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到黄村时,月亮正挂在村头的柳树梢上,摇摇欲坠。村庄蜷伏着,气儿也不喘,只听见月光嘶嘶作响。澹放轻脚步,走进村庄。村中央有一口水塘,塘水亮丽。有风吹来,月亮在水中晃晃悠悠。
二十年前,母亲离开黄村回到丁村时,澹刚满六周岁。村庄跟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村巷夹在高大的房屋中间,狭窄幽深。澹穿过几条巷子,顺利地找到了自家的旧屋。屋前有一口井,除了井沿上布满青苔,没任何变化。澹想,二十年也许就是一天。
一根稻草系住院门的铁环,澹解开稻草,推开门,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一点杂物,干干净净,只有一地月光。旧屋的泥墙上没长一根野草,不像是多年没人居住的房屋。房门没挂锁,澹推门进屋,点亮油灯,顺手抹了下桌面,桌面比手指还光滑。澹想,一切如旧,二十年就是一天。
关于当年离村的原因,母亲闭口不谈。
母亲临终前说:“我是从丁村嫁到黄村的。你姓黄,回黄村去吧。”
清晨,澹起床,走出院子。村庄笼罩着蓝色的雾霭,村舍模模糊糊。澹只看见屋顶上的炊烟雪白、笔直。
隔壁齐胸高的院墙上,一个女人探出头,说:“澹,昨天傍晚,家里没干柴火了,我从你家柴棚里抱了一捆。”
澹觉得奇怪,头一回碰见这个妇女,她竟认得自己。低头想想,又不奇怪,自己不也认得眼前这位大嫂吗。她叫大乔,比自己大三岁。自己还知道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大乔说:“早上,我煮了南瓜粥,等会儿你过来吃。昨天半夜,你推开院门时,月亮正好跌落在院墙上,照得院子雪白。你刚回到家,洗洗刷刷还要忙一阵呢。”
澹惊讶极了,心里想,人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自己到家的时间别人也知道得那么准确。
屋里很干净,根本不需打扫,但毕竟二十年没生火做饭了,大米及下饭的酱菜也没有。澹想了想,就去隔壁大乔家喝粥。
大乔低头喝粥,澹看不清她的脸。大乔喝空碗,抬头对澹说:“回来了,找个人嫁了吧,你也不年轻了。”
澹说:“我还不想嫁人。”
大乔叹口气,说:“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早晚的事。”
澹说:“我还不想嫁人。”
大乔笑笑,说:“瞎话,你心里早就痒痒的,见了俊后生就迈不动脚了。”
澹说:“我还不想嫁人。”
大乔耷拉下脸,不说话了。她转身盛了一碗粥,头又埋进碗里喝起来。
澹喝完粥,对大乔说声谢谢,就走了。刚迈出院门槛又拐回来,对大乔说:“大嫂,有空来隔壁说说话。”吃了大乔一顿饭,澹只说了三句一样的话:我还不想嫁人。澹心里觉得有点愧疚。
澹回到黄村时,正是初夏季节,屋前地里各种蔬菜旺盛生长。青菜叶片肥大,遮蔽了泥土。豇豆一尺多长,快垂到地面了。西红柿红透了,藏在绿叶下。
澹挥舞锄头,刨掉地里的蔬菜,拔掉插在泥土里的竹竿架子,她要种花。
弯弯曲曲的田埂上走来一个男子,到了地头,立住看。男子四十来岁,黑脸,粗胳膊粗腿。
澹抬头抹掉额角上的汗水,望着这个男子。她认得他,他叫顺水,就住村东头水渠旁边。
顺水大声说:“这些蔬菜是我种的。”
澹说:“地是我家的,我喜欢种花。”
顺水声音变粗糙了,说:“这是块无主地,二十年来都是我在耕种。”
澹说:“我回来了,地就有主了。”
顺水不说话了,立着不动,眼睛里露出凶光,盯着澹看。盯得澹脊背发紧。
白天,澹种下花苗,累得腰酸背胀,躺到床上就不想再起来,连夜饭也懒得烧。早晨起来,澹看见花苗都被拔掉了,横七竖八扔了一地。
澹知道花苗是顺水趁夜色偷偷拔掉的,但她不想去找顺水论理。以前的生活里不也发生过许多类似的事情?她知道人与人之间有时是无法沟通的。
澹白天补种下花苗,夜里又被顺水拔掉。澹白天种,顺水夜里拔,这种情形持续了几个月。
秋天来临了,太阳变得嫩黄,风儿也柔媚了。一日上午,澹扛着锄头,出了院子,她看见昨日种下的花苗竟没有被拔掉。澹一楞,锄头掉在地上,叮当响。澹立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日复一日,习以为常的生活被打乱了。
澹回家后的第三天夜里,正坐在桌子边看书。一个男子突然从暗地中冒出来,大声喊“澹”的名字,声音里透出惊喜。澹拧亮油灯看,男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眼珠子晶亮,灵活异常。
男子走近来,对澹说:“我叫旦,和你同岁。二十年前你走后,每隔三天,我就来这空屋住一夜。”
澹想:怪不得屋子这么干净。
旦轻声说:“六岁那年,我俩带着一只小狗,在溪边的一棵树洞里住了三天,你还记得吗?”
澹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旦眼珠子闪着锐利的光,提示澹说:“是条小黑狗,才猫样大,瘸了一条腿,主人把它扔了。”
澹眯着眼,说:“我没有任何印象了。”
旦把煤油灯拧暗了一些,说:“我不喜欢灯太亮。后来,大人们找到我们了,唉!要是找不到多好。”
澹觉得旦的想法蛮有意思,但她的确想不起和旦住过树洞这笔事。
旦突然跳着脚,说:“今夜,月亮真圆,我们干么不去院子里玩呢?”
澹跟着旦走到屋外,院子里一地青白。月光从天空洒下来,飘在脸上凉丝丝的。
旦从门后拿来一把锄头,走到院子角落里,挖起一堆黄土。然后,他拿来脸盆,浇上水,脱下鞋子,赤脚踩泥土。
澹立在一旁看了会,她突然忆起了小时候和旦一起玩泥巴的事。澹随即脱下鞋子,和旦一起赤脚踩泥土。不多会,泥土踩熟了,黄泥巴粘住了脚丫。澹和旦用黄泥巴搭起了几座小屋,然后,捏了一些小狗、小鸡、小人。
凌晨,村庄里一只雄鸡突然打鸣了,片刻功夫,全村的雄鸡打鸣了,“喔喔喔”的声音震天动地。澹扭头听了一会,转过头来,院门仍旧栓着,旦却突然消失了。
从此,每隔三天的夜晚,澹就热切盼望旦的到来。隔了三天,夜里,旦又来了。俩人又去院子里玩泥巴,乐此不疲。但玩到雄鸡一打鸣,旦就即刻消失了。
一天夜里,澹不想和旦玩儿时的游戏了。她问起旦的家事:爹妈可好?成家了吗?有娃儿了吗?
旦眯瞪着眼,微微摇晃头,他答不上来。旦说,他只记得六岁前的事。
一日,澹走到村头,远远看见大樟树下围了一堆人。澹走上前,从人缝中看见旦正埋头编织着一只竹筐。
澹高兴极了,她还没有在白天碰到过旦。澹拨开人群,走到旦跟前,大声和他打招呼。旦抬起头,目光呆滞,他并不认识澹。旦抹一把嘴角的涎水,朝澹傻笑。
一个围观的村人对澹说:“你别理他,旦是呆子,只会傻笑。他十岁就跟师傅学篾匠,师傅去年死了,他还只学会编竹筐。”
夜里,旦又来了,眼珠子晶亮,灵活异常,与白天判若两人。
澹想,人在白天和夜晚是不一样的。
一天夜里,澹照旧在等待旦的到来,直等到全村的雄鸡都打鸣了,他仍没有到来。
澹拧灭了煤油灯,晨光从门缝中透进来。丝丝缕缕的晨光中,母亲的脸忽然出现了。
澹急忙上前拉母亲的手,但一直摸不到她的手。母亲脸色红润,真切地浮在眼前。澹急切地问:“妈,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母亲咧嘴笑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对澹说:“生活真快乐,没有一丝烦恼。夜里做事,日里睡觉。每个人都做自己喜欢的事,随心所欲。”
母亲说完就走了。澹看见母亲消失在门缝间银白的晨光中。
旦从母亲出现的那天起,夜里再也没有来过澹的家。
每天日里,澹坐在窗前,看时光流动,遐想四季流转。每个季节在她眼里一一呈现。先是绿色春天,返青的小草蹭蹭地往上窜,一刻功夫就把大地弥盖得没一丝縫隙。之后,是热烈的夏天,阳光染亮了树叶,漫山遍野金光闪闪,刺得眼睛发黑。接着是丰满的秋天,橙黄的稻穗勾下了头,果子坠弯了枝条,在风中叮叮当当响。最后,进入了灰色的冬天,田野瘦了,散落着稻叶,裸露出田埂。这样的抽象遐想能澹带给强烈的愉悦。
每隔三天,夜里,澹仍在等待旦的到来。每天凌晨,听到雄鸡打鸣了才上床睡觉。
一年过去了,旦仍未现身。澹突然决定回丁村看看,她有种感觉,母亲没有去世,她还生活在丁村,活得比从前开心。
临走前,澹想和大乔打声招呼。一年多了,澹和大乔没再说过话。每次大乔遇见澹,总是突然扭身,风快地走开来。澹刚走到大乔院门口,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门“嘭”地关上了,震落了门板上的一块糟木。澹走上前推门,但怎么推也推不开院门了。
夜里,月亮爬上了村前的山脊,澹走出了院子,在门环上系上一根稻草。澹相信自己走后,旦每隔三天仍然会来打扫空屋。澹这样想,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又没有任何障碍,就像自己和旦一样。
大圆月亮沉甸甸,看上去潮湿的。月光朦朦胧胧,迷人眼。门前的花地里,一个黑影捉摸不定。澹知道那准是顺水在铲花。
在大山里转悠了几天,澹找不到丁村了。远望,每座山峦,每条山道,每个村子的形状都类似丁村,走近来,却又都不是。还有不少村子空无一人,地上落叶尺厚,踩上去,人飘浮不定。
转悠了几天,澹又转回到了黄村。村头的大樟树下围满了人,澹想,旦还在编竹筐吗?
澹立在村头,仰脸望着天空,想,也许世上并没有丁村,自己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