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也是自己家,闭上眼睛也能进进出出家门。哥哥搬到镇上盖了新房,父母留守田园,老房子还是原样,我的“闺房”也保存原样。
江汉平原的房子古往今来就有传承的特色:七柱九檩,也有富裕人家九柱十一檩。全木材,大都是杉沙树,因为杉沙标直,有韧性、耐性。能工巧匠用榫、卯、楔技能使七柱或九柱杉木结构严密扣合,形成一张整体“架子”(也称列子),再用木材横向连接四张“架子”,就形成了一座房子的雏形,左右房间有楼搁方,分楼上楼下。这些落地的柱子也就是整个房子的存重载体。听爷爷说:很早的时候是用湖里割来的长长的蒿草盖屋顶、夹篱笆做墙壁,遮风档雨,后来才有砖砌墙瓦盖顶。
这种特色一直传承到我们小的时候,因为江汉平原属低洼湖区,只要长江发大水,就难保房产家具不被大水冲塌、冲垮、冲走,所以我们的祖先总结经验,用全木材盖房子,当遇到不可抗拒的灾难时,用铁丝绳缆下地桩,以最大的可能性保住“架子”,哪怕掀掉或冲垮四面墙壁,退水过后返回家园也能迅速重建。
柱子与柱子之间,富裕人家用木板拼接装饰一直封上房顶,小家小户就用芦苇、麻梗夹壁子,糊稀泥巴,贴报纸。后来有了砖,也就用砖砌“挂墙”。竖架子是木工的技术,砌“挂墙”就是用一块块扁砖单单地砌(挂)上去,这是很要选择师傅的了。
还有一个特色也与水有关系。房屋地基基础要求高,且越高越好,地基高,除了防潮,遇大水时,冲击力也小,可能保障财产少损失或不损失。当时的女子婚姻选择,也倾向于高墩高台。因此高墩高台也代表安全、勤劳与家境殷实。
我们家台基也很高,每次回家总要爬坡。后来村头开了条公路河,用河底的土垒起一条大公路,抬高了路基。公路隔着五户人家,紧靠我家的墩台,也就帮助我们减少了爬坡的难度,出行也非常方便。
坐北向南,我家的平房为三间。中间是堂屋,堂屋大厅上首的壁柜上供着神龛,上面贴着“天地国亲师” , 两边配有对联: “宝鼎呈祥香结彩 银台报喜烛生花”。每年春节,除“天地国亲师”外,两边的对联都会更换。或“祀祖礼神祈福禄 维纲绍纪统经纶”;或“天高地厚君恩重 祖德宗功师范长”。中间的“天地国亲师”旁还配有两行小字:昭,穆;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当坊土地里域正神。神龛上摆着香炉、烛台和一些黄纸香烛。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神龛上贴过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画像,逼真而高大。
左右的正房确定住父母和哥哥(男丁),我是女儿身,女生外相,落地就是外家人,所以安排住在靠东面后边的拖步里,隔着父母一堵墙。房间里一张床,一张柜,一张写字台,一窗东升的太阳,能够转过身,藏得住自己的小秘密也深感满足。特别是我的“天地我作主”,歪歪斜斜贴上自己喜欢的小女生、小帅哥,做自己永远也做不完且难做的作业,哼不知词曲的流行歌调,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清晨,是最养神最好睡觉时候,窗外却传来叽叽喳喳的喜鹊吵闹,喧哗叫嚷不绝于耳,我睡眼惺忪,一缕缕含露的朝霞早己穿透了朦胧的玻璃。打开窗门,果真三五只喜鹊上窜下跳犹如充值过盛的弹跳车,没有间隙地唱和,没有规则地翻飞。我上下张望,东瞄西瞧,做了一会愤怒的欣赏者,才发现地上有只幼小的鹊儿,趴在树蔸部位的地上,像是受了伤,又还能蹒跚,还能朝着天上伸开翅膀。每只翻飞、俯冲、蹦跳的喜鹊总是落在幼小喜鹊附近,叽喳叽喳,叽喳的喜鹊都是一样的羽毛,黑底色,白背心,没有编号,我根本看不出谁来的次数多,谁来的次数少。我不懂鸟语,但能“看图作文”,叽喳的喜鹊一定在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怎样才能回家?”“是不是摔伤了?”“怎么办怎么办?”“叽喳叽喳”,串上窜下的喜鹊中肯定有幼稚小鸟的爸爸妈妈,其他喜鹊是邻居?还是叔叔阿姨?一场失足与营救的好戏正在演绎,可惜这儿不是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我也不是赵忠祥,如果有编辑,一定会描写动物世界感人的丰富赞美词汇。
我从没见过如此温馨感人且急迫的场景,也分不清是恼怒还是兴奋,来不及梳洗整装,脱身出门,兴冲冲呼喊着爸爸妈妈去解决这幼小喜鹊的困境。当我们走近小鸟,众喜鹊几近悲切地叽喳着盘旋空中,不肯离开。父亲搬来木梯子,用草做了个小窝,把小鸟放在离鸟窝不远的我家后面的屋顶上。晚上散学归来,屋顶上只剩下一个草窝,小喜鹊是不是飞回了自然的天空?回到了父母身边?
我家门前是块禾场,打谷晒草都是它。再靠前是一圈篱笆,篱笆里是母亲种的四季小菜。过了菜园有个百十平方的藕坑,也叫池塘,因为不开荷花也不结莲蓬只长藕,就叫他藕坑。据说是祖辈们为挑墩台留下的。湖泽土地肥沃,挖三锹深就能保水养鱼,贮百天水就会泥土生淤,是哪辈先人植的莲藕无从考证,但挖取的藕粗大、白净、清甜。夏天的荷叶绿荫拥簇覆盖池塘,绽裂坡岸。青蛙站上荷叶,鼓着两只汽球“咕哇咕哇”地叫,一有动静,“扑通”入水。吸引我们的不是美丽风光,而是嘴馋——荷梗好吃。荷叶大如簸箕,荷梗上边有刺扎手,但埋在泥巴下的荷梗无刺、白亮,而且清甜。选准粗壮荷梗,用力一拽,连根拨起,折断白色部分清洗干净就能抱着横啃,开心甜美。
一天,哥哥牵着我的小手,穿过藕坑边上的篱笆,正在用力扯拽一根荷梗。田里劳作的父亲回家拿些什么,或是没有看到我们,或是看到荷叶的摆动,父亲一下追到了藕坑边,抓住我俩就往家里带,带回家就命令面对家神下跪,再就是“竹条”吃肉。当时我己魂不附体,吓得比鲁肃还鲁肃,跪在地上,脑袋也扎在地上,泪水蒙住了双眼,父亲的竹条高高举起又轻落挥下,不知抽了多久,总是傍落哥哥身上,很少抽我。边打边教训,说了什么听不明白也没听进去。
长大以后才明白:惩罚是一种保护,警戒是种教育,打人也是伟大的“爱”。
自那以后,哥哥就不要我跟着他玩了。他觉得好冤:只要我跟着,他就“倒霉“,他就犯错,因为很多事都因我而起使他犯错,比如有哥在,我就胆敢挑战比我大的男生,后来哥哥出手和小朋友打架。总之,他犯错找他,我犯错也找他,只有把我甩开,他才少有犯错,也少“竹条吃肉”,而且每次惩都是我轻他重。我知道,在父母的心里:哥哥就是我的家长,哥哥就应该有担当,哥哥就有责任帮助、教育、引导、制止、带动、监督比他小的妹妹。他甩我,但还是跟屁虫似地粘着。
我知道我是一个叛逆的小鬼,这与母亲的唠叨有着绝对关系。无论走亲访友,还是上学上班,总是叮嘱又叮嘱,交代又交代。临行注意事项,返回检查验收,童幼时倍感母爱,稍稍长大却觉得烦恼厌恶。每次外出归来,母亲总是打破沙锅问(闻)到底,哪怕已经掏心掏肺,自己己是玻璃人了,她还要审视再审视,最后吹毛求疵鸡蛋里面挑骨头批评你这里不够那边还要提升。其实,受父母教育、熏陶,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礼貌迎送,大方热情,待人接物得到了许多长辈称赞,为什么到了父母面前就毛病百出呢?
不知所有的少男少女是不是同样遇到如此困惑?我年轻,我困惑、烦恼,我在母亲面前竖起一堵墙,我的世界对母亲实行封闭,闲的时间不归家,开心不分享,寂寞不诉求,我的“天地”只是一间旅馆一张床。既使如此,母亲还是照旧“上班”,嘘寒问暖,浆衣洗裳,甚至热脸挨着“冷屁股”,问短问长。
屋檐沟里的水——点点滴在旧窝里。及至自己成了娘,有了调皮的小霸王,没有什么不和母亲一样。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吼,我拿衣架,我也肯定遭人烦恼。我叩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思量,世间沧桑,父母都是一样——儿女是自己的,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塑造其个人形象。这个形象代表个人,代表家庭,也代表一个规范的社会准则。这个形象展示素质、知识,还有社会进步的发展方向;父母都称儿女为宝贝。的确如此,只有儿女是自己的,金银财宝,金鈡馔玉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儿女才是宝中之宝。然而,自然天成的宝贝少之又少,能够过眼千百,万众臣服,价值连城的宝贝,最先出土的只是高级矿石,必须经过因材设计,千刀万锉、百般磨砺,才能大器玉成。一块佛前台阶石,总是抱怨为什么自己总遭千万踩踏,而同出一山的石头雕成菩萨,却能受到膜顶礼拜!如果说成器宝玉和供奉的菩萨也有灵性,他们成器之前受到千刀万锉、百般磨砺是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儿女的童年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只有拿你当掌上明珠的父母才真心真意地设计你,雕琢你、鞭笞你、审视你、苛刻你,也包括体罚你、大吼你、责损你,直至成器成人。
我和哥哥总是要接父母跟我们一起生活,二老却舍不得小鸡小鸭,舍不得老墩老土,还有门前的那片菜园地。父亲老了,放手了那坑藕塘,协助薅种菜园里春夏秋冬的时令蔬菜。偶有剩余,提到小集上立马抢空。因为不反季节适合时宜;不施化肥草木灰和大粪培植;不用农药,稻草灰兼石灰涂抹除虫除害,没有残留毒物。
每次回娘家,母亲总希望我多留一会儿。无论多辛苦,都要张罗着我爱吃的,看着我胡吃海塞才开心。我年少叛逆,成年也是孝而不顺,观念迥异只是一个方面,我懒,现实生活节奏使人身不由己,好长时间我家不见炊烟,餐馆轮流,先生只是壮实,我却爆肥,全是地沟油催的。这些几年减肥、逆生,逆生、减肥,体重让我颓废得自弃,每次回娘家即使很饱,也努力硬撑食物,辛苦肠胃也希望博得母亲开怀一笑。
再和母亲家常几句,我得赶回,母亲要我留下儿子,这小霸王留下是个祸患,父母年迈,难以约束,我放心不下,坚持要带他回家。母亲的良苦用心只是想多见我一次,因为我会隔天去接“小调皮”,我怕儿子留下父母辛劳更大。
暮色渐浓,儿子蹦跳前行,母亲坚持要送我们上车。我无奈忍受母亲慢行,空巢老人无非想留我多说几句话。其实,为了来这一趟,推掉了一次朋友聚餐。儿子从中午就没吃上正餐,我买了只烤鸡让他在车上啃食,慌忙中甚至忘了找回零钱。
我心急如焚,母亲想留我住一夜,我耐心告诉她次曰早班,乘车不方便。其实住一夜她好麻烦的,翻箱倒柜找床单换被套,铺好我们仅睡一晚,她不会用微电脑自动洗衣机,又得手洗半天。
父亲见母亲久不回去,也走来陪我们拦车,我更心焦,果然,傍晚空载的出租车微乎其微,看到四个人,司机根本不愿停下,我让父母退后,我牵着儿子拦下一辆回头车,母亲上前问价格,嫌价太贵,强硬说不走,司机马上起动走了。我无奈兼无语,一再请她老人家回去,免得碍我乘车。母亲怒:“都这么嫌我,我怎么还不死啊?早死了的好!“.....我无语,母亲一再冲我喊:你再也不要来了,我不要你们来。
有个婶母也走来陪送,浩荡的队伍更难令的士停下,我己心力交瘁,懒得拦车了。打算不得己电话朋友开车来接我们。忽然,儿子拼命挥动小手,公交呼啸而过,好在,司机终于减速停下,滑过了百多米,我们母子俩终于上车。
我回家了!不,是离开家了!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