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命中注定就是一个没出息的家伙,否则,我脑子里那些富有“抱负”、“宏图”之类的细胞绝不会少得那样可怜,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也不做一回当研究生、博士或者弄个什么“长”干干的美梦,几乎是连有一个正当的工作的念头,都是偶而的像电火花似的稍纵即逝。日出日落差不多,馒头米饭、白菜土豆或者再有一块腐乳臭豆腐,就能打发我像给了电的机器一样正常运转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绝不是一点儿意愿也没有。比方说,这一阵子我就非常想离开我的老爹。实际上我应该叫他爸爸,因为没他也就没有我,这个我心里明白。因我的鼻子、脸、眼睛、嘴巴,包括肤色跟他几乎是一模一样。假如他要是倒退三十年,说我们俩是孪生兄妹,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产生疑问。爸爸是货真价实的爸爸,但我一见他的面,这“爸爸”两字就咔在嗓子眼儿怎么也跳不出。叫他老爹也是背后叫,我跟他老人家说话会意全靠眼睛,嘴是很少动用的。
能离开老爹,我就是到处流浪,蹲墙根,溜房檐,或者捡破烂,摆小摊,卖瓜籽、冰棒我都认可。
现在,我总算如愿以偿。老爹被调到省城一家大公司任总经理去了。那家大公司不仅牌子亮,而且相当富裕,有权有威。所以,老爹刚刚上任,不仅仅乘坐的伏尔加换成了奥迪,而且妈妈跟小妹也都马上调去了,而且马上就有了四室二厅的设备完全现代化的还有封闭式阳台的住房。
那座大住宅楼搬家时我去看过,无论是从装璜设计还是从质量上看,都是当代一流住宅。地理环境也令人满意,就在翠湖的湖畔上。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雅,楼四周都是苍松翠柏,绿柳白杨。老爹也真有本事,据说是毫没费力就住进了三楼。
老爹特意领我观看了各室的设备,一再说:“这回房子总算够住了,四室二厅,你就是结婚,咱也不愁房子了。”
老爹让我回来就交待工作,那边的工作由他负责安排,而且一再说保我满意。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让我交待工作,再回到你的眼皮底下?你打错算盘了,你!
家搬走了,我就把行李卷搬到了机关的独身宿舍楼。
独身宿舍是给机关里住独身的职工预备的,我这个临时工,是没资格进住的。多亏了我的一个“铁哥们儿”的老爹在机关行政科当科长。那“铁哥们儿”也真的够“哥们儿”意思,她老爹起初不同意,于是她就绝食。这一招儿真灵,她老爹拗不过她,只好给我找了一张床位。我知道,我占了一张床位,就有另一个人住不进来了,因为机关的独身宿舍太拥挤。但在这个问题上我绝不想发扬风格,我发扬了“风格”,不仅仅是有没有人领情的问题,关键是我没有了存身之地。这里大概也有个竞争的问题,胜败取决于双方的权力,我的靠山是行政科长,假如再有个部长、市长什么的硬往这宿舍塞进一个人来,而且就那么一张能倒出的床位,那我是铁败无疑了。侥幸的是现在跟我竞争的都是“三等公民”,那么我就稳操胜券了。
说起来,我现在的工作并不轻闲。在杂志社里收收发发搞登记,还得给各室打开水擦地板,每天跑一趟邮局,还得跟着跑杂志的发行,跑火车站外出讨帐要钱……一旦有了什么文件材料还得打字油印。一大堆活计,干完这样忙那样,哪天也不用想闲着。但我喜爱这份工作,尤其是跟杂志社的编辑们在一起,我感到心情舒畅。
端午节,我没有回家。
老爹来电话了:“你为啥不回家过节?”
我能说什么呢?说工作忙,不太真实,也不可信;说上同学家去了,理由仍然是不充分;只好找了个借口:“有个同学结婚,我去参加婚礼了!”
这是瞪着眼睛说谎。但对我的老爹,我不得不这样说谎。我说的真话,老爹是一句也听不进,有时因一句半句真话,会把他气得心绞痛发作。记得是刚刚兴起跳舞那阵子,晚上我实在是摆脱不了那舞会场面的引诱,于是,在“铁哥们儿”的怂恿下便去看了一个晚上,而且还随着那动人心弦的乐曲舞了那么几下子,回去晚了,老爹便问我干啥去了,当时我脑袋少了一根弦儿,就口吐真情了。老爹听后勃然大怒,眼睛都绿了,脸都蓝了,先是骂了我一通,然后是又要打我,我躲开后他就卧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原来是心绞痛被我气重茬了。当时妈是呼天喊地,我是手忙脚乱,好在医院就在附近,抢救及时,解除了生命危险。否则,我会背上气死生身之父的罪名,跳进黄河也甭想洗清身,走到哪儿都得有人指脊梁骨。基于那一次的教训,我跟他哪里还敢讲实话。不讲实话,就得说谎。实际上说谎也是一门艺术,那里面也有不少学问。有人说谎比真的还真实,而且一本正经,从来不脸红。可我不行,跟我要好的人,我要是骗了人家,总觉着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寝食都不安。但对我的老爹确是个例外。欺骗他我心安理得。因为这不仅仅是生活的需要,也是生命的需要。我宁可说一百次一千次谎话,也不想说真话让我的老爹气死在我的手里,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虽我对孔孟之道有着切齿之恨,而且对那“孝”字也多次产生过怀疑,但我有时还是怕别人骂我不“孝”。所以说,有人说我是“现代派”、“当代青年”,我感到有点儿屈得慌。
对了,老爹在电话中还告诉我,我的工作他已经找好了接收单位,安排在东方实业公司秘书处,专管打字。他让我马上跟杂志社的领导谈,办理工作移交手续,然后就回省城上班。“我现在还不能办理移交手续。”我在电话里欺骗他。
“为什么?还差啥?”
“杂志社还没找到人接替我。”
“那你通知他们马上找人。”
“知道了。”在电话中,我不想跟他吵架,何况身边还有别人。
说实在话,杂志社这边的工作,只要是我说一声不干了,钥匙一交,清点一下帐本、期刊杂志什么的马上就可以走人,而且马上就会有人接替我的位置。我的家刚搬走,就有不少人探听我什么时候走,我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关心我,而且在关注我即将倒出的位置。这一点他们谁也甭想骗我。我在社会上虽然还没修炼成为精通世故的老油条,但对一些人的拙劣表演却也能看出个几路招数。杂志社里有个老胡,平时待我也挺好的,差不多一有时间就在一起下跳棋,玩个“红十”,有时还在一起谈谈小说读后感什么的。自从我家搬走后,他先是总问我啥时走,后来见我没走的迹象,又经常开导我,说省城比这个只有三十几万人口的小市好,合同工比临时工好,在家吃住比吃食堂住独身宿舍好,难为他替我想得那样周全,不过,我并不领他的盛情,因为我知道他有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姑娘,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业,早就窥伺着我的位置。我当然不能戳穿,只好哈哈地应酬。这世上的事,有不少都像隔着一层窗纸,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捅破为好,一旦捅破,大家就都难堪。
又过了几天,老爹来了一封信:
丽萍吾儿:
工作事,不知你移交得咋样了?如还没移交,望速办理。东方实业公司等着你去报到上班。你在那边是临时工,这边是合同工,工作环境、条件比你那儿不知要强多少倍。
另外,你是个女孩子,又是那样地任性,你一个人在外,我跟你妈总是放心不下。我跟你妈都盼你早点回来。端午节,你没回家,你妈足足哭了一个晚上。
早点儿回来吧,为了你的前途,也为了你的爸爸,还有疼爱你的母亲。
父 字
×月×日
信写得不错,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父爱的深情。老爹疼我、爱我,我知道。但我所惧怕所讨厌的正是他对我的疼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比如说,我正在吃一块糖。如让他看见,他一定会说:“吃完糖,可别忘了用水漱漱口,小心你的牙齿。”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儿童,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若是看一本书,他也一定要夺过看一下书的内容提要,如果内容提要里有爱情和男女风流韵事的字眼儿,他就把书没收,而且一定还要罗哩罗嗦教训我个把小时。有一回,我在“哥们儿”手里借了一本《性的知识》,藏在我的闺房里偷偷地看。尽管我在百般地警惕小心,但还是被他发觉了。他先是跟我吹胡子瞪眼,跳老虎神,然后就把书给烧了。
像这样的小情小景,差不多哪天都会发生,惯了,常了,我也就不以为然,麻木不仁了。我经常用沉默对付他。但令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每逢我领同学来家,同学走后,都要盘问我来人的姓名,并且像组织人事部门考核“第三梯队”似的让我汇报人家的家庭情况、自然情况及学习思想工作表现。女同学找我,只要是那女同学穿戴不太时髦,不抹红指甲,不戴金耳环,不描眉涂口红,不点眼影儿什么的,他一般审查还不太严格。如果是个男同学找到我家,假如那个男同学再梳个长发、穿牛仔裤、花格衫,戴个蛤蟆镜什么的,一旦让他碰上,简直就象家里来了麻疯病人,从来不问青红皂白,当场就给人家下不来台,而且勒令我,不准交男朋友,不许再让男孩子进家。别的禁令我都不太犯难,唯独这一条,我实在是不想从命,也难以从命,因为我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身体的发育成熟,我就爱接触男孩子,喜欢结交男朋友。跟女孩子在一起,玩得再热闹,也觉没劲儿,没意思,跟男孩子,尤其是我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就是不说话,什么也不干,互相瞅瞅、望望、笑笑,心情就感到舒畅。我就中了这个邪了,没辙!像抽大烟、打吗啡似的,上瘾了,想改也难了。一天,广州歌舞团来我市演出,只演两场,票价昂贵,但没有后门,仍别想买到。我的一位很要好的男同学,给我弄了一张票。在单位没找到我,就跑家里来了。我饭也没顾得吃,就跟他去了。哪知正看到劲头儿上,老爹走进了剧场,逐排寻找,我无处躲藏,活活让他给拽出去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我恼也不是,怒也不是,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回到家里,我哭,我喊,我不吃饭,但这又有什么用?丝毫也动摇不了老爹给我架设的一道道樊篱。令我哭笑不得的是,他从来不承认。他这样像猫儿狗儿的看管我有点儿过份有点儿不人道有点儿专横,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这完全是为了我好为了我成人为了我不走邪道为了我不走下坡路,有时还打比喻说他要是没有爷爷从小就严严地管束着,他就不能成人、不能当官、不能掌权,不能有小汽车坐、不能一年半载在期刊上发表一两篇文章,听起来那俗气劲儿都能冲我个跟斗。我有时也很想问问他,跟他辩论辩论,你凭什么总管着我的举止言行?就凭你是我的老子,我是你的女儿吗?我承认你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我要是不承认你是我的老子你就不是我的老子,你总说你抚育我有恩而且恩重如山,这一点你也得让我承认才是,实际上我也不是你有意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我在母腹中躁动不安把母亲的肚皮鼓起一个小包包的时候,你一定会很惊讶。因为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是哪天哪日哪时在母亲的子宫里有了生命的。实际上我不但不应该感谢你,应该恨你才对,我听妈妈说过,你当时很想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养老送终。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你就曾找医生给检查过问是男孩还是女孩,那医生说有可能是男孩你这才满脸堆笑。后来我降生了,你一看我是个女的,你脸上就浮上了一层阴云,后来我得了一次重病,据说你在外开会都没请假回家看我。再后来我长大了而且看我长得还有个人样人又很精灵,你才有些喜欢了。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开始讨厌你了。
一天,杂志社的徐总编找我谈话。他跟我说,我老爹给他来信了,让他做我的思想工作,马上交待这里的工作,到省东方实业公司上班。徐总编边说边把信拿了出来,递给我看。我没看信。我知道徐总编说的话里没有掺假。这些事早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并不感到惊慌和突然。
“徐叔,我不想走。”事情逼到这步天地,我不得不向徐总编暴露了我不想走的原因,当然我说得很概括,不那么具体。
“我看你还是听你爸的话吧,他是不会同意你留在这儿的。”徐总编规劝我说。
我说:“徐叔,你能不能跟我爸好好说说,我真不想离开这儿。”
徐总编说:“说实话,我是不同意你走的,大家也都不想让你走。你走了,不会再找到像你这样合适能干的临时工了。好吧,我跟你爸再商量一下。”
“谢谢徐叔。”我的心里,有了那么一线渺茫的希望。
想不到的是老爹并没有给徐总编面子。杂志社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把我辞退了。
穷途末路,我只好又去找我的那些“老铁”,我得找点儿赚钱的营生啊,没工作,就没有工资;没工资,就买不来吃的;没吃的,肚子就没什么填的了。
不出三天,一个“老铁”,便把我介绍到市新华书店去做临时工了。工作是每天给书打包装,计件工资。活虽累,但钱还不少赚,每天下来都赚个八、九元。我心中暗暗得意起来。老爹你不是用解雇来逼我回家吗?太可笑了!我这么大个活人,干什么还不能维持生活?我就是不跟你去,看你能怎样?
没有了家的束缚,我就像孙大圣离开了唐僧,回到了花果山水帘洞一样的有了自由。
我终于学会了跳舞。跳舞这门艺术乍看起来挺神秘,但学起来并不难。我只是到舞场上跟着看了那么几回,又跟着跳了那么几回,便就能跟着下场比划了,什么慢四、快四、慢三、快三、探戈、伦巴、迪斯科,样样也都来得,只是动作还不那么娴熟、舞姿还不那么优美。我真不知这交谊舞是谁发明的,应该给他颁发人类精神文明特等勋章。跳上就上瘾不说,周身的疲劳,只要到舞场上转上几圈,顿时轻松愉快,精神焕发。一听那优美的舞曲,整个身心都得到了净化。我真后悔,二十多岁才学会跳舞。
舞会上,我认识了一位叫怀良的小伙子,他的容貌不算太漂亮,但很潇洒,身材颀长,风度翩翩,舞跳得漂亮极了。尤其是跳迪斯科,那动作、那神态、绝了!一般的姑娘不敢邀他跳,怕他拒绝,怕他冷淡。我敢,我不怕。我去邀他跳。跟他跳舞,我自我感觉良好,身子轻得像一片云,悠悠地随着他转,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想不到的是,我第二次去邀他,他竟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说声“对不起”,然后跟别的姑娘跳上了。我当时气得差点儿淌眼泪,像喝错了药一样的闹心。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嫌我跳得不够熟练,说跟我跳舞太累。但他又预言我如果再努力一下,一定会成为跳舞的一把好手。这句话对我鼓舞很大,再说我这个人干啥都有一股犟劲儿,而且从来不服气,越是得不到的东西,我就拼命去追求。在追求时有时还会不择手段。为了能再找他跳舞,我每天一有空闲就练习舞步,而且还买了一本《交谊舞大全》的书来仔细研读。后来,我自觉功夫已练得差不多了,我就在一天晚上又邀他跳。这一回刚交手,就跳得相当和谐,他还一个劲儿地夸我聪明,学习的进度惊人。这样下来我们两人就成了一对分不开的舞伴儿。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去舞场,他也差不多天天去,于是,我们就在一起跳舞享受。这样说恐怕有人谴责我用词不当,但我自我感觉跳舞也是一门艺术,跳舞的本身就是一种享受,绝不仅仅是为了交谊,为了锻炼身体,为了减肥什么的。
大约是我经常跟他跳舞,这样在舞场上我也逐渐出了名。有人说他是舞会上的“王子”,说我是舞会上的“皇后”。
闲聊之中,我知道了他中学毕业后,就在家待业,因为他的父亲是一名普通工人。父亲的工厂经常开不出工资,一家子五口人生活很拮据。怀良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了一张营业执照,在市场上卖衣服。现在是刚刚开张不久,还没有怎么摸着门路。我出于好奇之心或者说还夹着一点别的什么意念,我到他摆的衣服摊上去看过。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不赚钱的原因。经营品种太单调,衣服式样也不新颖,而且都是一些大路货,没有高档紧俏商品。
我说:“怀良,现在的年轻人买衣服不怕贵,不怕新,不怕时髦,瞧你这一堆,除了涤卡、的确良,就是呢龙衫,涤纶线衣线裤,八十年代卖七十年代的衣服,卖谁去?”
怀良苦笑笑:“我何尝不知啥货来钱快,可是,那得需要本钱,我两手空空,上哪儿弄钱去?”
“你想要多少钱?”我问他。
“至少也得三千元。”
“我借给你,你啥时还我?”
“一个月。”
“那好,我明天把钱给你送来。”
怀良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我在开玩笑。
第二天,我真的把三千元交给了他。他满脸都是吃惊的样子,好半天才问:
“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借给你,你就用,哪来的钱,不用你管。但有一条,说话算数,一个月内,必须把钱还我!”
实际上我自个儿并没有钱。我的手太松,钱随时来,随时就花了。尤其是见了时髦新颖的服装,我是从来不放过的。在服装观念上,我从来都是喜新厌旧。再说我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花钱的地方总比男孩子多得多。香水、脂粉、护肤液、洗发膏,哪样不得用钱。
我借给怀良的三千元,是我向杂志社的小冯借的。小冯是个业余通俗小说作家。平时总来“绿口袋”,一来就是二、三百元。前不久,他的又一部长篇传奇小说出版了,一下子就得稿费五千元。我俩也是“老铁”,我知道他的钱存在银行了,个人又不急用,所以,我就张口向他借三千元用一个月。“哥们儿”意气,他没有问我用这笔钱干什么,就痛痛快快地借给了我。
就在这时,老爹出国考察去了。我有时也挺佩服他,差不多好事总让他摊上。一句外语不会,而且中国话也说得不是那么太通畅,但就能出国。让他出国,还不如让我出去。我出国至少还能接受点儿国外的新东西,传染点儿新思想,开开眼界什么的。可老爹的脑子都上锈了,别说让他出国,就是在宇宙空间游个遍,脑子里的油泥都不会擦去一点儿。回来瞧吧,家里的设备在“四化”上一定会又迈出一大步,不翻两番,也会翻一番。老爹早就想出国。他跟我说过,这辈子官也当了,福也享了,小轿车坐了,楼房住了,只差没出国看看了。实际上还有一宗事他没说,据我了解,女人他也搞了,但他总瞒着我妈,也瞒着我。但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影影绰绰知道有那么一位漂亮的女人,跟他相当的好。他给过那女人钱,也给过她东西。但这事一直没露,民不举官不究。所以也就一直没误了他当官,没误了他升官,更没误了他出国。外贸局有个局长,出一趟国,回来后带回了电冰箱、彩电……老爹念叨了一年多。
老爹飘洋过海,于国于民都不会有什么益处,但对我个人来讲,我是举双手赞成。他这一走,我精神上得到了解脱,最起码,这两个月内,不会有人来干扰我。当然了,妈妈还会给我打个电话什么的。但我并不怕妈妈。实际上我对老爹也不是怕,只是一种厌倦。妈妈并没有什么主意,妈妈一辈子都是听老爹的。哪怕是一点点小事,老爹不表态,她也不敢自做主张,想起来也怪可怜的。
妈妈来信说,她很想我,让我回一次家。周六,我回去了。妈妈一见我,抱着我就哭了,就好象有一个世纪没见着我了似的。妈说她天天想我,夜夜梦里梦到我,并央求我早点儿回去。
妈妈的眼泪,当然冲不毁我不想回家的决心。假如没有老爹,我倒可以考虑考虑,但这话我不能跟妈妈挑明,我怕她伤心。我在妈妈身边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城。
小城有我的一帮“老铁”。
小城有我新结识的朋友怀良。
一晃儿,一个月的期限到了。我去找怀良。
怀良赢了,三千元早已给我备好。怀良喜滋滋地告诉我,一个月来,他从广州、上海、天津、辽宁进了几批热门货,都赚了大钱。
怀良把一件华贵的貂皮领的皮夹克往我手中塞:
“拿去,小意思。”
我接过看了看,简直是爱不释手,但我不能要。怀良现在多需要资金周转啊!我假装生气地说:
“你小看人了,知你这样市侩,我还不理你呢!”
怀良急忙打躬作揖:“你不要就不收嘛,何必生气呢?”怀良把皮衣服拿了回去,又拿出了一套流行的琼瑶小说《梦的衣裳》、《心有千千结》、《在水一方》、《月朦胧·鸟朦胧》……大约有十几本。
“这个怎么样?”他嘻嘻笑着问。
我接过书,忍不住“扑哧”笑了。
怀良也笑了。
这天,我正在书店的业务室包书,偶然抬头,见一辆淡蓝色的轿车进了院子。
车停下,老爹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一看大事不好,忙从后门惶惶然逃跑了。
我两天没有上班。
等我上班时,书店经理告诉我,遵照我老爹的意见,书店已经把我解雇了。
我愕然。我恨。我恨死了我老爹。当晚,我就给老爹写了一封短信。
父亲大人:
我本想等你回国时,去参观一下你的出国“收获”,但现在不想了,因为你对我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未免太过份,太残酷了!你有能力解雇我自己找的工作,但你没有能力让我向你屈服。我永远不会在你身边生活,永远!
你的不孝女儿丽萍
×月×日
我把信寄走,就去找怀良。
怀良正在市场上。我说:
“怀良,我跟你卖衣服,行不行?”
怀良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你不骗我吧?”
“我何时骗过你。”
“那好,明天你去办个执照,”怀良说,“有门路没有?”
我说:“易如反掌。”这我不是吹。在这小城里,我要办点儿什么事情,还是比较容易的。说句良心话,在这上还真的沾了老爹的光。老爹在这小城时,虽然只是个处级干部,但干的年头儿多,几乎是根深蒂固,哪个单位都有他的老部下,老同志,我到哪儿只要甜甜地叫上几声“王叔”、“李伯”、“田哥”、“白姨”,一般的是有求必应。
第二天,我就拿到了营业执照。
怀良有了我当助手,如虎添翼,他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信息,了解行情,采购货物。我就给他守摊、出摊。
我们的合作相当融洽,买卖也格外兴隆。
老爹接到我的信,大概是气疯了。他又亲自坐轿车来了,我听到信后就躲起来了,我不是怕见他。我怕的是他见了我一旦火气上来有可能打我,我也怕我火气上来说上几句真话、气话把他当场气犯病。
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爹虽没找到我,但他这次干的比上次还残忍,还干脆,他不仅从独身宿舍带走了我的行李,还通知机关行政科再不准收留我住宿。
我没有了住处,但我并没有绝望,也没有过于悲愤。
我跟怀良说:“怀良,你看我这个人咋样?”
“咋说呢?”怀良说,“我要说你是我的福音,我的生命之魂,你会说我奉承你,但有一点是事实,我能有今天,还不多亏你吗。”
“那……我嫁给你,你同意吗?”我突然发问,怀良顿时愣怔那儿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我当然同意。”
“那好,”我说,“我现在没地方住了,咱俩就结婚吧。”
“那……怎么也得预备一下啊!”
“用不着,咱来个旅行结婚,连到南方去办点货。”
“也可以。”怀良说,“那咱们马上到街道办事处办理登记结婚手续。”
提起去结婚登记,我不免犯起愁来,因为登记得用户口,而我的户口在老爹那儿呢。于是,我就悄悄地潜回家中,悄悄地偷出了户口本,神不知鬼不觉地跟怀良登记结婚了。
老爹知道了我跟怀良结婚,究竟会怎样,我还估计不透。但绝不会没有反应。他绝不会承认怀良这个个体户女婿的。但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总不会像王母娘娘那样无情,让我们当牛郎织女,一是他不敢,二是我绝不会像织女那样窝囊,不过,我得有个思想准备,我等待着……
(此作发表于时代文艺出版社主办的《新苑》大型文学双月刊 198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