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璋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一队红卫兵,穿着黄衣服,扎着皮带,臂上箍着红袖章,有的拿着红缨枪,有的背着大刀,直冲冲朝我们家走来。我还小,还没上学,曾经大队开大会斗地主就见过红卫兵的威风,此时列队“扑、扑”过来,心里就害怕,回头就往屋里钻。跑过堂屋,钻进奶奶的房里爬上床躲进蚊帐后面,那敢吱声?!
想不到这队人马也直接进入奶奶的房间,拿出手上的斧头还有凿子,对着奶奶的衣柜一阵砍、一阵凿,木渣乱飞。隔着旧蚊帐,我不敢看,就闭上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晚上,吃饭的时候没见到我,父母、奶奶,还有哥哥姐姐满墩台的呼喊、搜寻,沟渠坑潭下水捞,闹腾了一湾子人,想不到我在蚊帐里面睡着了。
到底是回什么事?我不清楚。童年也没长记心,只知道自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总要跟着大人,撵都撵不走,父母在地里劳动,我就跟在田埂边。天晴就晒太阳,下雨就是落汤鸡。
及至我长到一米七高的一天,仔细看过奶奶的衣柜门上雕着的图像,却遭到了破坏,奶奶还愤愤不平地恨骂红卫兵。原来:奶奶的嫁妆衣柜门上雕刻着一幅美妙的祝福图画,“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行动把柜面图画砍凿破坏了,正好让我给碰上。奶奶说,这是她唯一剩下的嫁妆。五四年发洪水,好多家俱都被洪水打跑了,这张柜子用绳子栓住,用石头压着泡在水里,逃难两个多月后回家,只剩了这张柜。
想不到“文化大革命”它又遭了罪。
因为这张柜的历史,因为这张柜遭遇的灾难,因为奶奶的讲述,我对这张立柜由衷产生了敬畏:以前它只是一件家俱,摆放衣物,用品,现在成了一件宝贝、也成了家庭的古董,家庭的文化。
没有油漆味,深黑色,看上去老态龙钟。桐油油过,应该是崭新时油的,桐油渗透入骨,不知父辈还是孙辈在柜面上留下无知的伤痕。但刀砍斧劈下露出的层面仍然新鲜质感。双开门上雕有图像——被红卫兵凿砍后,留下的依稀痕迹只能是猜想!因为是时年嫁妆,肯定是祝福的图腾,或者是龙凤呈祥,或者是百年好合,或者......百年前的思想,百年前的工艺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
打开柜门,里面光泽如新。哪怕经历百年,经过洪水浸泡,仍有清香溢出,整板条缝,很难豁露缺陷,丝丝条缝只为整体呼吸设计。隔层适度,人性、合理。
一件工艺,一件家具,代表一个时代。当年木匠在整套家具甚至整幢房子不使用一颗铁钉,能使用几百甚至上千年,运用榫卯技能使两块或多块木结构之间严密扣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在人类轻工史上堪称奇迹。
社会在发展,思想在进步,产品在更新。百年后的今天,当儿孙们要求家俱时,我流涟在家俱市场,寻找百年前的思想,却是面目全非。统一的胶合板,统一聚苯乙烯,统一的有害产品。我不清楚:为什么要把原生木材碎成渣,再兑上毒害人体的胶,制成家俱?现代家俱:中西造型,美观大方,遇水即腐,久阴则霉,命短毒重,却能欺骗眼睛,欺骗无知的思想。
我思念原生态的产品,更思想祖传的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