老董,我送送你。”

“不用了,老陈,我能走。你也喝得不少,早点休息吧。”

“他们几个自己走,你,我一定要送送。我们老哥俩,风风雨雨多少年……”

老董只好顺从陈校长的意思。两位半百老人挽着手,一步一捱地向前踩,絮絮叼叼地唠着。月光下俩人的身影叠在一起,难舍难分。

“快到了,老陈你回吧,”老董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好吧,我们老哥俩就此分手了!”

“我也送送你吧。”老董忽然打了个寒颤,今天都喝得有些过量,他有点心怯。

“不必了,青山不老呢!”陈校长咬着音,一字一顿地说。

董老师注视着陈校长慢慢转过身,蹒跚地往回走,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深邃的夜色中。

后半夜了,老头子还没有回,老伴又摸到儿子这边来问。儿子说都早回了的呀!一家人慌了神,赶忙分头去找。很快在一个草堆旁找到了蜷曲着身子的老陈。在惨淡的月光下,他已经沉沉入睡,进入了永恒的梦乡。

全村的人都惊愕了!世事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让人难以置信。

余主任正在岳阳火车站候车,他无端地感到心神不宁。小梅老师找来,泪水涟涟地告诉他这一噩耗。老半天他都合不拢嘴,两个人马上折回家乡。

十二

清清的荆河水,弯弯地向东流。残阳如血抹在冷峻的堤岸上,岸上几树松柏苍翠肃穆,地面芳草萋萋野花摇曳。陈校长,静静地长眠于这片湿热的故土!

有过多少热望、有过多少梦想、有过多少潦倒、有过多少苦痛、有过多少爱恨情愁、有过多少忧乐歌泣,一切的一切都沉寂于一抔黄土之中,又幻化为袅袅青烟,消散在云天。

流年如水,小民的生死荣哀溅不起一朵浪花;过客匆匆,谁曾为一座荒冢而驻足而回首。

天依然蓝,云依然白,流水依然清泠,四季风依次在平原吹过。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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