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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冷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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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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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

    坐 街

 街边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像件晾晒的衣物一样,风吹动了动,不吹时很长时间不动。有时脸如风信标扭动。一次我接近他时,那是个不冷不热的天气,我心口却沉闷似结了冰终于忍不住对这陌生人说:你经常在外面坐坐。他回望我一眼点点头。

 他和自己的影守着凳子和凳子的影,给人一种边缘化的感觉。望着流动的机动车自行车、行人,但有时又迫切渇望仿佛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可见他是复杂的,不爱讲话,若笑也很勉强。

 他在望匆匆奔走的同类,望对面的店铺停车场,几棵枝繁叶茂的悬铃木还有几个有时朝这儿回望一眼的气质不错的老太太。

 他的头顶上就有着悬铃木的浓密的伞状树冠,盛夏晒不着下小雨也不怕。

 坐得久了他会起身站一会,内急了不远处就有茅厕顶方便的。况且是免费公厕。

 问题是他嗜好纸烟抽劣质的,好咳嗽胀得面色通红,吐了口痰才作罢。我说别吸了对身体伤害。他望我一眼点了点头,一会功夫又取出一支。

   圆圈

 我在家中是个喜欢搬运的大蚂蚁,比如把一只淘来的旧瓷瓶,今天放这明天又放那生怕不妥最后落个妻子埋怨:没屁事瞎折腾啥你是闲得慌。

她年龄比我小一大截干会计工作,迄今还在单位上班。“有时望着我就不顺眼”,这话只能在心里偷偷地说。

 我把一只童年遗留下的乒乓球在手中把玩着朝空中抛着,一下下有趣极了一次可玩个把小时。身体出了点汗不玩了,用布仔细擦它再装入精致的包装盒内。我把几盆子花东挪西挪,把几本书放在床上放在沙发,放在餐桌上甚至忘在了卫生间,妻子发现后说,书看完及时放到书柜里。一天我对坐街的老头讲,你可以买个乒乓球在家抛着玩一会儿出一身汗……健身。

 他望我一眼没讲话也没点头。我想问他老伴在家做饭吗?又没讲出口。

    量子

 量子是一种概念,他具有物质的意义。我们都无法逃脱地球这个磁场。人体——精神的拥有者,也是物质对物质的依赖、利益辅助的结构者。

我想他每天占据着地球上的一块表层,家里一定还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挺不易的。我有一套房子,供我享用的自由的空间也不易,我还学着野生的动物在野地里跑,在山上转圈享受享受退休后的日子也行。当然多数时间待在家里,有些类似缸里的锦鲤待在一片水中,鱼偷欢与输氧泵交谈;我有我的智慧闷时就打开窗户把空气放进来,也依在窗框看地面的人群,看树上的叶子天上的白云。

 我从路口经过就好瞧他一眼,他望着街道行人像在找啥充满了渇望,带着点焦虑直到以拒绝一切的态度闭上了双眼打起盹儿。

 从没人喊醒他也没见一只猫待在他怀里,也没见他牵条狗出来。后来他很少吸烟了,痰也不多了,走起路没大有劲了。要是我就养一狗伴儿或守一猫咪的温存,我的养犬情结自小已诞生,因为传言说:它们会看家会保护主人、会发现敌情报警,会不嫌弃你哪怕你做了乞丐它也不会离开你,它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它的优秀品质被人类所证明着的,它永远不会抛弃我们出卖我们;可我们常常不讲信用做了许多对不起它们的事情。所谓“狗眼看人低”是对它污名化和强加的罪责,完全是为了解脱自身而采取的无耻的转嫁。

 只可惜我妻子以种种借口坚决拒绝饲养宠物。

    墒

 一棵树站在那里

站成一柄伞状

地上涂了层黑色

可它可以称赞自己

它的血量在躯干、枝梢

每片叶子的内部流动

因它有生命的温度和

生命过程私密的低语

现在一块石头是他

一口枯井更是他

 倘若高处飘下一枚已拧不出水汁的树叶还是他,上面印着心形的汗渍,太阳的血迹。飞的形状飞的骨架没有倒塌。

 他被窗子街道,被季风光亮看到。被人群忽略,被车喇叭和车灯所警惕,被严寒酷暑视为弱者,成了病痛靶子。

 一次他摔跤了住了几天医院,出来后走路不稳当了干脆把烟戒了。他还是几乎每天外出,守自己的地盘,哨兵一样守望着街巷人影。

 人比以前白了瘦了,眼光有些迷茫,还要每天按时口服降压药,也对荤食不感兴趣了。我有些不解他干吗每天要上班似的“坐街”在家里也不是无乐趣可寻,看看电视,种种花草听听音乐或调弄一下吃食也不错。真想不开啊!

     二

    乾

 这天来了一个长相像他的中年人自称是他的儿子,绑架似地把他带走了,说不放心现在送去幸福院。说他爸不大适应一个人在家里独居,现在去个条件好的地方——这都是为了爸好,为了尽孝。

 这是一家管理严厉的私营养老机构,也是设施差伙食标准较低,本市收费较低的一家。据说院长是个五十几岁的女同志,逢人眉开眼笑,工作抓得出色也没出过大的问题。

 住进来的人大都看中了低廉的费用。据说家庭经济条件好的是不屑这里的,说穿了就是你不收费他也不来入住。

 他能进来却很难出去,若想出必须由直系亲属签字画押方能放行。这才过了几天他就感到了压抑、不开心。夜晚睡不好觉,就思量着让唯一的儿子把自己接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儿子一是工作忙,二是儿子有甩包袱之嫌。别看自己的记忆力非常糟糕但是自己并不糊涂,他终于想出了办法。

     坤

生命的大地生长了万物,也承载着一切包括:阴阳、正负、奇偶、荣辱、真假、善恶、高低、晦明、是非、美丑……

除了吃饭、在床躺下外他就想出门到外面看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现在被名正言顺的终止了。

 他找到看门人说,太闷你给我开了锁,我在门口站站坐坐。

 看门人走出传达室问:有没有家人带你?

 他道:没有。

 那你就不能出门,不然走丢了我负担不起。

说完晃了晃手里拎得一串钥匙,回屋关上门。

那钥匙发出的金属声音在他的耳朵里久久回响,他觉得有点类似对一个人的嘲弄。

 他去二楼院长办公室。院长眉开眼笑地说服了他。

在以后的日子里,没事就在门前窗下院子里转圈子,他在找空档寻机会,以往在别的养老院他也有过出走的经验。看来现在都不适应了,所有的房窗上都加了铁棂,所有的门窗的某些部位都是合金材料的而且院墙的门坚硬无比,长年落锁轻易不开的。

 忽然想起离世多年的妻子,他蹲在院墙的一角竟呜呜地哭了。

    床

 帕金森综合症的,偏瘫的,走路一瘸一拐由于种种原因残疾的,讲话障碍的……大家聚在一起,小的房间四五张床铺,大房间设十几张床铺。他入住以来根本没睡过好觉,有夜半呓语的,放屁的,低声哭叫的,还有起来吃药的,去卫生间的。

 这日子过的没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儿子也不接,都快一个月了儿子也没来探望自己,想想就伤感不觉一双老眼竟渗出两滴苦泪。

 这里工作的护工很严厉发现不听话的孤寡老人,会发脾气的。有时像管理一群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现在他感到这儿墙很高,所有窗口都焊接了铁棂子连走道也不放过。为防止老年走失大门上方还安装了监控器。

他寻思这儿的管理、护工不好。这里的床不像床。那时他就这样胡思乱想。

  他最近事情考虑太多了,又总打不通儿的电话。自己在这里的情况难道他一点不清楚,或许儿子有意回避躲着自己,他判断有可能。

  一个夜晚他隔窗看到一颗下滑的流星,他想起了儿童时自己弹出来去的玻璃球。

 他灵机一动竟来了灵感对食堂感兴趣了。曾经注意过淘菜盆后面一个砖砌的洞洞,现在考虑一下是时候了,只要把门锁撬开就可能逃逸,完成心愿。

 第二天吃罢早餐,先试着给唯一的家人儿子打电话还是没通,再去找领导解释要亲自回家一次有事……院长喜笑颜开地作了一番细致耐心的思想工作,再师傅长师傅短安抚了半晌,(他在内心悄悄说,要自己有个这样贴心的丫头该多好。)再后用手指着墙上的规章制度逐条读给他听。

 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该争取的争取了。俗话先礼后兵,该走下一步棋了。

    三

    隐形人

 混账儿子联系不到,起小被我惯宠坏了,现在该怪罪谁只能怪自己,养不教父之过。 儿子的隐形说明他想丢包袱,以后对自己不管不问了入这院的费用开资也全由自己出。

 自从他妈走了后,自己身体还行,能吃能睡能做饭,他是何苦来着打为我好的旗号一次次折腾我。完全是不尊重我的意见,不负责任的行为。

年年体检——除了关节不好,还有点轻微脑梗外别无大碍,至于吗好端端的大活人送这鬼地方花了银子受洋罪,他一想这事就生气。

 这孩子自从企业改制以后,就自谋生路开始做老板了,又做采购员营业员,可惜也没挣什么大钱,儿媳妇也闹别扭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起锚

 当晚下半夜借着上卫生间的机会他神不鬼不觉溜下二楼,从口袋里掏出从哪搞到的螺丝刀撬几下就把门锁卸掉了。 由于声音小也没被别人发现,他进屋里随手把门关上。室内很幽暗只借助窗外透进微弱的光才能看到一些厨房用具,他已经接近了下水孔口。

 竟心里觉得命运着实捉弄人,自己真像个窃贼可悲可笑。蹲下身体还是用手中的工具一下下取下砖来,并未感到耗费多大的劲、不大功夫一个足以容身的洞口便在面前呈现,他的心跳加速,用手拭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嘴角露出了笑容。

 猫着腰钻了出去,夏初清新的微风扑向了面孔。还可以,他内心说。自我感觉出奇的好,天空很大星星锐亮;城市宽广道路悠长,此刻有了想飞的欲望。

 七十好几的人了,忽发童心与感怀。我终于出了圈,也觉得哪国的一句诗真是道出了心声:……二者皆可抛。

    合

 像在外面待了多年,终于轻松地爬到二楼开了防盗门。真亲切温暖 ,又 好比捡回了另一个自己,被抛弃了好长时间现在两个我竟完好团聚,确认为一个整体。

  收拾了一下房间,这小型的房户足可以容身,尽管老妻的病故让自己体味到失落与孤独,但总是自由的。

 儿子好心却添乱,把我往这里那里送纯粹是让我遭罪。以后有病就看病该住院就住院,没大的毛病就待家中……想着想着觉得饿了就动手做饭吃了,他至此还为在那里从来不感到饿而好奇。

 望着窗外的光亮他上了床决定休息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该起床的时候养老院会发现自己失踪,会想到自己是通过火房的排水道逃离的,他们会着急的,也许会给儿子打电话甚至会报警,满院子会议论纷纷……一场戏就会上演了。

   三

   易变

 我是个怪人退休后基本喜欢个人空间,感到别的没啥意思跟谁都没话好讲,不想跟任何人争论不想跟任何社会现象争论,总之觉得一切都是劳顿。

 把自己的变化告诉了妻子她说:你是个对生活琐事敏感的人,所以你写了那么多观察生活的文章在报上发表。这媳妇在夸我了。

 我说,你不是曾说我是个细致的小心眼吗?因为这才当不上官,自己才成不了官太太。

 那是逗你玩的。谁不是为挣工资养家糊口?

 现在听到这话我心里竟对妻子充满了感激,又疑心自己是不是都老的不明白事理了。

 那年我分到的房子最小,光线也不佳。她还不是叨唠了我几天,说我净吃亏。根本不像个男人关键时候能挺身而出捍卫家庭的利益。为这房子风波,我真是两头受气想死的心都有。

   沉寂的归港

 好像一段时间没见那老汉了。他没丁点的消息了。

 后来听说是儿子把他送进养老院了。

 路边的那一小块地儿空了,多么像一双渇望的眼睛。我的心也是空落落的,尽管过去我也看不惯此人的脾气,让我曾动过气的是他习惯不回答人家的问话。

 最近我 回到家里看到什么都不开心,空气像发了霉一样令人难受。妻子也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我讲不好吃就自己做。说完这话,我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向这个比我小八岁的妻子赔不是。

   节外生枝

 老汉来家后,中午从市场买菜回来,做了几个可口的菜,那养老院的菜他吃不惯现在自己要好好犒劳自己,锅里下的面条刚刚热腾腾地端上桌准备片刻开吃。

 儿子推门进来气生生地说:你长本事了夜里从养老院跑出来了,还砸墙破洞。天亮人家都找翻天了……找到我。吃完饭咱一块回去,你说行吧?

 老汉定了定神压了压低声音说:“我想家了跟你联系不上,跟院长讲她不同意,我实真没办法了才出下策。”

 “还是先吃饭吧”老爹取了一双筷子又转身去给儿子下面。吃过饭老爹说,“说得天花乱坠再好我也坚决到底不去了。”儿子点点头说“好吧”。

    破冰

没多长时间,院长、护工、记者走 了进来。

 老汉有些恐怖说:“是不是要把我带回去?”

  笑盈盈的院长道:“老师傅我们是来道歉的,是俺们的工作没做到位,让你受苦了亏欠了……以后工作方式方法要创新,一切服务要以老人的满意为宗旨,让入院人员的开心为目的……”

 “我最近对我市的养老服务单位作了调查、考察了解到我们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列如:有服务员对老人不尊重,伙食不可口,普遍户外活动较少……还有这样那样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咱这个院里决定实行改革探索一些快乐晚年、安抚晚年、幸福晚年的新途径,我们来是想听一下老先生的意见和建议?”女记者讲话给人暖暖的感觉。

  儿子开讲了:“爸,人家是来听咱们意见的,你别顾虑有啥说啥,说错了也不要紧,你什么想法就照直说吧……”

  “别的啥子我不太要求,吃喝了院里也行,反正一人难称百人心,我想说的是你们做不到也解决不了……我喜欢自由自在,喜欢‘坐街`受不了限制和束缚……”

 第二天老汉依旧回到原来的老地方“坐街”,他感觉很惬意满足 ,像一个智慧的满载而归者仍在享受着静好岁月,似乎进一步感受人生的道路上所发生的不同凡响的惊喜。

  一天我带着个折叠凳子跟他坐到一起,我从兜里掏出来两个健身球放到他手里到说“没事玩玩听说你住不惯那地方才跑出出来了?”他点点头狡黠地笑笑。

 他取出一份报纸并手指着一篇文章让我看。是写有关养老机构的改革,服务方式方法若干意见云云。

 “我可以不入住养老院,同时享受他们的上门服务,每周一次……儿子已经替我签了协议,我现在挺满意。”

    痕迹

不知是时间中隐匿了生命梦幻的纹理 ,或许只是与文明有关的游戏;当闭目养神时 ,当夜半醒来时我才看得清晰。

 俗语,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现在无论我待在家中还是在马路旁都有了幸福感的收获。正如一湾静水里抛锚的航船,岸边的一枚贝壳一些悬挂于山岩上的海雾,都同样有着海洋的声音和存在的光芒。

 一瞬间的顿悟:拥有了一滴海水,便拥有了整座海洋的认同。

 我渐渐用同样的心态打量家的一桌一床,街道的一车一人;守护了摇曳的形与影,体察了羽毛的细微美丽。

 我会坐在房子里在聚集的时间中心打坐,也会在漂流的脚步旁发问两个端点的浪漫。

 并且和老汉保持一定的联系,这类似一个偶尔相逢的祝福。后来见他和一位穿红衣的老太太携手散步,我油然感到幸福的生活原来如此简单。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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