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落山,大人们都还没端起碗来,花脸就已经胡乱的扒拉了几口碗里的饭粒,扔下筷子匆匆跑了出去,丢下身后老爹的呵斥和老妈“早点回来”的叮嘱。
花脸跑到学校操场,操场上已聚了一群半大孩子。二虎正在那咋咋呼呼地吆喝着。斜眼蹴在一旁,身边是几个“跟屁虫”围着他,嘻嘻哈哈的互相拍打着。花脸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缩了缩脖子。他不惧二虎,二虎和他亲近。他怵的是那斜眼。
打从娘胎出来,花脸的脸上就多了一块胎记,足足有半个巴掌那么大。那时,二虎他妈刚出外打工,没见过花脸。过了几年,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进村口,看见正在玩耍的花脸,尖着嗓子大惊小怪的咋呼着:“这谁家的娃,咋是个花脸呀!”从这时起,花脸的绰号在村里不径而走,连德高望重的胜五伯都这么叫着自己,这让花脸老大不爽。花枝招展的女人带着二虎来过家里,给了花脸一包糖。花脸后来听老妈说,这个牛仔裤至少小一号的女人就是二虎他妈。老妈说完,还朝地上“呸呸”地啐了几口唾沫。花脸不明白老妈为何要啐唾沫。他记得,当他揣了几块糖正要去找小伙伴们炫耀一番,却见村里的孩子个个都在嚼着二虎他妈带回来的糖块。这下子,花脸就不希罕了,回到家就把那包糖扔进了屋后的粪坑。
二虎体格健壮,据说比他爹还能吃,六岁就能吃下一只鸡。“再多一只也吃得下”,这是二虎他妈说的。胜五伯头一个就不信。“那女人在外头几年,活泛的很,满嘴跑油,甭听她的。”花脸却信,因为花脸有求着二虎的时侯。
村里有两个“孩子头”,二虎一个,另一个则是斜眼。斜眼天生有一只眼睛位置不正,看人老斜吊着眼。据胜五伯讲,斜眼这绰号是被他爹给揍出来的。他爹在几十里外的矿上干活,力气大,人却木讷,累了一天又爱喝两口。在矿上干活的没一个不爱喝“马尿”的,斜眼他爹也不例外。可人家有节制,绝不贪杯。斜眼他爹却是不醉不休,醉了就唱、就哭、就打老婆。有一次,这怂货又喝醉了,正要动手打斜眼他妈,一扭头,瞅见在炕前站着的斜眼,越发的怒了:“小兔崽子,把头摆正了,你斜着个眼瞪我干啥?”就这么着,斜眼他爹一喝醉,就揍斜眼。斜眼挨了他爹的揍,就到村里揍其它的孩子。有的孩子一开始还和他干上两架,可斜眼挨他爹的揍成了习惯,早就不怕疼了,和其它孩子干架时反而下手重、狠。没多久,村里的孩子见了斜眼也就躲着走了。再后来,就和二虎一样,成了村里的“孩子头”。
斜眼特喜欢和花脸过不去,无论人前人后,有理没理,总爱找茬揍花脸一顿。一次当着胜五伯的面,把花脸揍了个鼻青脸肿。胜五伯摇晃着脑袋,用烟袋锅子指着斜眼,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斜眼,你将来跟你那爹一个出息。”斜眼没吭声,扭头就走。第二天一早,天还麻麻亮,胜五伯去赶早集,关上门扇的时侯,竟糊了一手的屎。
斜眼和二虎却拢不到一块儿。二虎他妈不断地给家里寄钱、寄物,二虎他爹又是个“软性子”,老婆寄回来的钱由着儿子用。那二虎身上每天揣着大把的零票子,村里小卖部的门槛都快被他给踏破了。二虎也大方,买了糖果、瓜子,分给这个一块,那个一包。没几日,身后就跟了一帮孩子,二虎自然就成了“孩子头”。
村里的壮劳力在几十里外的矿上干活的不下二、三十人,大多都住在矿上提供的集体宿舍里,逢到工休才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男人不在的时侯,女人们除了干地里的活,哪还顾得上自家那原本就疯野惯了的半大小子呢。斜眼和村里的孩子们干了几架后,那些孩子开始还躲着他走,可当二虎用零食的诱惑在自个儿身边聚起了一群“跟屁虫”,成了“孩子头”,这就让斜眼有些坐不住了。
斜眼挨个去找那些跟自个儿的爹一块儿在矿上干活的人家的孩子,他把他们叫到后山坡,要他们以后别跟二虎一块儿玩。说二虎他妈寄回的钱不干净,用不干净的钱买的零食吃了要闹肚子。钱为啥有不干净的,斜眼不明白,斜眼听他爹这么说的。那帮孩子也不明白,有的正嚼着二虎给的糖块,有的手里还捏着一包二虎给的瓜子,沉浸在零食香甜的味道里。斜眼二话不说,冲上去一巴掌打落一个孩子手里的瓜子,又朝另一个孩子挥了挥拳头,逼他把嘴里的糖块吐掉。由此,斜眼凭借拳头的力量,也在身边聚了一帮孩子。可那二虎照旧大方,买了零食照旧分给这个一块、那个一包,让斜眼他们瞧着眼馋。
村里的人家除了种地,还搞了不少副业。二虎家就有好大的一爿苹果园。斜眼领着一帮孩子趁二虎他爹一不留神,潜入苹果园偷摘树上的苹果。吃了不算,一人还顺走几个。经过二虎家的时侯,全给填在屋后的粪坑里了。二虎他爹掏粪浇田,见自家的粪坑里漂满了苹果,气得喝醉了酒,红着眼就想找人干架,被胜五伯一脚踹了个“嘴啃泥”。
斜眼和二虎虽说拢不到一块儿,可他俩毕竟才是半大的“小屁孩”,孩童的天性让他们仍然会聚在一起玩着在大人们看来幼稚无比的游戏。
每天傍晚,吃完饭,学校操场上就会聚起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跳跳蹦蹦。其中,二虎的声音最为响亮。他就象一个将军似的,指挥着身边的一群孩子们。每天的这个时侯,对村里的这些孩子来说,是他们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二虎这时来到操场,裤兜里总会塞满了零食。一大把糖块,一裤兜的瓜子,给他身边的孩子分发完毕,二虎坐在操场边的碌碡上,晃荡着两条粗短的小腿,瞅着蹴在对面的斜眼。
二虎身边的这群半大小子们,一个个吐着瓜子皮、剥着糖纸,操场上喧腾着一股炒货的味道,其间还夹杂着水果糖香甜的气息。斜眼仍旧跟自己身边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拍打着,毫不理会二虎他们把水果糖嚼得“嘎蹦嘎蹦”脆响的挑衅。过了一会儿,二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面的斜眼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包香烟。二虎揉了揉眼睛,没错,斜眼手上捏着的正是一包香烟。他撕开烟盒,弹出一颗给自己叼上,又分给身边的孩子们一人一颗,接着,摸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嗤啦”一声划燃,将火柴凑近嘴上的烟卷,火苗闪了闪,一缕烟雾从斜眼鼻孔里细细地涌出,这番动作一气呵成,老到而熟练。斜眼把火柴盒抛给另一个孩子,然后斜吊着眼瞅着碌碡上的二虎。火柴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让二虎觉得自己买来的糖果、瓜子在斜眼的香烟面前显得有点儿寒碜。
花脸这时也来到了操场,他缩头缩脑的走到二虎身边。二虎见了他,却没把手上握着的瓜子分给他。花脸毫不介意。他从兜里摸出几块奶糖递给二虎,二虎乜斜着眼瞅了瞅,扭头示意另外两个孩子揣上。那两小子一把抓走花脸手里的奶糖,其中一个连糖纸都没剥,就往嘴里塞。花脸不禁有些情绪低落,那奶糖是他攒了好几天的零用钱在小卖部买的。小卖部的七阿婆一开始硬是不卖,至少得称半斤。花脸求了好半天,又把小卖部的柜台、窗户、门扇统统擦拭了一遍,七阿婆才称出了这几颗。这会儿,二虎没吃,却让这两小子吃上了。这两小子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哥哥叫三锁,弟弟叫四锁。他们的妈生下他们那会儿,家里的猪都被乡里的民兵给牵走了。据胜五伯讲,“双锁”的前头还有两个姐,牵猪算啥呀,没扒房溜瓦都算轻的。
“花脸!”操场上响起斜眼那破锣般的嗓音。花脸抬眼看去,斜眼正招手示意自己过去。花脸没动。
“斜眼叫你过来呀!”随着一声尖细的嗓音,一个烟头弹在了花脸的脚前。弹烟头的是“油条”。这小子长得就象油条,细高个,眉眼都没长开,成天眯着个眼,没睡醒似的,又老爱出汗,油腻兮兮,蹭哪哪粘手。花脸还是没动。
“别过去,过去他整你。”二虎吐出一口瓜子皮,一片不偏不倚,正好贴在花脸的眼角,湿漉漉的,花脸闻到一丝儿微猩的湿气。花脸擦去眼角的瓜子皮,垂下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斜着身子,不引人注意的朝二虎身边挪了半步。
“花脸,你小子皮又痒痒了?再不过来你试试!”斜眼的破锣嗓音在操场上瓮瓮地回响,让人乍听之下,心里一紧,怪不舒服。
操场边每到饭点,照例蹴了几个闲汉,一人捧一大海碗,呼呼噜噜地吃喝。斜眼的嗓音刚一落下,一块土坷垃就擦着自己的裤管飞过去,砸中身边一个孩子的腿,疼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斜眼扭过头,见闲汉里有一个正瞪着自己,“斜眼,你他妈的叫唤个啥!吓了老子一跳,差点把碗打翻了。这碗要是没了,老子今儿个没吃的,就上你家吃去!”
“对,去斜眼家,让他妈给你做擀面片,你俩一起擀。”
“他妈可水灵了,葱花白似的…”
闲汉们一阵哄笑。
斜眼冲着他们“呸”了一口,转过身朝坐在碌碡上的二虎走去,眼睛却狠狠地盯着花脸。花脸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缩了缩手脚,又朝二虎身边挪了挪。
“过去点。靠那么近干嘛。”二虎用脚撩了撩花脸。
斜眼走了过来,一只手搭在花脸的肩膀上,脸朝着二虎,“二虎,今天还玩不玩攻山头呀?”
“玩,咋不玩!”
“谁守山头,谁来攻?”
二虎一屁股从碌碡上滑下来,“今天我们来守,你们攻。”
斜眼拍了拍花脸,“花脸,去,给哥买两支冰棍来。”
花脸微微哆嗦着,可怜兮兮的望着二虎,他以为二虎会说点什么。二虎却摆了摆手,“花脸,快去买冰棍,别忘了给我也买两支。”说完,一招手,一群孩子跟着二虎和斜眼就朝后山坡跑去。
孩子们说的“攻山头”其实很简单。学校后头有座小山坡,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孩子们就以小山坡为目标,分成两拔儿,一拔守,一拔攻。其实,就是分成两拔儿厮打。这是斜眼最爱干的事。每次玩“攻山头”,斜眼总是冲在最前面,攥紧拳头狠狠的揍着二虎他们。
花脸看着那群孩子一窝蜂的朝后山坡跑去,回过头怏怏不乐的去七阿婆的小卖部买冰棍,经过蹴在操场边吃喝的几个闲汉面前时,被其中一个伸出脚来给绊了一下。在哄笑声中,花脸爬起来,嘴角一撇,自顾自地走了。走了几十步,花脸又踅回来,蹑手蹑脚地摸到距闲汉们十几步远的距离,捡了一块土坷垃,在手里搓成细碎的小颗粒,用力朝闲汉们头上扬去,然后一溜小跑,跑上来时的那条小路。背后传来闲汉们一叠声的叫骂:“狗日的小兔崽子,捉住你看我不揍死你!”
“操你姥姥!看把我这碗捞面给糟践的…”
花脸来到小卖部,远远的就见七阿婆坐在门口,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在自个儿脸上鼓捣着。及至走近,花脸才看清,七阿婆握着一枝黑笔在眉毛上划着道道。这样子的黑笔花脸见过,二虎他妈就有一枝,今天见七阿婆也有,花脸就觉得这是一个希罕物件,赶明儿等攒够了零用钱,给老妈也买一枝。
七阿婆忽地抬头,见花脸正看着自己,不禁老脸一红。她赶紧站起来,问花脸:“你干啥?”
“我买冰棍。”
七阿婆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蓦地,平地里起了一阵风,这风来得急,把街上的纸屑吹刮的如天女散花般,有两片粘在了七阿婆的裤脚上。七阿婆掸掸裤脚,抽了抽鼻子,“这风里有一股潮气,怕是要下雨。再说,这天也不早了,还吃啥冰棍呀。来,阿婆给你舀杯水,你喝了早点回家。”
七阿婆一边说着,一边朝靠在门口的凉茶桶走去。
花脸急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不是我要吃,是给二虎,还有斜眼买的!”
“你喊啥,嫌阿婆耳朵背是不?告诉你,阿婆的耳朵可不背。不就是给二虎和斜眼那两小王八羔子买的么。要买拿钱来,没钱没冰棍!”
“多少钱一根?”花脸怯怯地问。
“平时五毛,今儿个赶上阿婆心情好,就让你一毛吧,四毛一根。买几根?”
花脸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就只掏出了一块钱。他把那一块钱怯生生地放在柜台上,充满期待的望着七阿婆:“我想买四根冰棍,可我只有一块钱。”声音低的似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七阿婆从柜台里抓出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有节奏地抖着腿。花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下雨了,天气变冷的缘故,要不然七阿婆咋这么会儿就冷得全身发抖呢。
七阿婆吐着瓜子皮,瞅着柜台上的那一块钱,撇了撇嘴:“这不够啊,冰棍四毛-根,四根一块六,你还少六毛呢。”
“可我…没钱…”花脸把四个兜依次翻给七阿婆看。他见七阿婆把脸别过去,又转过来,再别过去,再转过来,如此两次。待到七阿婆嗑完瓜子,拍了拍手,拈起花脸的那张钱,丢进柜台。
“好吧,阿婆今天做好事,卖三根冰棍给你。”
“二虎他们要四根。”花脸不依不饶。
七阿婆抄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就给了花脸一下:“你傻呀!他们要四根你就给他们买四根?你又没那么多钱。阿婆就卖你三根冰棍,一根你自个儿吃,两根给那两小王八羔子带去。走吧、走吧。”七阿婆把三根冰棍塞在花脸手里,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出了小卖部。
天已黑了下来,花脸紧紧地捧着冰棍,往学校后头的小山坡跑去。跑到村口,胜五伯正从村外蹓跶了一圈回来,见花脸跑的猴急猴急的,一头的汗。忙把花脸拦下:“花脸,你跑啥,出啥事了?”
花脸往胜五伯手里塞了一根冰棍,又继续朝前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喊:“我去找二虎。”
“这小兔崽子,还晓得给我吃冰棍咧。哎,你慢点跑!”胜五伯得意地嘬着冰棍往村里走去,留下一路欢快的小调。
风刮的越发的急,一阵紧似一阵,尖利的啸音如狼嗥、如狮吼,雨就在这时不失时机的下了起来。
还未跑到学校操场,花脸就被淋了个透湿。他得空瞅了一下手里的冰棍,冰棍已变小,并且软塌的不成了形状。花脸禁不住哭了起来。在这之前,他被闲汉们绊倒在地,摔疼了都没哭,这时却哭出了声。
花脸不停地跑,跑过操场,跑上小山坡。雨越下越大,细密如网。小山坡上人影皆无,只留下一地折断的树枝。二虎和斜眼今天玩“攻山头”的游戏时,二虎学了个乖,事先折了一些树枝藏在山坡上,等斜眼他们攻上来时,二虎带领的这帮孩子个个挥舞着树枝和赤手空拳的斜眼厮打。雨来了,二虎他们也走了。花脸望着那些七歪八倒的树枝,放声大哭。
冰棍已化成了水,只有两张裹过冰棍的包装纸还被花脸捏在手里。花脸哭着哭着,把那两张包装纸凑近鼻尖,透过密集的雨点,他依稀闻到一股带着清凉气息的奶油香味。花脸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纸上凝聚的水珠,他尝到了一股苦涩,然而,他却无法尝出这苦涩的味道来自化成水的冰棍、亦或天上的雨水、还是自己的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