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底鞋,用米粉熬制成浆,将层层布片黏紧压实,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照着牛皮纸质鞋样剪出鞋底,然后沿着鞋底边缘开始一针针向内密密缝捺,索线缠缠绕绕如奶奶额上的白发。鞋底捺制坚硬后,缝上青布鞋面和松紧带,穿上脚,舒适,柔软,体贴大方。
家不管我行走多远,在城市居住的时间有多长,我的心,都会思念穿着布底鞋走在家乡黄土小路上的日子,它留在我成长的心灵深处。那些黄土小路,弯弯曲曲,清新柔美,它们紧依小河,纵横交错,像一条条锦带,缠绕着农田庄稼,把四散的村庄紧紧连接在一起。
黄土小路有多长,它只在我归来的情愫里盘旋。那些年月,我穿着布底鞋走在路上去上学,放牧,挑水,到镇上赶集。露水打湿鞋底,留下我一行行烂漫的足迹;留下我顽劣时不小心踢破脚趾头淌下的鲜血;留下我咿咿呀呀的童梦歌谣;也把我年少时对外面世界的雄心勃勃,遗失在路旁蔓草野花丛中。
因为生计,我行走到了城市的路上。城里的路宽阔,繁华,人流如织。走得久了,我反倒有一种陌生的讶异,我时常怀念穿着布底鞋宁静地用步履丈量家乡黄土小路的时光。那份骚动让我的心铺上一层像黄土地一样绵长的阳光,牵系着我从城市一次次走回寻觅根源的黄土小路。当我踏上黄土小路,虽然它和我小时候相比,早已日新月异,新铺的水泥路面像一条条多情的彩带,一直飘舞到村子的巷道,但我还是能觅到浸渍着我岁月甜美或苦涩的陈年往事。
清晨,小路刚从晨曦里醒来,三三两两早起的村人,扛着锄,提着筐,赶着牛,走向丰盈的田野。微风徐徐拂过,树枝轻轻摇摆,云朵在天空慢慢悠游。安谧而又诗意。小路在霞光的掩映中,向前绵延,我惬意在小路上,感受生命的温和从容,顺着它走向高处,奔向红日冉冉升起的地方。
我想起了奶奶。她曾牵着我的小手,我与她牵衣挽袖地行走在黄土小路上,来回往复,听惯了小路旁草丛里各种小虫子的私语。奶奶一直牵着我的手,我泰然自若地在村子里长大。我长大了,奶奶却老了。奶奶活了80多岁,满头银发,她生前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从小到大,我的一双脚都被她缝制的布底鞋保护着,温暖着。如今,我在这条小路上徘徊、流连,奶奶却去了远方。她走的时候,我迷失在城市的道路上,未能来得及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我跪拜在黄土小路旁奶奶长眠的坟地,风从远方飘然而至,我仿佛又看到奶奶颤巍巍地从路的前方向我走来,深情地拉着我的手,引我回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有个声音在空寂的路面向我叩问:奶奶16年对我的养育,予我的恩情,铸成我生命成长的历程,奶奶走的时候,心底里一定对我嘶声力竭的呼唤,我又在哪里?奶奶终究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了!但我知道,奶奶善良的品德,还有她清澈的菩萨心肠如黄土下路一样永远存活在我的心底。
傍晚,西边天上爬上一团团火烧云,河岸边柳枝摇曳,老屋门前的枣树在夕晖下一片葱翠。忙碌一天的父老乡亲们在炊烟的弥漫下,沿着小路归来。他们一生都在黄土路上行走,在这块黄土地上默默耕耘,谈天说地,生儿育女,他们的日子像泥土一样简单温馨,而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却和长势正丰的庄稼一样。
家乡的黄土小路,供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农人休养生息,它们静静地守护村庄,守望远行的游子。我常常思量,家乡的黄土小路,是我人生的起点,它记载着我最真的梦,储存着我青春行舟的浆声,见证着我生活的辛酸与斑斓。
我是穿着布底鞋,踩着家乡的黄土小路,走到城市里来的。走着走着,那些模糊而遥远的痕迹又清晰起来,心头不免生出些对岁月如飞的怅惘,对流逝光阴的感喟。唯一不变的,是我对家乡黄土小路的怀念和感恩,它亘古地存活在我记忆深处,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