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弯弯,象一条缀满鲜花的绦带,左盘右绕着翠岭。
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蹒跚在小路上。
这是祖孙俩。
孙子。
爷。
孙子是小孩。
爷也是小孩。
孙子是小小孩。
爷是老小孩。
小小孩八岁。
老小孩八十岁。
小小孩喜欢玩儿。
老小孩也喜欢玩儿。
七月的翠岭。绿茵茵的山坡上,一片片白云在浮动。蘑菇状的草帽下,“啪”地爆响了一鞭,白云风吹着似的,悠悠地卷到了山顶上。那,风凉。
“布谷,布谷……”
“哇,哇……”
“唧啾,唧啾……”
“叮咚,叮咚……”
只有山在静静地伏着。蒿草树木也不动。太阳停在了半空。翠岭快被它烤糊了。
小小孩拎着一只塔状的蝈蝈笼子,来到了一蓬树荫下,坐了下来。黑黑的小手,揩脸上的汗,抹一把,五条黑道子。
“走,走!”老小孩催促道,“你不想逮蝈蝈了?”他把手里的蝈蝈笼子扬了扬。
“谁不想了?”小小孩说,“凉快凉快再走吗!”
“真熊!”老小孩说,“我咋就不热。”
“你不热?”小小孩说,“你不热,衣服咋湿透了?尽骗人!”
“谁骗人?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回去了!”
“快到地方了,回去干什么?”
“那你还不走?”
“你先走吗,我能撵上你。”
老小孩果然先走了。
小小孩从路旁折了几根树枝,三把两把,网成了一圈,往头上一戴,青枝绿叶,长满了头顶。蝴蝶以为是棵会走路的小树,落上,扇扇翅儿飞了。蜗牛状的小鸡子,从花裤衩里掏了出来。一条细细的亮亮的水线,喷在马莲堆子上。两只蜜蜂嗡嗡地从兰花上飞走了。几只黑蚂蚁也从宽宽的马莲叶子上滑了下来。
小小孩裂嘴笑了。他把小鸡子往花裤衩里一缩,然后,颠颠地跑了,撵爷。
“嘎儿,嘎儿,嘎儿……”
“蝈儿,蝈儿,蝈儿……”
声音从前方的一片葳蕤的黄蒿丛里传来。
这是大马蝈蝈的叫声。甜。脆。亮。
老小孩听得出来。
小小孩也听得出来。
到了。这是一小块搁置了很久的撂荒地。垄台垄沟还依稀可辨。黄蒿长势茁壮、稠密,散着酒一样醉人的醇芳香味儿。蝈蝈最喜欢栖息在这样的地方。
老小孩抢先进了蒿丛。
蝈蝈不叫了。
“就怨你,不瞅准就抓,看跑了吧?”小小孩鼓着嘴巴,埋怨说。
老小孩瞪了小小孩一眼:“你懂什么?它一会儿还会叫的,我抓了一辈子蝈蝈,还不如你!”
老小孩说的是真话。从他记事时起,他就喜欢抓蝈蝈。他抓蝈蝈的拿手劲儿,从光屁股时就出了名儿。根据蝈蝈叫的声音,他能辨出蝈蝈的品种。别人抓不到手的蝈蝈,他手到擒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自制了一只小口哨,含在嘴里,吱吱地吹上一支小曲儿,蝈蝈就跟他唱歌。那只口哨,是他的宝贝,总是秘密地带在身边,谁也不让看,更不允许别人吹。儿子,孙子,他都没让动过,也没让吹过。有人要花高价买,他从不制作出售。这样,凭这“绝招”,他成了远近闻名的蝈蝈大王。每逢夏季来临,他的庭院里,总是挂着一排排蝈蝈笼子。他的蝈蝈笼子有秫秸扎的,有艾蒿编的,也有线麻拧的。样式也千奇百怪。有的像楼,一层层的,有窗有门,壮观得很;有的样式像宝塔,有棱有角,有座有顶,飞檐翘壁,精巧别致;有的样式像葫芦,中间有一道压压壳儿,别具风格;有的像灯笼,大大的圆肚子,好象多少蝈蝈也吃不绝似的。好马配金鞍。蝈蝈装笼子也有讲究。大马蝈蝈雄威、勇猛、强健、气魄,就把它装进宽敞舒展的楼式笼子里;小豆蝈蝈伶俐精巧,就把它放进典雅秀丽的塔状笼子里;草蝈蝈颜色多样,就把它放进葫芦或灯笼式样的笼子里……
“嘎儿,嘎儿,嘎儿……”
“蝈儿,蝈儿,蝈儿……”
蝈蝈又叫了。
老小孩刚要起身,小小孩拽住了他的汗湿的衣襟,央告说:
“爷,这回让我去逮吧。”
“你,能行?”
“嗯。”小小孩信心十足。
老小孩说:“我告诉你,抓蝈蝈不能用一只手,要两手合扣,把蝈蝈扣在手心里,扣时,要稳、准、狠,然后轻轻地往上提,不能往下压,懂吗?一只手抓蝈蝈,最容易弄伤蝈蝈,抓蝈蝈最忌伤腿,伤翅膀,懂吗?我抓一辈子蝈蝈子,还没伤过蝈蝈的一根毫毛呢!还有,蝈蝈和山叫驴你可要分清,山叫驴有尾巴,蝈蝈没尾巴,懂吗?”
“哎呀,得了,得了!”小小孩有些不耐烦了,“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小小孩先是屏住了气,静静地听着。他辨准了方位,循着蝈蝈的叫声,悄悄地摸去,然后,隐伏在蒿丛里。
看见了,一只绿得象翡翠般的大马蝈蝈,两只细细的前腿,粘在了蒿叶上,笛膜一样的两翼开合有致,节奏抑扬,绿微微的大肚子一鼓一收,直把那响声弄得出神入化,绝了!
小小孩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了大马蝈蝈。
猛地,像鹰捉小鸡一样,小小孩张手向大马蝈蝈扑去。
抓到了!一只威武的大马蝈蝈,浑身绿得没有一点儿杂色,只有肚皮微微泛白。
“爷,我抓住了!”小小孩兴奋地把蝈蝈装进笼子里,举到爷的白眉下炫耀着。
蝈蝈笼子把老小孩的脊背扯得更弯了。他扬起青筋条条,褐斑累累的手,遮在眉前,眯眯着两只昏黄滴泪的眼睛,检查蝈蝈的四条腿,一只不少;又看看那两根细细的长须,也在;然后,又看薄薄的双翼,完整无损。别说,这孩子还真有两下子,只是这蝈蝈……他仔细端品了一会儿,说:“不咋样,不咋样。这年头蝈蝈都不咋样。我小时抓过两只大马蝈蝈,那模样才俊呢!比你这只大多了,绿得像一汪水,透亮杯似的,不敢碰,一碰怕碎了;那眼睛黑的,就像涂了墨水的小米粒;那翅膀才薄呢,不细瞧啊,就像没长似的;我往房檐下一挂,嗡嗡地一叫,把别人家的蝈蝈,全盖了!大地主徐老六的宝贝儿子馋得在地上直打滚。他老爹出锃亮锃亮,一弹嗡嗡直响的大洋钱,我也没卖给他。可惜呀,可惜,一打有了六六六粉,一○五九,再也看不见那样的大马蝈蝈了,绝种了!还有那拖拉机,也不是好玩艺儿,南岭北沟地瞎突突,啥蝈蝈能比过它的嗓门大,气也气跑了!这几年我就踅摸找,影儿也没有了,绝种了!”
老小孩说着,伤心起来,眉宇间凝结着忧愁的疙瘩。
“嘎儿,嘎儿,嘎儿……”
“蝈儿,蝈儿,蝈儿……”
左前方,一片矮趴趴的榛林棵子里,又有一只蝈蝈在叫。
小小孩欣喜地向蝈蝈叫的方向跑去。
他没等爷。爷手脚笨了,耳聋眼花了,逮不住蝈蝈了。让爷来,是让爷陪他作伴儿。他自己不敢上北沟来。
到了榛林丛边,小小孩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空的蝈蝈笼子了。这不怕,他会编。
小小孩拔了一大绺艾蒿,用手捋去了叶子,然后,坐在一大墩子羊胡子草上,拿起蒿棍儿,两只小手,一挽,一挽,不一会儿,一只灰绿色的塔状的蝈蝈笼子编成了。
小小孩把新编的蝈蝈笼子挂在身旁的一棵柳树丫上。
“嘎儿,嘎儿,嘎儿……”
“蝈儿,蝈儿,蝈儿……”
前边的蝈蝈仍在甜甜地叫着。
小小孩用刚才扑蝈蝈的老方法,眨眼间,把这只又捕获了。这只不大,但结实,背是深褐色的,下边有些深绿。这叫铁蝈蝈。你就是铁蝈蝈,我也不能使劲捏呀!
——小小孩美滋滋地端相着那个“黑小子”。
小小孩手上拎着两只蝈蝈笼子,脸上挂着得意,去找爷。
老小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爷,你逮住几只蝈蝈?”小小孩问。
爷没吱声。
小小孩走上前来,一看,爷正生气呢?吹胡子瞪眼,好吓人!
小小孩细瞧,爷的笼子里是空的。
突然,一股臭味儿钻进了小小孩的鼻子,他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妈呀!爷的鞋上,腿上,啥时粘满了黑色的臭泥?
“爷,你掉进泥塘里了?”
“去!”老小孩站了起来,“你才掉泥塘里呢!”
“那你脚上的泥……”
“你管不着!”老小孩今天很晦气,蝈蝈一只没抓到,还摔进了一个树叶覆盖的泥潭里。使他最气愤的是,那精制的用了多年的口哨失灵了,不管他怎么吹,蝈蝈就是不跟他叫了。是口哨出了毛病?还是他牙掉没了,气不够用了?
老小孩赌气先走了。
小小孩在后面跟着。
正走着,老小孩手一扬,空空的蝈蝈笼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进蒿丛里。
“把你抓的蝈蝈给爷爷一只吧。”老小孩对小小孩说。
“我不,”小小孩说,“这两只都是我抓的。”
“给爷一只,我给你买糖,带馅儿的,又酥,又香,又甜的。”老小孩央求说。
“我不,”小小孩说,“妈说过,吃糖长虫牙。”
“那我给你买十个琉琉还不行吗?”
“我有琉琉,二姑给我买的。”
“呸!抓两只破蝈蝈儿,就神儿了!连你爷也不认了!”老小孩真地动了气。
“你爷抓了一辈子蝈蝈,啥样的没见过?有一次,我就听南山有一只蝈蝈叫得不一般。那么多蝈蝈一起叫,南山就像开了锅,可我就能听出有一只蝈蝈叫得不一般。我知道那准是个好种儿!放下手里的活计,我趟过河要上南山。一上河沿儿,那蝈蝈就不叫了。那么多蝈蝈一起叫,南山就像开了锅,可我就能听出有一只蝈蝈不叫了。你能行?真是!
“过了一会儿,那蝈蝈又叫了。我一抬脚走,又不叫了。这么反来复去折腾了好几回,我才明白了——”
讲到这儿,老小孩捻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不说了。看着小小孩仄愣着耳朵的傻样,老小孩知道这个关子卖上了,小孙子的胃口叫他给吊起来了。
“爷,咋回事?”
“咋回事儿?嘿,我明白了。”这会儿,老小孩的心里,像是吞下了一根冰棍儿,那个舒坦啊,“原来,我把那蝈蝈的须子给踩了!那蝈蝈须子是来河边探水的。”
“白话!白话!蝈蝈在南山上,你在河边怎么就踩着它的须子了?”
老小孩把眼一瞪:“白话?说你活祖宗白话?那蝈蝈要不怎么说是个好种呢,须子在南山上打了三个弯儿,还有三里长!你,见过?哈哈哈哈……呵呵呵呵……”老小孩直乐得出了眼泪,这才想起要蝈蝈的事来。
“你不要琉琉,我给你做支小木枪怎样?”
“那我也不干,人家好容易抓住的。”小小孩执拗地说。
“爷就要一只,给我那个小的就行。”
“那你把抓蝈蝈用的口哨给我吧。”
“口哨?”老小孩心头一震,“我稀罕了一辈子的宝贝,你一只破蝈蝈就换去了?再说,给你了,我更逮不住蝈蝈了!哼!别看人小,招儿可够绝的!我可不上你的当。”但他转念一想,抓一辈子蝈蝈了,还没空过两手回屯子呢,不能让大伙耻笑我……想到这儿,老小孩不得不说:
“好小子,我回去就照我的口哨给你再做一个不行吗?”
“行吧。”小小孩同意了,“那可得一样的,差一点儿也不行。”
“那当然,那当然。”老小孩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想:只要我活着,就别想让世上有跟我一样的抓蝈蝈用的口哨……
小小孩信以为真,把大马蝈蝈送给了爷。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走了。
老小孩又一次把蝈蝈笼子举到眉前,眼睛眯眯地看:“不咋样,不咋样。”他心里说话。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小时候房檐下那一排排蝈蝈笼子,那一只只大大小小,个个都是珍品的蝈蝈便浮现在眼前……
老小孩反复地转着蝈蝈笼子看,“咳”地长叹了一声,哆哆嗦嗦地把蝈蝈从笼子里捉了出来。那硬硬的不灵活的手指,碰在蝈蝈的一条腿上,那条腿便无声地折落了。老小孩没有发觉,轻轻地把蝈蝈放在一片草叶上。那蝈蝈见主人放生,岂不想一跳十丈?可老小孩却见它身子一斜,又一斜,低头细看,蝈蝈似乎少了一条腿。左看,少了一条;右看,还是少了一条。是眼花了?他想让小孙子看,但小孙子已走远了。好好的蝈蝈,怎么少了一条腿呢?手不好使了,把蝈蝈弄残废了?还是这蝈蝈原来就是个残废货?逮了一辈子蝈蝈,还没伤过一只蝈蝈的腿……他仔细数了数,还是缺少一只,心里骂道,妈拉巴子的,这是怎么了?活作孽!怎么把蝈蝈伤了?逮蝈蝈的好手,没有伤蝈蝈一根毫毛的!这不能是我伤的,是小孙子,肯定是小孙子!这孩子,以后,不能再让他上山抓蝈蝈了!想到这儿,他把那只伤残了的蝈蝈又放回笼子里。他要好好教训一顿小孙子!
(此作品发表在《作家》1986年9月号,发表时用的是笔名谷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