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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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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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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

                                     王曦昌

                               一

实际在昨天晚上,徐麻子就知道宋二狠刑满释放回家来了,而且也知道全屯子有不少人去看二狠。他当时也想去看看,一晃儿八年没见面,以往又是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朋友,哪能不想马上去看看呢?但不知怎么,脚底下就像有水胶粘着似的没有走出自家的小院。他是没有勇气去见二狠。一想起二狠走时向他交待的那几句话,他的脸上就起火,心窝上那一盘小鼓就呼呼响个没完。

“麻子哥,我这一去就是八年,秋兰他们娘俩就全拜托给你了!”二狠说这话时,单腿跪在了地上,双手抱拳给他作了一个长揖。

凭良心说,这八年,他没少帮秋兰干活,春种、夏锄、秋收,扒炕抹墙,样样精心,从未让秋兰娘俩缺柴少米,只是他不该碰秋兰的身子……说起来,这事的起因倒不怨他。

那还是二狠走后的第三年夏天的一天夜里,秋兰家的大宝突然间发高烧,浑身热得火炭一样烫手,嗓子呼嗒呼嗒拉着风匣。秋兰找他时说话声音都变了。他连夜背着大宝送到镇医院,打针吃药后,孩子退烧了。等他们回到家里,正好鸡叫头遍。

安顿下大宝,他抬腿欲走,秋兰突然间把灯闭了,回手又闩上了门。

“弟妹,别,别……别这样!”他当时吓得一时不知说啥好。

“大哥,我求你了!”说着,秋兰扑通跪在了他的脚前,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腿,浑身颤抖着哭了起来。

打那后,他跟秋兰就多了一层关系,同时又天天怕二狠从监狱回来。他时常骂自己没有毅力,总想跟秋兰断那层关系,但一碰到秋兰那一双喷火的眼睛,他就不能自已。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障子。时间长了,他跟秋兰的关系,全屯子都知道了,而且也风言风语听到一些人背后议论:“二狠从监狱出来后,绝不会饶了徐麻子,说不上会让他成为拐子张第二。”这话,就是大伙不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二狠的狠劲儿他是最清楚的。从小时候起,二狠就狠得出奇,抓住蛤蟆用小刀大卸八块上供玩,专用烧红的烙铁烫活耗子,抓住蚂蚱、蜻蜓,不是折膀就是拽掉脑袋,十三岁时就敢用刀杀猪宰牛。有一次一只小鸡进屋叨了他烧的一穗苞米,他抓住用手一下子把鸡脖子拧断了。鸡脖子哧哧往外喷血,他不解恨,又扔进红堂堂的灶膛里烧上了……长大后,不管是谁惹了他,他不是操刀子就是动棒子。那年冬天,屯子里来了一伙唱二人转的,大伙都挤到队部的大筒房子里去看热闹。黑下里,拐子张挤到秋兰身后,先是动手动脚,想占点儿小便宜,秋兰见人多不好声张,就往外躲,但拐子张色胆包天,秋兰躲到哪里,他就跟着挤到哪里。后来,又拉秋兰的手。不巧,这事让二狠发现了。他先是没吱声,等戏散场后,他找到拐子张,问:

“你看戏时手放哪儿了?”

拐子张不以为然地说:“我手放哪还用你管吗?”

“我看你是找不自在,活腻了是不是?”说着,二狠猛地从袖里抽出刀子就照拐子张大腿上扎了一刀。拐子张“哎哟”一声,当时就蹲在地上了。

二狠问:“服不服?”

“服你个屁!”

二狠照拐子张的大腿根儿又扎了一刀。

拐子张“啊”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当被人发现解劝时,拐子张已昏了过去,棉裤里外全是血,靴子被血粘在了脚上,好半天才脱下来。

拐子张被邻居抬上马车,马上送往县医院抢救,但因伤了大动脉,伤口又感染化脓,一条腿被锯下,成了废人,至今,每每提起二狠就咬牙切齿,眼里喷火。

每逢想到这些,徐麻子就头皮发麻,手心脚心冰镇一样冒凉气。可惜,世上没有治后悔的药,否则,倾家荡产,他也要花钱买上两副吃吃。他现在不仅仅是怕二狠知道了内情后治他,他还觉得他有点对不起朋友,人都说:“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可他……

“徐大哥,你干啥呢,在家呆得这样老实?”二狠进屋就高声大嗓地喊,然后就跟徐麻子热烈地握手。

徐麻子忙打掩盖说:“我出门来着,刚回来,刚回来,我到家就听说你回来了,这不,正想看你去呢,你就来了。”

“我说呢,回来一天多,没见你的影子。”二狠大咧咧地说,“哎,嫂子呢?”

“八成是串门去了。”

“大哥,我回来就听你弟妹说了,”二狠说,“这些年全靠你帮忙照顾了,够哥们儿意思!走,今晚上到我那喝几盅去,咱哥俩叙谈叙谈。”

徐麻子说:“哎,今晚还是在我家吃吧,你回来我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呢!”

二狠说:“你弟妹把小鸡都炖上了,酒也烫上了,上我那去!明天再上你家来!”

“好吧,那就听你的。”徐麻子说完,就跟着二狠走出了房门。

                         二

自从二狠回来,徐麻子那一颗心就吊在嗓子眼儿落不下来了。他无时不在防备二狠对他下毒手,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做恶梦,每次都是梦见二狠操着一把雪亮的刀子逼他跪下说出跟秋兰往来的全部经过。等他全坦白交待完了,二狠便狞笑着宰蛤蟆一样挖他的眼睛,割他的舌头,然后剖腹剜心……他晚上不再敢一个人出门,他怕在野地里或在山间小路上,二狠突然间从哪个蒿草树毛子里跳出来,当头一棒,结果了他的性命。有时,二狠请他喝酒,他都害怕二狠在酒里放毒药……

时光在忧虑中一天天逝去了,徐麻子掐指头算着,到了清明,二狠回来足有四个月了,奇怪的是,二狠对他不但没进行报复,对秋兰也是有疼有爱,而且还经常上他家里来坐坐,那亲热劲儿不亚于手足兄弟。莫非没有人向二狠透露他跟秋兰的关系?根据以往的生活经验,在他们灯笼屯百多户人家中,偷牛偷马,杀人放火,都有可能瞒住众人的耳目,唯独这桃色新闻那是咋瞒也瞒不住的,屯里桃色新闻比无线电波还快,他真不相信二狠会没有一点耳闻。

不过,从二狠对他的神态上来看,似乎还真的没有人给传送情报。二狠如果知道了他跟秋兰的关系,还能找他喝酒碰杯?就他那毛驴脾气,能咽下那口气?要不就是蹲了八年的大牢,二狠改脾气了。自从出狱后,还真的像脱胎换骨似的,说话不爱抬杠了,不仅不再打骂秋兰,跟乡亲们也和和气气的,过春节时还主动给拐子张送去“一脚子”猪肉,那猪肉虽然被拐子张拒收丢在了院外,但他一句不在行的话也没说,仍笑着扛起猪肉回家去了,那样子似乎他没有受人侮辱,而是从集市上刚刚买肉回来。二狠是变了,但不管咋变,徐麻子也不相信有人送他一顶绿帽子,他会心安理得戴在头上不愠不怒,说不准在他那平静谦和的面容里隐藏着一个更狠毒的复仇计划。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许在我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我上西天哩,也许是有了八年蹲监坐狱的教训,他不肯再鲁莽拼命犯法,而是要用软刀子杀我,或者设下圈套让我自个钻呢……想到这些,徐麻子更是无时不心惊肉跳,每逢见到二狠,他的身上就像撒了玻璃纤维一样刺剌挠挠的不舒服。

清明那天晚上,徐麻子刚刚给父母上坟回来,二狠就来了。

二狠说:“大哥,快种地了,我想买一条大牛,可我手头又没钱,你有没有,先借我一点儿。”

“你想用多少?”

“一千就够了,秋天下来粮食我再还你。”

徐麻子心里“格登”一下子,开口就借一千元,不是小数目。他马上意识到了二狠这钱借得有点凶多吉少,说不准这就是一个圈套让他钻呢,什么是借钱?分明是来讹他。那一千块到了他的手里,还不是肉包子打狗?他心里这样想,但表面上却没动声色,马上说:“可以,可以,买牛行,好侍候,夏天割点青草,冬天喂苞米秸子就行,不过,我可劝你,别买牤牛,买就买像样的母牛,一年下一个犊儿,两年就能把本钱挣回来,还不耽误种地。”

“咱俩想一块去了。”二狠说,“我就想买一条母牛,品种好一点儿的,下犊长得也大,麻子哥,你说刘屯刘二那花母牛咋样?中不中买?”

“刘二的花母牛不错,大骨架,还保犊子,美中不足就是毛色花哨一点儿。”徐麻子说,“怎么,刘二想卖?”

“想卖,说是凑钱要给他家老三说媳妇。”

“没说要多少钱?”徐麻子又问。

二狠说:“要一千三,我看他一千一就差不多能卖。”

徐麻子说:“那牛要是一千一,是到家的价,中买!”说着话,徐麻子让媳妇淑云从柜里取出一千块钱,递给了二狠。

二狠接过钱,往腰里一揣,也没说声谢谢,大大咧咧地走了。

二狠刚出院门,淑云就埋怨说:“这钱借给他,啥时能还咱们?再说,借钱也不找人写个字据。”

徐麻子说:“他不说写,我咋好找人写?好像咱们信不着人家似的,再说,又是朋友。”“朋友?哼,说得可怪好听。”淑云说。“我看这里头有事,你还蒙在鼓里呢!”

“滚一边去!”徐麻子不耐烦地说,“老娘们儿家家啥事都跟着瞎掺和。”

淑云真的就撅着嘴“滚”到一边去了,不敢再多言多语。在家里,徐麻子是一家之主,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若是来了牛脾气把锅砸了,淑云也不敢埋怨他。淑云在家做姑娘时就老实厚道,嫁给徐麻子后,又不争气生了个女孩,就自觉比生男孩的女人矮了半截,所以对徐麻子更是百依百顺。实际上,徐麻子跟秋兰的事她早就知道,但她就是不敢说破,也不敢找秋兰打架,有时候徐麻子夜里不回家睡觉,她心里窝着火,但就是不敢发泄。她怕一时不慎惹恼了徐麻子跟她离婚,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了,领个小丫头片子嫁谁去?再说自己长得又黑又老,又是满脸的雀班……

淑云自认自己命相不好,一辈子该着不省心,像她妈似的,怕爹怕了一辈子。

                              三

清明过后,东南风便不停地刮了起来,七八天工夫,残留在山阴里壕楞下的点点积雪就无影无踪了。泥泞的土道也被风抽干了,马蹄窝车辙沟里填满了松软的沙土。差不多就在一夜间,牤牛河两旁的柳树毛子就绽出了鲜嫩鲜嫩的绿芽,一片片枯黄的蒿草下面,透出一点点的绿意,那是新生的蒿草在窥探春天的动静呢!田野里的苣荬菜、婆婆丁、小根蒜都钻出了松软的泥土,孩子们拎着小筐,开始挖野菜吃了。

布谷鸟从早到晚地呼唤着“布谷、布谷、布谷……”

一切迹象都告诉庄稼人,应该春播了。

这天早晨,徐麻子正在自家院子里收拾犁铧绳套,二狠牵着一头几天前从刘二那买来的花母牛进院了。

二狠说:“大哥,今年咱俩插伙种吧,先种你的,我看今个天儿挺好,一会儿就下地,咋样?”

“中!”徐麻子满口应承,实际上他从心里不愿跟二狠来往,但二狠先说了,他就不好再回绝,他现在是手插在磨眼里进退两难。下决心不理二狠吧,以前又是朋友,何况二狠又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你说跟二狠再亲亲热热地哥们儿相处吧,怎么想他都感到别扭。

在庄稼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帮谁家干活,就在谁家吃饭。有好的吃好的,没有好的吃孬的,就是吃苞米面大饼子就咸菜条也不能让帮工人回自个家吃饭去。

二狠给徐麻子种地虽然是插伙,但也算帮工,照样是一日三餐在徐麻子家吃。反过来,到了给二狠家种地时,徐麻子也就不得不在二狠家吃饭。

二狠家只有一垧责任田,四天时间就全种完了。

二狠想着最后一天晚上的饭菜一定要丰盛一点儿,不能光上炒鸡蛋、鸡蛋糕儿、土豆丝儿、干豆腐。所以,卸犁杖以后,他就去拐子张开的小卖店又买了一瓶鱼罐头,一瓶鹌鹑蛋。村里有一家供销社,他没去那里买。一是路远一点儿,另外,他也想借买东西的机会跟拐子张说几句话,沟通沟通感情,还有一层意思是多买点儿拐子张的东西,多让他赚个三角两角的。他从狱中出来,就有好几个人告诉他多加小心,说拐子张早就发下誓言,等他给老母亲送终后,就找他二狠拼命,他伤他一条腿,他要伤他两条腿!这话他信又不信。但不管别人说什么,每逢他听到拐子张那拐杖敲地的声音,他心里就折个,他就觉着就是拐子张再还他一刀两刀,他也是罪有应得。所以,他从来都不回避拐子张,而是千方百计找机会弥补他的过失。

二狠把买来的罐头摆上桌,徐麻子说:“你这才扯呢,买罐头干啥,我又不是外人,有啥就吃啥呗,我还能挑你咋的,这两瓶罐头得多少钱,你手头又不宽绰。”

二狠说:“嘿,钱是贱种,越花越涌。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受大穷,两瓶罐头还能吃穷我?来,上桌子!”然后他又叫大宝,“大宝,把螺丝刀子找来。”

大宝找来了螺丝刀子,二狠三下五去二就把两瓶罐头全启开了盖子,然后把两只酒杯全斟满了散装白酒。

二狠端起一杯,说:“大哥,来,咱俩先干一杯。”

徐麻子举杯跟二狠干了。

“吃菜!”二狠先夹起一只鹌鹑蛋放在了嘴里。

“哎,吃菜!”徐麻子也夹了一只鹌鹑蛋放进嘴里。

徐麻子现在跟二狠喝酒吃菜,时刻都留神加小心,二狠不动的菜,他便不动,二狠倒酒时。他时刻都注意,他们二人喝的是不是一个瓶子里的酒。今晚上,他见鹌鹑蛋最保险,可以扒皮吃,所以,他就把目标集中在鹌鹑蛋上,别的菜他很少动。

二狠见徐麻子喜欢鹌鹑蛋,他吃了几个后就没再伸筷,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劝酒。

一瓶散装酒,眼看着见底了,二狠又拿出一瓶。

徐麻子说:“不喝了,迷糊了。再喝就醉了。”

“没事,这点酒能醉吗!”二狠说,“咱俩一人再喝三杯。”

“真不行了,再喝非醉不解。”徐麻子舌头真的有点硬了。

大宝在一旁接过话说:“徐大爷,再喝一杯吧,醉了怕啥,就在俺家住吗,好给我讲瞎话。”

一句话,徐麻子酒吓醒了一半。

秋兰在一旁忙拦住大宝说:“大宝,上一边去,别瞎说。”

“谁瞎说了,”大宝噘着嘴说,“本来吗,徐大爷以前晚上总上咱家来给我讲瞎话,我爸回

来,他就不来了,他答应给我讲《哪叱闹海》还没讲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徐麻子尴尬得无地自容。

秋兰想堵大宝的嘴,但又怕欲盖弥彰,只好顺水推舟说,“去,去,去,一边呆着去,你徐大爷喝多了还咋给你讲瞎话,等明天有工夫时,再把你徐大爷请来,天天给你讲。”

二狠倒是不以为然,似乎他根本就没听到大宝刚才说的话,笑着说:“好吧,大哥实在不喝,那就到此为止,秋兰,给大哥盛饭。”

“哎!”秋兰答应着,回身盛了一小碗大米饭给徐麻子递了过来。

徐麻子接过饭说:“我不想吃了。”

二狠说:“少吃一口,压压酒。”

徐麻子说:“真的吃不下了,肚子饱饱的。”说着还用手拍了一下肚子。

“少吃点儿,喝完酒不吃饭哪行。”二狠说,“这碗饭咱俩一家一半。”

徐麻子不好再推托,勉强吃下了半碗米饭,心里一直在思谋着大宝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二狠鬼精鬼灵,孩子把话说到那个份儿上,他不会不多心,咳,以前就是没有人跟二狠说三道四,就大宝这句话二狠也啥都明白了,说不准哪天没外人时二狠再套大宝几句,摸摸底细,大宝再说出点旁的来那就一砸到底了。

徐麻子越想越怕,心里有事,脸上想装得平静,但很难办到,他借故说喝多了,下炕就假装摔了一个跟头。二狠忙扶起他走出门外。

徐麻子回到家里,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觉得肚子丝丝拉拉地疼,后来,肚肠子就拧劲儿疼,他说声“不好”,然后就钻进了茅房。

妻子淑云见他去茅房好半天没回来,怕他喝醉摔在哪儿,所以就跟去茅房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打紧,只见男人手拎着裤子,身子伏在茅房的矮墙上“哎哟、哎哟”地直叫。淑云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徐麻子龇牙裂嘴地说:“快,给我抓几只苍蝇来,给我放在嘴里。”

“你,你疯了咋的?”淑云一时不知所措了。

徐麻子说:“什么疯了,你快点!晚了,我就没命了!”说着,躺在地上打滚叫唤,他估计是吃了二狠下的毒药了。

淑云不敢抗命,不知弄来了点什么,真的给男人放进嘴里。

徐麻子顿时哇哇呕吐起来,直吐得见了绿水,这才罢休。

淑云像捣蒜似的去取毛巾给男人擦脸擦嘴,然后,又端来温水让男人漱口。

徐麻子折腾了一阵子,自觉肚子不怎么疼了,但他仍不放心,还是让淑云去前屯刘二家借了一辆毛驴车,贪黑去镇医院看病。

医生问了一下发病情况,又给检查了一下,告诉他说:“没事了,是食物中毒,幸亏你发现得早,自己作了洗胃处理,否则,时间长了,还真有生命危险。”说完,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开了两包解毒药。

回到家里,淑云才问:“你在二狠家吃啥了?差点儿没药死。”

徐麻子咳了一声说:“算了,别说了,我看这屯子咱是不能再住了。”

“那你说上哪住去?”淑云说,“现在地都包给个人了,到处都是人多地少,哪能留咱落户?”是啊,上哪儿能落下户又有地种呢?他徐麻子又不会一样手艺可以养家糊口,丢开种地,就再没活路。都说人挪活,树挪死,那是在早。生产队那时候,有人搬搬家还不难,到哪都是挣工分,吃大锅饭,可现在,土地都包给个人了,到哪落脚都难!可是,事情挤到这步了,

不走又怎么能行呢?今晚上明摆着是二狠没安好心呐……突然间他想到了应该到二狠家去看看,如果二狠平安无事不就更说明问题了。只是天太晚了,黑灯瞎火的。让媳妇一个人去又不好。算了,明天再说吧。

徐麻子差不多是一夜没睡,翻来复去琢磨着搬家的事。

                        四

二狠是从徐麻子女儿胖丫嘴里才知道了昨晚徐麻子回家后发生的事情。

闻信后,他马上就来到徐麻子家,进屋就道歉:“大哥,太对不起你了,昨晚上让你受罪了,你家胖丫刚才不说,我还不知道,这扯不扯,幸亏没留下什么严重后果,要不的,我就更对不起你了!”

“哼,对不起!”徐麻子心里说道,“你的目的不就是要害死我吗?别以为我是傻子,咱俩一样地吃菜喝酒,我肚子疼,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他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算了,过去的事了,还提那个干啥,算我命大,总算活过来了。”

二狠说:“胖丫说完我就琢磨了,昨晚上咱俩一起喝酒,我没咋的,你咋就中毒了呢?你说是不是那瓶鹌鹑蛋变质了?我记着,那一瓶我只吃了三个,剩下的可全让你吃了。”

“那也有可能。”徐麻子仍言不由衷地说。

二狠又问:“大哥,你现在感觉咋样?”

徐麻子说:“没事了。”

二狠说:“一会儿我让弟妹给你熬点绿豆粥送来。”

“别麻烦了!”徐麻子说,“真的没事了,你看,”说着,徐麻子站在地中间还打了几拳。

事情就这样很平静地过去了,但打那以后,徐麻子再不上二狠家去,二狠几次找他吃饭,他都借故推辞了。二狠借他犁杖和黑牛趟地,他仍然借给,但他不再用二狠的花母牛,他宁愿使刘二家的大叫驴配合他家的黑牛拉犁,就是不向二狠张口。

挂锄后,二狠隐隐约约听人说,徐麻子在张罗卖房子,他想去问个原因,但发觉徐麻子总躲着他,他也就没去自讨没趣儿。

一天,他听屯邻范老五说,徐麻子搬家走了。起初,他有点儿不信,但到徐麻子家一看,房子已经换了主人,现在住的是小学校的黄老师。

二狠向不少人打探徐麻子的下落,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内情。

二狠心中油然涌起从未有过的难受滋味儿。

他心里明白,徐麻子这次悄悄离开灯笼屯,原因全在他一人身上。假如他不出狱,徐麻子不会搬家,又假如没有那一瓶鹌鹑蛋,徐麻子也不会搬家……

二狠现在才后悔,他应该跟徐麻子把话早点儿说开才是。可是,又一想,他咋好把心里想的全部告诉徐麻子呢?

实际上,徐麻子跟他媳妇秋兰的暧昧关系,他回来的第三天就有人告诉他了。他当时听了也挺生气,但又一想,秋兰娘俩如果没有徐麻子照顾,八年的苦日子怎么会熬得过来?说不准碰上什么大的难处一时坚持不住,跟他提出离婚、另找人家,他也得听其自便。不管咋说,徐麻子就是有一千个不对,但毕竟是给他保住了一个完整的家,使他出来能有一个落脚之地,再说,因他一时糊涂动刀行凶,毁了拐子张一辈子不说,也给秋兰娘俩带来多少苦?娘俩苦了八年呐,人的一生有几个八年?一想起这些,他不仅原谅了徐麻子的过失,也原谅了秋兰的过失,他都反复想过一千遍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胡来,他就既往不咎。人生在世,都吃五谷杂粮,谁还不兴有个一差二错呢?更何况,他八年不在家,秋兰又年轻,就是不找徐麻子,说不准也会找别的男人。他就是这样想,所以,当他知道内情后,才没怀恨在心。无论对秋兰,还是对徐麻子,都尽力和平相处,尤其是对徐麻子,他怕他良心有愧,不好意思,这才尽力跟他多来往,沟通感情,想不到,他这一片苦心取得的效果是适得其反,起了副作用,硬是把徐麻子吓跑了。现在问题是,徐麻子一家不辞而别,对秋兰肯定会有影响,如果秋兰心灵上遮的那片阴云不散,时刻提防他对她进行报复,那么以后还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说不准秋兰也会离开他远走他乡,就是不走,一时想不开,投河上吊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二狠害怕了,他现在最怕的是秋兰离开他,八年的监狱生活不仅仅使他懂得了法律的威严,同时,还深深地体会到了人离开家庭后的孤独。世界虽大,但只有家庭那一块小小的天地才是你生活的唯一立足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就是拥有金山银垛,也会感到无聊,尤其逢年过节,人就更需要家庭的温暖。

现在,二狠最苦恼的是他想不出一个最为得当的办法让秋兰了解他现在的所思所想,也就是说他无法让秋兰知道他二狠不是八年前的那个性格暴躁,不通人情,三句话不来就动棒子、操刀子的二狠了。唉,他现在才知道,人活在世上,最难的并不是上天入地,而是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怪不得普天下都喊“理解万岁”,原来人人都在渴望理解,需要理解。二狠多么想跟秋兰推心置腹地谈谈呐,假如他对秋兰实话实说,秋兰会不会相信他说的是真情呢?还有,秋兰和徐麻子的事,他也只是听别人传言,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一旦说破,秋兰不承认咋办?秋兰就是承认了是事实,羞恼之下提出离婚咋办?就是不离婚,天天见他像耗子见猫似的,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看来,夫妻间遇到这种事情,还是装糊涂不说破为好。

近些天来,也就是自从徐麻子悄悄搬走以后,他就发现秋兰的情绪不好,每天都是缺魂少魄的,做饭不是糊锅底就是爨烟,熬菜不是咸得不能吃,要不就是淡得无滋无味儿,晚上时常忘关鸡架门子。有一天夜里,他还听见她偷偷哭泣。他假装不知道,没有去惊动她。但这种忧郁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真没想到,他刚刚走出监狱的大门,又搅进了无休无尽的苦恼之中……

这天早饭后,大宝上学刚走,秋兰对二狠说:“二狠,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二狠说:“什么话,你就说吧,看你,两口子说话还一本正经的。”二狠已觉察到了秋兰今早晨的情绪有点反常,脸上冷落落的,两眼像水葡萄似的。

秋兰还没等张口说话,先“哇”地一声哭开了。

二狠忙劝道:“秋兰,你这是干啥,有啥话你就说嘛,哭哪场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这样伤心。”

“二狠,我对不起你呀!”秋兰边哭边说,“这几年你不在家,我跟徐麻子作了对不住你的事啊!呜、呜……”说着,秋兰直溜溜地给二狠跪下了,“这事,你回来我就想告诉你,可就是没法张口……呜呜……”

二狠过去往起拉秋兰,秋兰就是不起来,仍哽咽着说:“事到今天,我实在憋不住了,这回你也全知道了,要打要骂,或者打离婚,都由你!”

二狠忙说:“快起来吧,你都想哪去了,过去的事就算了,以后,咱俩谁也不准再提一个字。”

秋兰仍抽抽噎噎说:“你说的是真话?”

二狠说:“一句假话没有。”

“你不是在哄骗我吧?”

“我骗你干啥,”二狠心平气和说:“我现在下多少保证都没用,以后你看行动吧。”话说到这儿,秋兰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二狠突然间感到,他的身上像卸去了二百斤担子一样轻松了许多。

                            五

暑伏了,雨水格外多了起来,老天爷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是亮瓦晴天,突然间飞来一片云彩,一个响雷,就是瓢泼大雨。有时候从早到晚下个没完没了,牤牛河水三天两头就暴涨一回。

中伏头一天的夜里,一场突然到来的暴风雨,不仅刮倒了屯中的大柳树,拐子张家的土坯草房也在暴风雨中倒塌了。拐子张的老母亲活活被砸死了,拐子张也险些丧了性命。

发送完老母亲,拐子张便无家可归了,他一个人拄着双拐,住进了小学校的值宿室。一日三餐,都是张家一顿、李家一顿地混着吃。

二狠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拐子张的艰难处境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呀!他真想截去自己的一条腿,给拐子张安上,也许那样他的心里会好受一些。有一天,为这件事他专程跑到县医院,问一位外科大夫,可不可以把这个人的腿锯下来接到另一个人的腿上。那位大夫告诉他,暂时还办不到,也许以后能。

这天晚上,二狠到小学校的值宿室去找拐子张。

拐子张见他进屋,愤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仍躺在炕上,没有搭理他。

二狠说:“兄弟,你搬我家去住吧,以后,啥也不用你干了,我养活你!”

“去你妈的,宋二狠!”拐子张坐了起来,两眼喷火说:“我他妈认识你!少上我这装慈悲打一巴掌给我一个甜枣,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我告诉你,宋二狠!你小子有种,就再给我一刀,也省着他妈的让我活遭罪,要不的,你就等着,早晚,我要报那一刀之仇,反正他妈的我也遭够这洋罪了!”

“兄弟,你听我说!”二狠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二狠难过得有些哽咽了。

“你滚!给我滚!滚出去!”拐子张怒吼着。

二狠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二狠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一斤白酒,然后衣服也没脱,头朝里躺下便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二狠连说几声“头疼”。

秋兰也没理乎,以为又是喝多了酒。

一连几天,二狠都说头疼。

头疼脑热,在庄稼人眼里向来不算啥病,也不去看医生,自己买点正痛片、索密痛吃吃也就算了。

二狠吃了十几天的正痛片,仍不见头疼好转,而且有越来越重的趋势。这才不得已找村卫生所的马大夫给看病。

马大夫是赤脚医生出身,本事稀松平常,他看病从来都是以问为主,虽然也装腔作势地给病人号脉,但也就是做做样子,伤风感冒就给两包正痛片,重的给打一针安痛定,有炎症的就给几包消炎药。如此而已。

马大夫装腔作势地给二狠号了脉,又看了舌苔,还量了血压,最后诊断是三叉神经痛,说针灸能见效。

于是,马大夫就用银针,给二狠扎了一个星期,仍不见好,马大夫无可奈何,让二狠去镇医院看看。

二狠在镇医院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这才又到县医院看。

县医院的脑科大夫怀疑二狠脑子里有瘤但又不敢定准,最后开了一张转院证明,让二狠去省肿瘤医院做检查。

二狠一是怕花钱,二是也不相信他的脑子里会长个大瘤,就自作主张回家自己养病,仍然是每天吃三遍正痛片。

两个月后,二狠病情加重,左边的胳膊、腿不听使唤,这才引起他的重视,在秋兰的催促下,这才去了省肿瘤医院看病。

检查结果:“脑癌晚期,作开颅手术需预付住院费一万元,但不能保证治好,也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二狠决定不治了,要死的人,何必还浪费那个钱?再说,他也不想让脑袋开瓢割那么一刀,要死也要留个囫囵尸首。

二狠回家了。

不久,二狠的下半身全不能动了,而且大小便失禁。

秋兰天天给二狠端屎端屎,每天都用温水给二狠擦一遍身子。

秋兰偷偷地把花母牛卖了,每天变着样给二狠做好的吃。

进了腊月,二狠病情加重了。

二狠知道自己在世上没几天活头了,就嘱咐秋兰,他死后,一定要找到徐麻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上徐麻子那一千元钱。

春天开河的时候,二狠死了。

秋兰求人把二狠的尸体送到城里火化了。

秋兰一个人过日子,感到很孤单,夜里睡不着觉时,时常想二狠,但想得更多的还是徐麻子。

她四处打探徐麻子的下落,后来当她得知徐麻子在临江的一个大山沟里给一个私人开的小煤窑挖煤时,她不顾春寒料峭,就去了。

她告诉徐麻子,二狠死了。

徐麻子没有了顾虑,领着一家人又回到了灯笼屯。好在他承包的一垧四亩地还在,只是没有了房子。

秋兰让徐麻子住在她家西间房。徐麻子怕别人说闲话,没有同意。他租了屯西头老朱家的下屋暂时存身。

拐子张眼里不再闪烁仇恨的火花,他学会了修鞋,每逢三、六、九集市,就赶着毛驴车到集市忙上一天。

灯笼屯似乎又可爱起来,长长的牤牛河卷着枯枝败叶,卷着列冰向远远的地方流去,流去……

    (此小说原载 《佛山文艺》月刊 1997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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