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桃树

毛 桃 树

                       吴向东

我一点也不喜欢姑父。

这倒不是因为他个子矮小，长得猥琐。而是每次他到我家来，父亲总象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吆来喝去，有时还不轻不重的揍我一顿。而姑父从不阻拦，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父亲，象是极力讨好的样子，更激发了父亲打我的勇气。

所以一看见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让他马上消失。

按理说，我家住在镇上，虽说算不上名门旺族，但也是少有的富裕人家。把姑姑嫁进山里，真是想都没有想过。而对姑父来讲，有个媳妇就是万幸，哪还敢奢望我这样的大户人家。

那时我们不烧煤，砍柴是主要的家务活。谁家的柴堆高，谁的腰板就硬。

奶奶一有闲钱就去买柴，一有空就让我父亲兄妹几个去捡柴。奶奶动不动就说：“家有陈柴必富，家有陈粪必穷！”害得我家里到处是木棍，蒿草和树根，也就是这句话，把我可怜的姑姑送进大山深处。

姑父从小就出来卖柴，奶奶算得上是他的大买家。

姑父砍的柴很有讲究，全是栗木树棍，大小一般齐，劈开烧饭，一炉明火一炉暗火，无烟无灰，奶奶喜欢得不得了。

有时看他饿得慌，奶奶就让他打个尖，他也在收柴禾钱时少个块儿八角的，也还算厚道。

姑姑问他：山里的栗树真有那么多吗？

他说：山前山后，一条冲一条冲的，那里砍得完！

奶奶看他面相善，就打定主意将姑姑嫁给她，还说嫁到山里就不用砍柴了。

姑姑头次去看家，还真跟他说的一样，有捡不完的柴。

而真正让姑姑动心的，是他屋后那一排高大的毛桃树。我清楚地记得，姑姑回来后拉着我的耳朵说：“以后你每年都有吃不完的桃子！”

不久后桃子熟了，姑父带我到他家摘桃子。我惊奇地发现，他那一排高大的毛桃树，竟无一例外的满是刀痕。我就问了姑父。

姑父显得内行而自豪：那全是我砍的，这样树长得快，结的果多！

我仰头一看，桃树上果然挂满了红红的大桃子，让人垂涎欲滴。

不过，上高中时我专门问了生物老师，他说这种解释是没有科学道理的，砍了桃树会使它流胶，丧失水分，加快桃树老化。至于结果多，是因为桃树本身就处于旺盛生长期，挂满果也就不足为怪。

姑父家总是出不起彩礼，姑姑也一直没有出嫁。

一直到爷爷去世。恰巧自家在北京有个远房亲戚是个大官，来信要奶奶帮他找个可靠的人当保姆，奶奶不敢大意，看姑姑的婚事一时半会儿也办不了，就让姑姑去。

姑父来送她，看他们走路时相隔得十丈八远，又没多少言语，我预感到这门亲事怕是要黄了。

是父亲挽救了他们的婚姻。

姑姑在北京一干就是五年，她识字不多，平时也懒得写信，只是每到过年时寄几本挂历，那年头挂历在农村还是个稀罕物，姑父闻讯总要讨一本，回村去满村炫耀：“这是我媳妇专门从北京给我带回的。”

姑父凑齐了彩礼，写信让姑姑回家成亲，姑姑总是说明年吧明年吧，一连说了三回。

父亲终于看出了苗头。在我们家乡，悔亲是最失面子的事，父亲是长子，丢不起这个人，铁了心要姑姑回家完亲，最后以一纸“母亲病危”的电报，把姑姑从北京招回，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姑姑充满了怨恨，很少回娘家。只是每年夏天桃子熟了都要把我接进山，让我吃个饱。每每看到我吃桃的傻样，她总是笑个不停，象一只熟透了的桃子，又红又大又好看。

姑姑生了两个儿子，姑父随口取的名字，大的叫大桃，小的叫小桃，姑姑对这两名字很满意，说叫起来顺口。

大桃上完小学就死也不愿上了，回家砍柴种地，帮父亲干活，没事时就到桃园里砍桃树，比他父亲砍的刀疤还密。

小桃学习成绩好，上到高中时，姑父得了肝病，便一年四季抱个药罐子，家里越来越拮据。

姑姑没办法，只好到兄妹几个家借钱，借了之后一时半会儿又还不上，这一来二去，几个婶就不高兴了，一见姑姑上门就找茬吵闹，就象当初父亲打骂我。好在她家的桃树越来越多，姑姑开始卖桃。

小桃考进城里上学，我也在城里上班。

一天小桃上街买书，正碰上城管在追赶姑姑，并把姑姑的小称折成两截。小桃和城管扭打起来，吃了不少亏。

夜晚，他把从地上捡回的桃子送到我家，向我借了一百元钱，说是要检查身体。

第二天我才知道，小桃买张车票南下打工去了。

姑父最终还是没熬过几年就撒手归西。临死时叮嘱姑姑，千万不能让两个儿子打光棍。姑姑实在想不出其它的办法，只有还到县城来卖桃子。

有天一个中年人买了桃，吃得挺香，就和她唠嗑，说自己的老母亲偏瘫，问她愿不愿当护工，姑姑一听每月能挣六百元钱，连忙说她在北京首长家干过，还生怕人家不愿似的。

小桃在广州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加上他聪明，能吃苦，模样也不错，被厂长看中，厂长有个女儿，和他年纪相仿，有点喜欢他，小桃却不敢做主，就抽空回家和母亲商量。

小桃找见姑姑时看见她佝偻着为一个陌生人端屎端尿，鼻子一酸，啥也没说就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小桃给家里来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和厂长女儿结婚了，让姑姑赶快把护工辞了，他能让姑姑过上好日子，并随信寄来一万元钱。

姑姑哭了一整夜，也把小桃骂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她把大桃喊过来，郑重其事地说，娘要给你找媳妇。说完就掂着一个布包下山。

姑姑还完了所有的欠款，并一次又一次地叮嘱叔叔婶婶，别忘了给外甥张罗个媳妇。

从此，小桃便一次又一次收到姑姑的来信，姑姑说她要看病，要盖房，总有说不完的理由。小桃只好大把大把地寄钱，姑姑把钱攒起来，全都留给大桃娶媳妇。

大桃结婚那天，正是桃花盛开，姑姑的房子整个被桃花淹没了，充满了喜气。

小桃也把媳妇带回了家，满树的桃花把小桃媳妇乐疯了，一切在她眼里是那么美丽和新奇，粉的花，红的蕾，干净的枝条，象一汪潮水，任他们快乐地游弋。

她们在桃林里追来逐去，突然，小桃媳妇站在一棵树下，惊奇地问小桃：“这桃树上为什么满是刀痕？”小桃不假思索地告诉她：“用刀砍过的桃树，结的果子又多又大又甜。” 

“我们在这儿盖套房子吧！”小桃媳妇媳妇突然抱住小桃的脖子，直搂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就盖，等今年桃子熟了，我们全家都来吃桃子。”

小桃无法应答，他抬头看看远去的天空，阳光是那么耀眼，直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只感到熟悉的山风，正从他耳边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