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督的书房

朋友老督的书房

                              王曦昌

老督是我的朋友，如果准确点说，是我20年前的朋友。记得是在富裕人家刚刚添置黑白电视机的时候，市里的一家报纸举办通讯员学习班，就在那次学习班上，我跟老督认识了，而且有一见如故、相恨见晚的感觉，尽管我们两个同岁，我又比他大一个月，他仍然管我叫大哥，那大哥叫得很甜，像亲哥似的。

会议期间，我们两个去逛书店，老督说，他有两大癖好，一个是逛书店，一个是购书。老督把身上仅有的13块钱，全部拿出来买书了，老督还看中了一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上、中、下三册），他翻看了半天，爱不释手，但最后，他还是惋惜地放下了，他特意嘱咐那个负责售书的小姑娘，那套书一定给他留着，过几天，等单位开支后，他肯定来买。那个售书的小姑娘说，那可不行，我们书店里的图书，只要放在书架上，谁付款，就得卖给谁。

老督听后，满脸的惋惜，我见老督那么喜欢那套书，就把我身上带的不多的余款，掏了出来，问老督，那本书多少钱？

老督说，4块8角5分。我说，正好，我这还有5块钱，买下吧。

老督有些不好意思，连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但最后在我的坚持下，还是把那本书买下了。我说，送给你的。此后，我跟老督在书店经常见面，有时候，看到好书，相互通通信息，同时，我们两个都在报屁股上偶尔发表一两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也算文友了，有时候拿到稿费，我们两个还会去小酒馆喝上几杯。

后来，我们所在的城市，在一条背街的三角地上，每周日出现了卖旧书刊的书摊，我跟老督就每个周日都在那里见面，每次，老督都满载而归，老督太喜爱书了，凡是他喜爱的书，就不遗余力地买下。有时候，他带的钱不够了，就找我借。

那时候，老督家住房很窄，只有五十多平米，还分割成两室、一厨、一个厕所，没有厅。这样，他的家到处都是书，床上、床下、过道、厨房都有书的踪影。很明显，书跟他一家人，已经在争夺使用的空间，因此，他的妻子就对他多次提出强烈抗议，有一次竟然对他发出最后通牒：老督，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买书，我就回娘家住去！好在老督脾气好，妻子发脾气，他就嘻嘻哈哈地向妻子赔礼道歉，但书是照买不误。那个时候，朋友老督经常对我说，等我发财了，我就好好搞一个大书房，书房的四壁都是书，然后再买一个大躺椅，想看书时，就在躺椅上看，那有多好！

后来，朋友老督妻子的一个直系亲属，官职直线上升，而且还调到了老督所在的那个系统当了一把手，老督很快就当上了单位的副科长，此后，老督在仕途上便顺风顺水，官越做越大，而且还调转到一个肥得流油的有实权的单位工作，他又是那个单位的一把手，他的一支笔，只要往哪个审批报告上画个圈儿，就是百八十万元，当然，他每天审批的都是国家的钱，也可以说，是纳税人的钱，但久而久之，他这个负责审批花钱的人，好处总是有的，因为大家都明白，他可以给你划拨100万，也可以找个理由给你划拨20万，也可以一分钱也不给你，那里面的说道就多了，他能找出一百个理由说他在工作上必须秉公执法，坚持原则，所以，有一些会办事的人，就总恭维他，当然，仅仅用语言恭维他，他是不买账的，老督还没虚荣到那种程度，他这个人办事最讲究实惠，捞干的，这样，凡是找他办事的人，都会想到给他个人一些看得见、摸得着又平安稳妥的实惠，这样，朋友老督的灰色收入就是一个谜了，但基本上能达到这样一个水平：工资基本不动，抽烟基本靠送，喝酒基本靠供，老婆基本不用。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每天都很忙，主要是应酬多，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酒局（中午老督是不出去喝酒的，机关有规定），想推也推不掉，有时候，一个晚上要赶几个场子，每处只喝那么几杯，坐上那么一小会儿，点到为止，他知道，那些请他喝酒的人，一是找他有事，二是请他到场是给赚个面子，而面子的价值，就不好用秤去衡量了，有时候，酒局散了，有人建议去休闲会馆洗洗、蒸篜、按按，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等把这一套程序“休闲”下来，麻局又组织起来了，朋友老督又不想搅局，只能让大家高兴到底，朋友吗，总得够意思吧？这一够意思，一天的时间就报销了，这样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而读书的时间几乎就没有了，但他还是喜欢买书，经常挤时间到书店转转，发现喜欢的书，马上买下，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一个癖好。他说，有的好书，你遇上了不买，等你想买时，一旦缺货，你会后悔的。

大约是在世纪之初，朋友老督突然来电话，让我去参观一下他的书房。

盛情难却，就去看看吧。这一看，孤陋寡闻的我，真是大开了眼界。老督的新书房足足有四十多平米，是他住房总面积的六分之一。书房里凡是有墙壁的地方，都贴墙壁安置了紫檀色的书橱，书橱都是用时髦昂贵的铁梨木制作的，气派、典雅、壮观，而书橱里的图书清一色是精装，有中外世界名著，有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图书，诸如经、史、子、集，应有尽有。最醒目的是中外名人传记，足足装满了三个书橱，中共党史人物、国民党方面的人物都单独陈列了一个书橱。我问他过去买的那些图书咋处理了？朋友老督说，我把书房装修好后，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过去在旧书摊上购买的一些品相在6品或者7品、8品乃至9品的图书，还有一些平装的小32开本的图书，放到精美的新制作的书橱里不太合适了，那就像一个乞丐住在五星级豪华宾馆一样，非常不和谐，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决定，重新买书，买精装书，充填我的书橱，那些平装书，尤其是品相不好看的，都一律下架，处理掉，或者打包放在车库里了。

我愕然。

朋友老督的书房，真的让我叹为观止，老督还特意让我看了他去福建出差时订购的藤条编制的躺椅，他说，等到退休后，他就躺在这个躺椅上看书，躺椅的旁边有一只精美的落地灯，也是为未来看书方便备下的。我说，你买了这么多的好书，什么时候能看完啊？

朋友老督说，不瞒你说，我现在上班，总是忙，忙不过来，真的没有时间看书，但我一直想看书，我想，等我退休之后，我就啥也不干了，我就看书，老老实实地呆在我的书房里看书，我要把我喜欢的书都看完。此外，我还想写几部书，我跟你说，我已经构思了两部长篇小说的故事大纲。

我迎合着说，好哇，好哇。

一晃儿，朋友老督就到了60周岁，这个岁数，是退休的年龄，你想退，也得退，不想退，也得退，这就像秋天树上的叶子，想落不想落，都得离开树枝飘零到地面上去，这是自然法则决定的，谁也没有办法。

想不到的是，朋友老督退下来，心情一直不好，原因是他原来上班的那个单位，一直是很热闹的，他又是那个单位的一把手，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受人恭敬惯了，现在，突然冷清下来，没有了电话，没有了应酬，他就有些寂寞，寂寞了，心里就憋屈，天天都憋屈，人是最怕憋屈的，心情不愉快，血压、肝、胃、脾、心脏就都出了毛病，好在都不太重，这样，老督就去了老干部疗养院，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感觉没有在家方便，又回家了。他本来是想用看书来抚慰心灵上的寂寞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的他，看不下去书，没那个欲望，不管多好的书，看上去没有阅读的快感了，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四卷本的《静静的顿河》，他只看了一周，都是晚上熬夜看的。他知道，有些好书，读一遍是不行的，要多读几遍，你在不同的年龄能读出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意境，他还曾经打算重读中国的四大名著的，但一时也提不起兴趣了，就是有兴趣估计也不行了，眼睛不行了，花的厉害，不戴上200度的花镜，看书上的字就模模糊糊的，但戴上花镜看书，超过半个小时，眼珠子就疼得厉害……老了，不服老是不行了……

朋友老督的妻子比老督提前半年退休的，她的思想到没有什么负担，找几个麻友整天在家里搓麻将，好在，家里房子大，足足有240多平米，专门设置了一个麻将间的，这样，麻将间就成了妻子的娱乐场所。

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候，妻子要给麻友煮面条，为了不冷清场面，就让没事的老督上桌顶几圈，老督感觉搓麻时心情稍好些，于是，在他寂寞无聊时，就参与了几个退休老干部的麻局，这一上手，就下不来了，他绝对喜欢上了搓麻，他们几个麻友先是在社区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玩，那里面共有四张麻桌，每天都有人搓麻，由于人多，又有抽烟的，又呛，又闹，后来老督觉得环境不好，就把麻友带到了自己的家里，但家里的惟一的麻将间，被妻子用着，先入为主，他不好让妻子让位给他，就是他说了，妻子也不会同意，他在单位是多年的一把手，但在家里，他一直是二把手。

这样，朋友老督，就去商场买了一个麻将桌，一副麻将，把麻将桌放在书房里，那里宽绰、安静。

朋友老督为了保持书房的圣洁，他找的麻友，一律是不吸烟的，此外，他为了不让麻友随便动他的书，就在书橱上贴上警语：此为工作用书，一律不外借。

我去老督书房玩过几次麻将，感觉非常爽，那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麻将场所了，静，幽雅不说，还有书香的气息相伴。

老督每天都搓麻将，一般就玩三大圈，大约在6个小时左右，很有规律，他们一般是每天的下午两点开玩，一直玩到晚上的8点左右。

老督不再提他退休后读书的事了，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他有可能忘了这码子事，也有可能没忘，但麻将已经成为他的最爱，这是事实。我想，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大多嫌贫爱富，而唯独这书，有时候偏偏嫌富爱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