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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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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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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 手

到饭点了。这人快来了。

这条路他每天要走两个来回。不,三个。我留意过。一个是早八点,上班时间。另一个是晚六点,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午12点,饭点。

我要在店里守一天。这一天,除去晚上10点关门,回出租屋睡觉,到早上七点,余下的时间我都在店里。七点开门后,不算很忙碌。人来人往的大多去隔壁的豆浆铺吃早点,间或踅进个把人进来买包烟。烟买的便宜,三五块的档次。有人买上十块钱的,大小是个干部。

干部我还是分得清的。那样貌,那气度,看上去就不凡。抽三五块钱烟的人,也有不凡的,总是缺了点儿什么。隔壁的吵吵声大了起来,又在吵架了。我探头出去,没几眼就瞅了个明白,两青工为一碗豆浆起了口角。跑堂的把豆浆端给了后来的,先到的不依不饶正大声叫唤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值得抻长了嗓子唤得脸红脖子粗的。我撇撇嘴角,缩了回去。

记得在家时,小姨就给我说过,看人不能光看外表。知道,要看内心。我总是喜欢抢白小姨,把她噎得冲我哼哼唧唧翻白眼。小姨比我大不了多少,就三岁,却像经了不少事,话里每每透着老成,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沧桑吧。

我不知道现今的自己够不够得上沧桑。从十六岁出远门,到今年二十六了,我在外面呆了十年。我还在给人看店,干这个也没啥。老是坐在店里,亏我练就了一副眼力劲儿,看人看外表,倒也没遇上什么坏人。坏人大概对我这样儿的没兴趣。小姨在电话里听了,总要骂我两句,恶狠狠地叮嘱我,玩笑话不能乱说的,乱说要烂舌头的。我到现在都没烂舌头,倒是前晚吃火锅上火,舌尖上发出一个疔,这会儿还痛得慌。

饭点到了。我去隔壁炒了份饭,端回来却没心思吃。我用牙齿轻轻顶着那个疔,痛,牙缝间挤出一阵咝咝的抽气声。看着那份炒饭,我没了食欲。店门口,人流增多了。长长的坡道上,人流朝一个方向涌去。我很少去坡顶,但我知道,上了坡,顺着那条平坦的大道,会走入一排排喧闹的小区。我去转悠过,趁店里还未开门的时候。这个点儿,小区里也清静。没我老家那么静。

咦,那人是不是他。我刚给一个来买烟的人找完零钱,就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打门口过去了。我端上炒饭,出门倒在了垃圾桶里。舌头痛得吃不下饭,倒了算了。那就是他,他还没走上坡顶。这迈开的步子跟那张脸不太相称,好似拖了过多的累赘般。累的。我从门口的人流里看见过不少累坏了的脸,他们无一例外的耷拉着眼皮,双眼无神地扑闪着,微微喘着粗气。上这么一道坡都喘粗气,看来是累坏了。

下了这道坡,没多远就是厂子。他是厂子里的人,这没错。他和他们穿着同样的蓝工装。他们每天两次,不,三次,三次从店门口的坡道上走过。三个来回我都能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老家的人。

我好奇于这张脸,它让我感受到来自老家的亲切。这脸,糙,硬,骨架挤皮欲裂。他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止一次地默默念叨。扳手,他们这样叫他,他爽快地应着。田埂上传来一群学生娃撒欢的笑闹。我回过身,走进店里,眼前竟漾开了一片湿湿的雾气。

一个晚六点,厂子的下班时间。坡道上照例涌动着蓝工装汇成的人流。他不在其中。我朝门外望了好几遍,也没耽误给人拿烟递酒,找补零钱。忙完了这会儿,坡道上的人渐渐稀少了下来。兼卖炒饭的豆浆铺围了一群青工,咋咋呼呼地赶着饭点。饿死鬼投胎。我正咕哝着,这人进来了。

看得出他很累。衣襟上的油污很是显眼。袖子上也有很多。看着这张脸,亲切感让我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变化。但凡进店买东西的人,对谁我都客气。这人面前,客气中的亲近让我不由的暗自惊异。他不是来买东西的。我见过他抽烟,但他并非来买烟。

他在门口的电话机旁坐着,脸冲着门外,认真地看着路上的人。他在回电话。我的角度望过去,他就是一副认真劲儿。这傍晚的光景里,我一下来了兴致,同他说开了话。我和根娃就是这么说开了去的。

等电话?我问。等电话。他说。你,厂子里的?我问。对,厂子里的。他说。在等电话?我问。讪讪地笑着。在等电话。他看了我一眼。他没有不耐烦,我的搭讪还能进行下去。扳手!谁呀,这破锣嗓子吓我一跳。见他转过身,我也走到门口望出去,隔壁闹腾的那叫一个欢。蓝工装们吃得尽兴,大声招呼着路经这里的熟人。有人瞥见了这人,叫着他的绰号,喊他过去凑个热闹。

他过去了,挨个敬了一根烟,又回来了。烟盒被他在手里揉成一团,扔进了店门口的垃圾桶。刚好发完。我说。冲他笑笑。刚好。他也笑了笑。够大方的。嘿嘿。根娃跟他一样,话不多,只傻笑。

他等的电话还没打来。我拿定了主意,不想再这么和他搭讪了。你不像是这里的人。我说。他来了兴趣,脸对着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竟然感到脸颊微微发烫。饶是如此,我也毫不作态。你看上去和这个地方的人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他问。

怎么说呢。你的样貌不像这里的人。那像哪里的人?挂在他嘴角的笑简直就是根娃。像是北边,北边那个方向来的。根娃朝我走来。我听见了老家村小的下课铃声。

电话终于打来了。对着听筒,他不停地说着行、明白、马上到。又一个认真的根娃。他还没吃饭呢。这人往厂子匆匆而去的背影走远了,我才想起来。他丢下的一块钱被我捏在手里,传自他兜里微热的体温还未完全散去。

离我那晚听见的一声巨响过去一个星期了。厂子出了事故,听说还伤了人。那声巨响,我在出租屋里听见时,吓了一整晚。店,还照常开着。蓝工装们在那条上下班必经的坡道上还照常走着。隔壁的豆浆铺一到晚间,还是那么热闹。我却有一个星期没看见这人。

一群青工又在豆浆铺里闹腾。我吃完炒饭,去隔壁还餐具时,趁便向几个平日里熟识的青工打听起了这人。他死了!我皱了皱眉。别奢望从这些青工嘴里说出什么中听的话。他因公牺牲了。另一个青工说。我略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表示了我的谢意。根娃也是这样没了,抢修设备时出的事。

不久我就离开了这里。无论回老家还是去别的城市,我会不时地想起根娃,想起这人。想起他们不凡的样貌。他们抽着三五块钱的烟,总是缺了点儿什么。可能是运气吧,我想。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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