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第二年,老蔺在湖光花园小区购置了一套电梯洋房,140平方米,三室两厅两卫。
老蔺每天都在附近公园里转悠。这天早晨,一幅特殊的景象,在他眼前定格:一个蹀躞蹒跚的小个子妇人,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沧桑老人。两条腿像假肢,细细地藏在裤管里,一动不动;胳膊机械得像生了锈的铁棍,一动不动;脑袋像固定在脖颈上的葫芦,一动不动。那呆滞的目光,似乎没有了心智和血性,一只花蝴蝶从他眼前飞过,他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
这人有些面熟……是……是徐鶴!模样虽然大变,但扁塌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还有过分张扬的招风耳,以及他下颌的黑痣上那一根已经由黑猪鬃色变成花白掺铁红的长须……
老蔺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只是步子比往常要沉重许多。
晚饭时,老蔺只吃了一点点,连每天必看的电视连续剧也没看,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
五年前,老蔺是单位的一把手。在这个位置上工作八年,向他表示“进步”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增加到一个排了。这群人当中,小乔更是对他言听计从,该表示的都表示了。这都是人情啊,人非草木,老蔺的心也是肉长的,那些人向他表示“进步”,他心里明白他们需要什么。有的属实工作卖力,工作业绩也不错,正常情况下,应该提拔重用,可单位中层干部指标是有限的,年老的不退,谁也别想提拔,每年退休空出那一两个中层干部的指标,根本就不够点缀……狼多肉少,矛盾突出到尖锐的程度……
无奈,他想出了一个改革干部队伍的方案,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年满53周岁,没有正规大学本科以上文凭的中层干部,不论是副职还是正职,一律拿下,办理内退手续。他让人事部门查过档案,如果把杠划到53周岁,那么全单位就有17位正副中层干部被切下,而这17位空出的中层干部指标,基本上能满足一直在表现“进步”以及工作业绩突出早该提拔的人。
此方案公布后,在单位引起强烈地震,无疑,那些即将被一刀切下的中层干部,没有不反对的。这个他早就想到了,但他不能心软,必须硬下心肠、铁腕到底,一句话:坚决把改革进行到底!
但在年满53周岁的中层干部先后办理了内退手续时,徐鹤迟迟不签字,而且天天坚持上班,不迟到也不早退,也不让出办公桌,并且扬言要上告到底!
办公室主任找徐鹤做工作,他说:“这事太荒唐,我绝对不能服从!”没想到,办公室主任下班后把徐鹤的办公桌搬到仓库里了。第二天徐鹤发现了,拿起办公室的暖水瓶就摔,接着闯进了老蔺的办公室。
徐鹤的脸色特别难看,五官都移位了似的,嘶哑着嗓子尖锐地喊道:“你是咱单位的一把手,我的办公桌是你发话让搬走的吧?我告诉你,你怎么给我搬出去的,还得怎么给我搬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他着实吓了一跳,想安慰几句,话未出口,只听“咕咚”,徐鹤像锯倒的树桩子一样栽在地板上。起先他以为是故意在捣乱,但送到医院才知是脑中风。自那以后,徐鹤话说不了,四肢动不了……
改革照常进行,只是,老蔺心里永远忘不了那“咕咚”一声倒下的镜头。假如不把徐鹤“切下”,或者再给他一个单位中层正职的位置,那么,想必徐鹤不会是今时今日坐在轮椅上呆如木偶的徐鹤吧……
老蔺还是每天去公园溜达,虽说轮椅上的徐鹤已经不认识他了,推轮椅的老伴儿也不认识他,但他每次碰见徐鹤,回到家总是心里不舒服,他无法从脑海中抹去那沉重得没有了活力的影像。
后来,老蔺不去公园了,老伴儿不解,更不解的是老蔺情绪不佳,吃得越来越少,觉也越来越轻。
一年后,老蔺在距离湖光花园几公里的盛景家园买了一栋住宅,这里有一处新建的公园,乔木、灌木,都是新植栽的,不怎么高大茂盛,也就疏疏落落那么几株。老蔺每天都去遛弯。
这里看不到徐鹤,但老蔺总感觉那呆滞的眼神无处不在,一直望着他。听说徐鹤的老伴儿得了腰间盘突出,不能推着徐鹤去公园了,老蔺委托小乔设法给老蔺雇了保姆,每天推着麻木而又呆滞的徐鹤出去。保姆的工资,当然是老蔺支付,老蔺不差钱……
(此文发表在《小说月刊》杂志2017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