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本与一个农民的命运

                             “红本”与一个农民的命运

                                                              王 曦 昌

大约是在20世纪的80年代初，陕西有一个叫路遥的作家，写了一部很有影响的中篇小说《人生》，作品中的主人公高加林是一位农村青年，他为了逃离农村，改变自己的命运，做出了种种的努力和挣扎，但终究无法摆脱命运对他的残酷嘲弄……这部小说之所以引起轰动，主要是高加林这个向往都市文明的农村青年的特殊的经历引起了众多人的共鸣。多年来，城乡的差别以及我国实行的二元户籍管理制度（即：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不仅仅是给作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更重要的是，城乡差别的存在及二元户籍的管理制度制造了诸多的人格的不平等以及人格的扭曲和灵魂的背叛，城乡矛盾给我们制造的故事不是几本书就能抒写完的，而城乡的种种差别，给社会学家以及关心人类生存的状态的人们永远提出了诸多的思考。

我有一个生活在乡下的叔伯堂兄，他的经历很是发人深省。

堂兄与我同岁，同一年上的小学，又是在一个班读书。后来，我考上了怀德十六中学，堂兄上了公社新创办的半耕半读的农业中学。堂兄家里有个老姨在沈阳住，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去过几次沈阳，每次他从沈阳回来，都跟我们炫耀他在城里的新见闻，他说他在老姨家看到了什么什么样的小人书，他说城里的表哥带他一起去公园，看到了长颈鹿、大象、老虎、野猪、孔雀……他说，沈阳城里有那么高那么高的高楼，比我们的十个草房摞起来还高；他说，那大商店也太大了，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他说，沈阳的马路老宽老平坦了，比生产队的场院平坦得多，溜光溜光的，下雨了也不影响走路；他说，长大了，他就去城里找个事干。堂兄在小时侯脑袋里就长草了。让他给忽悠的，我也想到大城市去看看，可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直到红卫兵在全国大串联时，我才有机会去了省城，去了北京、上海，此后，我也对城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儿，感觉到在熙熙攘攘色彩斑斓的城市里活着比农村可是好多了，觉得城里人比农村人活得有尊严。

然而，一个农村青年，想走进城镇，想改变自己的身份，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城镇户口问题，有了城镇户口，才能拥有那个月月去国家粮店购买供应粮的小“红本”，有了城镇户口和“红本”，你才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一个农村青年，想拥有这两件“宝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因为他们只有极窄的几条途径可走。第一，考上大学，或者考上中专，毕业时，成为国家干部（那时候的大中专毕业生是国家包分配），你才能吃上“红本”；此外就是参军，参军后在部队再努力提干，一旦转业回到地方，你是国家干部了，你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再就是漂亮的女孩子通过在城里找个对象，然后熬年头，或者找人疏通关系也有可能把户口迁移到城里。但农村户口的女孩子在城里找对象，首先要降低自己的标准，不是男方的形象太差，就是身体的某些部位有一些残疾，或者是离婚的死老婆的二婚大年龄男人。

196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堂兄感觉到他进城的可能很渺茫了，原因是城里的知青都下乡，那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就更没有机会了。

堂兄18周岁那年，武装部征兵，堂兄积极报名了，而且还在公社的武装部找人给做了工作，检查完身体，就是耐心地等待消息。过了些天，消息来了，他被批准入伍了。此后，他就去了辽宁一个叫营口的地方当兵了。他的命运还算不错，部队让他当了汽车兵，一个农村的孩子，习惯了挥动着鞭子赶牛车、马车，现在有了汽车可开，他就很知足。

在部队期间，他很想好好干，提干，混上有四个口袋的草绿色军装穿穿，但他熬上了班长以后就原地踏步了。三年后，他复员回到了老家。在复员前夕，他在县里找了几个人，想留在县城，但没有如愿。因为他是农村兵，在部队时没有提干，此次复员他跟他渴望已久的“红本”擦肩而过。

回到家的堂兄一直闷闷不乐，毕竟是穿了三年的军装，又在部队开了三年的汽车，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在执行任务时还去过西藏呢。现在就这么什么说法也没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是农业户口呢！他的战友，凡是有城镇户口的，吃“红本”的（即吃国家供应商品粮的人）民政局的军转办都给安排工作了，有的被分配到工厂，有的去了工商部门，还有的去了公检法部门……可他是农业户口，就得哪来哪去，他心有不甘啊！

堂兄憋屈呀，但憋屈了一阵之后，仍然是母鸡下蛋，公鸡报晓，太阳仍然是从东方升起，他的主管领导仍然是生产队长，而且是很客气地找上门来了，让他参加队里的劳动，因为他现在的身份跟三年前一样——人民公社社员。他服气了，他到队上去劳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挣10分工。后来，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就结婚了。

再后来，公社的供销社购进一辆解放牌卡车拉货用，而那时候会开卡车的司机还不多，没用太努力，堂兄就当上了供销社的货运司机。

我这位堂兄不仅驾驶技术好，人缘也很好，他开车，上上下下都说他的好话。

后来，供销社搞承包，他就承包了那辆卡车。这之后，人们见他人跟他的卡车总是那么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伴随商品经济的兴起，他的运输业务越来越好，当然，钞票也赚越多，只两年时间，他就扒倒了他家的土坯房，盖上了三间红砖磊墙灰瓦盖顶的大瓦房，还用红砖砌了一个大院套，用角铁和钢筋焊了一个黑漆大铁门。后来，他又给两个弟弟娶上了媳妇，每个弟弟的新房都是他出资给盖的。他成了全公社的首富。

堂兄手里有了钱以后，他家的生活水平有了显著的提高，在全乡（后改的）他第一个买了摩托，但他还是向往城市。他跟我说，一个老农民，你再有钱也不行，不管你走到哪，只要一看你身份证上的住址，人家就瞧不起你。所以，他又想到了进城。我说，你不进城也不耽误挣钱啊。他说，那倒是，可是，还有孩子呢。这时侯他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他说，咱们这乡下，教学质量太差，那教初中的还有一半是民办教师呢，我这辈子没有大出息了，不能耽误孩子前途啊。

于是，我的这位堂兄就开始琢磨进城的事，好在他手里有钱，只要他出手大方，就有人给他办事，他先给自己在乡供销社搞了一个招工的指标，然后通过市劳动局的批准，很快就成了乡供销社的正式职工，而后，他又找到市社的领导做工作，把自己从乡供销社调到了市供销社下属的一家公司上班。他一个人先把户口落在市里后，然后就跟公安局的派出所疏通了关系，把全家的户口都搞进市里了。全家人有了城镇户口，随之而来的就拥有了供应商品粮的本子，那是一个小小的“红本”！他捧在手里时，觉得沉甸甸的，但还是有一股暖流掺着心酸的泪水在他的心头涌动。他多年的梦，终于圆上了！

此后，堂兄一家三口，摇身一变，成了彻头彻尾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

此时，在我家乡，凡是认识堂兄的人，都说堂兄有本事。这些年，成了大款不说，还把全家人从农村搞进城里都吃上“红本”了。堂兄马上在城里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住上了，那楼房共七层，堂兄买的是第5层。堂兄说，住楼房就住高一点的，住在一、二层那叫住什么楼房，那不跟在乡下住平房一样吗？

令人想不到的是，堂兄的所在单位，市供销社在改革中很快就解体了，市社所有的职工买断的买断，下岗的下岗，搞承包的搞承包。工资没有了，这让堂兄很困惑，好在不是他一个人，全市上千名的市社职工都自谋职业了。好在他有驾照，所以，他就自己购买了一辆卡车。虽说年龄大了一些，不适合再开车了，但堂兄为了赚钱，他还是要拼上几年，儿子在读书，儿子还没找工作，还没娶媳妇呢，他不能歇着啊！

大约是在1997年的夏天，堂兄的儿子参加高考，在高考之前，堂兄很是担心儿子的成绩，就请了两个家教，一个给儿子补习数学，一个给补习外语。

堂兄的儿子很内向，从来不跟他沟通。高考结束了，儿子郁郁寡欢。高考成绩出来了，儿子落榜了。

看到儿子的高考成绩，堂兄如万箭穿心。他跟儿子说，你说你这成绩，距离普通本科的录取线还差三百多分，考哪能行啊，你说你以后咋办？现在的大学生都不好找工作，你一个高中生能行？这要几年前还行，你可以接我的班，可是现在不让接班了啊，再说，我的班都没了。再说，就你这成绩，复读也没啥希望啊！想当年，我不知求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冤枉钱，才把全家的户口搞进城里，一是想圆我自己的梦，二是不想再让你跟你爷爷、你叔叔一样，过面朝黄土背朝天顺垄沟找豆包的苦日子，可是，没想到你这样不争气，你呀……堂兄落泪了。

他的儿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下了几滴屈辱的眼泪。

第二天，堂兄照样出车给人送货去了，可是在中午的时候，他接到了媳妇的电话，说快回来，家里出事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呢？媳妇没有说，他开车啊，没敢把实情告诉他。

他把车开到极速，回到家里，家人不在。邻居告诉他，媳妇、儿子都在市医院，他直接去了市医院。想不到的是，他在市医院的太平间里跟儿子见面了。晴天霹雳！媳妇告诉他，儿子是从家里的五楼跳下，当时就摔死了。

堂兄当时就蒙了，他抱着儿子僵硬的躯体，放声嚎着。儿子是他的命啊，多年来，他的奋斗，他的操劳，为了啥？不都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个好前程吗？如今，儿子走了，这让他如何是好？

堂兄把他儿子火化后，马上就把家搬回到老家的乡下去了。那个摔死他儿子的贴了乳白色釉面砖的楼房，他一看见心里就淌血。此后，他就看不得高楼，每逢他看见高楼，他就想到了自己的那一米八零高活蹦乱跳的儿子从高楼往下跳的情景，他就浑身哆嗦，手脚发麻。

去年，我回老家休闲时，又跟堂兄见面了，他可是老多了，五十几岁的人，头发全白了，满脸的皱褶，如果不知道底情的人说他七十岁，也会有人相信的。他跟我说，我是越活越活不明白了，一辈子该着土里刨食，你说，我从部队回来的时候，一心想进城；后来进城了，有了“红本”了，可是，城里户口突然间又没大用了；在农村住平房嫌土气，嫌冬天冷，可是，住上了楼房，把儿子又住没了。你说我这一辈子，就为那个“红本”折腾了，可折腾到最后，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不得不转悠回原地踏步，你说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