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微微泛白,娘还在睡觉,萤儿就悄悄地出门了。她来到了村前的溪流旁,溪面宽阔,溪水慌张。灰白的空中漂浮着云朵,烟火一样的颜色。
萤儿要去上游的一个镇子。娘说,镇子很大,一眼望不到边,但是没有名儿,她这辈子只去过一次。萤儿不信,问了几家邻舍,他们都说,听说过上游有一个镇子,但不晓得叫什么名儿。萤儿认为娘和邻舍们都在骗她,就爬到山坡上,去问村里最年长的火公。火公捻着白胡须,说镇子的确没有名儿。火公说,千百年前,一个俊朗的后生,从镇子里逃难到了这方水土,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才有了这里百来户的村庄。火公眼睛闪闪发光,他对萤儿说:“这个俊朗的后生就是我们的祖先。”
烟火色的云朵落进碧绿的溪水中,溪水心情不宁,萤儿在溪边等候竹排。等了好久,溪面上漂浮着的竹排都是上游下来的。天渐渐高远,青草颜色,云朵变得白亮。萤儿正等得心焦,下游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慢慢放大,一条竹排撑到了岸边。萤儿跳上了竹排。撑排人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也不问萤儿要去哪里,好像他早就知道萤儿要去上游的那个镇子。萤儿坐在竹排上,撑排人一声不吭,竹篙出水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萤儿心里明白,这是一趟没有目的,也注定是没有结果的远行。但为什么还要去那个镇子呢?
昨天下午,萤儿在溪边洗衣裳,捣衣声中,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嘿,大姑娘了,我出嫁时,你才这么高。”女人立在萤儿面前,用手在腰间比划。
萤儿吓了一跳,棒槌敲到了手背上。女人上下打量着萤儿,说:“也不枉你娘半生心血。那天,我和你娘在溪边洗衣裳,上游漂来一只大木盆,漂到了你娘身旁。你才小猫大,包袱裹着,躺在木盆里哇哇哭。”
陌生女人说完,就转身往村里走了,如一缕青烟漂浮在田野里。萤儿望着那缕轻烟发呆。青烟消失了,萤儿连洗衣盆也没拿,就往家中走。
娘正在井边削荸荠,萤儿直截问:“娘,我是从溪里拣来的?”
娘抬头,抹一把散落下来的头发,说:“是的,你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娘低头继续削荸荠,说:“上游无人烟,几百里外有一个大镇子。”
就这样,萤儿乘上了竹排,她去那个镇子。去干什么?萤儿说不明白。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竹排靠岸了。萤儿跳下竹排,走上了溪滩。溪滩辽阔,有牛儿在啃草,尾巴甩出漂亮的弧线。绿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伞形,细碎。草地边缘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有歌声从树林深处传来,是一个男人在歌唱。声音浑厚,沙哑中有亮色,极容易辨识。萤儿觉得树林里的男人是在说话,诉说着一个忧伤的故事。萤儿凝神听着,她感觉歌声一会儿飘向天边,一会儿又旋绕在耳边。
一个老婆婆和一个青壮女人坐在草地上。青壮女人敞开胸脯,抱着婴儿喂奶。看见萤儿,招手喊她过去。老婆婆眼睛盯着那片树林,或许,她也看见了萤儿,只是沉醉在歌声中,懒得理会人。
青壮女人问萤儿:“你从哪里来?”
萤儿在女人身旁坐下,说:“在溪里漂浮了几日,记不清家乡在哪里了。”
青壮女人说:“这就奇了,踏上这片溪滩的人都说忘了家乡在哪里。”
歌声突然变得洪亮起来,没有了忧伤,充满欢乐。萤儿抬头看树林,问青壮女人:“是谁在树林里歌唱?”
青壮女人说:“我也不知道。三岁时,娘就背着我来这片草地,听这男人歌唱。”
萤儿说:“哦,那有几十年了。”
青壮女人说:“我都快三十了,从声音中能分辨出,唱歌的男人也老了。”
老婆婆突然转过脸来,对青壮女人说:“别男人、男人的,他是你爹。”
青壮女人凑近来,贴耳对萤儿说:“反正我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谁知道他是不是我爹呢?”
萤儿突然想起自己的爹。从打记事起,爹每年来家一次,住上几宿就走了,说是矿上忙。爹黑脸,不爱说话,整天捧着旱烟斗。
天色渐渐暗下来,已分辨不出绿草和白花的界限。女人和娃儿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鼾声甜蜜。老婆婆盯着那片树林,摇晃着身子,她还沉醉在歌声中。
看情形,这娘俩几十年都是这样度过傍晚的,她们一时半刻肯定不回家。萤儿赶忙起身和老婆婆告别,她要去镇子里借宿。
老婆婆突然开口:“姑娘,记住,我叫梅。”
走出很远了,树林里传出的歌声还缠绕着人。萤儿觉得歌声有时是从背后传来,有时又在小路前头响起。
萤儿顺着弯弯曲曲的田埂,穿过一片稻田,镇子横在了眼前。乌黑的的石头屋子望不到边,起起伏伏,从平地一直铺向山坡。天刚黑,偌大的镇子里没有一丝动静,这让萤儿有点心慌。走进镇子,街上不见人影,各家门户里透出灯光,映照得路面斑驳、杂乱。
在镇子里晃荡了很久,萤儿拐进一条小巷,才看见有一堆人聚在屋檐下喝酒。他们的笑声说话声惊飞了宿鸟,鸟儿盘旋在喝酒人的头顶上,不肯散去。萤儿忙上前打听哪儿有旅馆。几个喝酒人哄笑起来,说镇里哪有旅馆呀,一年出头,难得见到外乡人。有外乡人来了,就随便找户人家住下。
一个中年人站起来,摇晃着身子,摆手说:“喝饱了,不喝了。”他凑近萤儿说:“姑娘,到我家住吧,外乡人来了,都喜欢上我家。”中年人嘴里的酒气喷着萤儿的脸。
其他几个喝酒人都端着酒杯,坐在那里只顾喝酒。萤儿看醉汉面善,笑起来像个孩童,就跟着他走了。
一路上,醉汉手摸着石头墙走,嘴巴嘟哝着:“家在哪儿,怎么找不到了?”穿过几条弯曲的小巷,醉汉在一间石屋前停下来,用肩膀撞开木门。门板稀薄,啪嚓一声,倒在地上。萤儿看见屋里有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孩子在埋头编织竹篮。他们听见醉汉进屋,头也不抬。油灯昏黄,萤儿走近来,才看清两个孩子中,一个是男孩,十几岁模样,眼珠子异常灵活。一个是女孩,梳小辫,才七八岁模样。
中年妇女抬起头,眼角漏一眼醉汉,又慌忙低下头,身子微微抖颤。
男孩不怕醉汉,停下手里的活,说:“一天到晚在外面灌黄汤,家里的活儿都叫我们干。”
醉汉脸色突地一变,面目狰狞,猛扑上去,打得男孩满屋子跑。
男孩跑出屋外,萤儿赶紧跟出去。男孩向山坡走去,萤儿紧跟在他后面。大山黑漆漆,迎面压过来,但脚下却明晃晃,山路上落满了星粒,像一条金黄的带子。
金黄的星带子引诱着男孩,引导他来到了山坡上的一处崖壁前。男孩弯腰搬开一捆柴禾,眼前出现了一个山洞。洞口狭窄,人只能侧身爬进去,男孩和萤儿钻进了山洞。男孩摸黑搬来一捆柴禾,挡住洞口。他点亮了油灯,萤儿看到山洞又高又宽敞,一张桌子上堆满小件木雕,兔、狗、猫、羊、牛等等。
萤儿惊讶极了,盯着男孩问:“这些小动物都是你雕刻的?”
男孩骄傲地抬起头,黑眼珠滴溜溜转。
萤儿说:“你能雕刻一只动物给我看看吗?”
男孩从抽屉里拿出雕刻刀,又眯着眼,在一堆木料中挑选了块木头。他对萤儿说:“我都是在黑暗中雕刻的。只有黑暗中雕刻出来的动物,才是活灵活现的,有生命的。”
男孩吹灭了油灯,开始雕刻。山洞里静极了,雕刻的声音响亮,越来越大,震荡在山洞里。洞顶上的尘土漂落下来,洒在萤儿头发上。黑洞里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萤儿有点心焦,不停地问:“雕刻好了吗?”
男孩说:“不能着急,急了,雕刻出来的动物就不灵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拍拍手,说雕刻好了。他重新点亮油灯,一只小猴出现在萤儿眼前。小猴子抓耳挠腮,朝萤儿不停地眨眼。萤儿端着小猴子,翻来复去端详,爱不释手。
不知不觉中,晨光透过柴禾,照白了洞口的一小块地儿。男孩说,他要回家干活了,回去迟了,醉鬼爹要打他,娘要骂他。
萤儿向男孩讨要那只刚雕刻出来的小猴。
男孩说:“黑暗中雕刻出来的动物怕见日光,见到日光,就变回一块木头了。”
萤儿使劲晃头,她不信男孩的话,从桌上拿了小猴就走。钻出洞口,发现手里拿的是一块木头。萤儿沮丧极了,扬手把木头扔到山坡下的草丛里。
刚回到镇子,男孩忽然消失了。一夜未睡,萤儿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倒头就睡了。
熟睡中,萤儿被吵醒了,身边人声鼎沸。她睁开眼,阳光刺得人眼花。萤儿闭了会眼,睁开来,才看清满满荡荡一街人,匆匆忙忙往溪流那边赶路。
萤儿爬起来,糊里糊涂随着人流走。问了路人,才知道今天是镇子一年一回的放生日。什么是放生日?萤儿问。身边的人都没时间回答萤儿的问题,撇开她,争先恐后向前挤去。一路上问了好多人,萤儿才弄明白了:镇里每年从嫌婴儿多余的家庭中,抓阄定下三户,在放生日这天,把婴儿装在木盆里,放进溪水里漂流走。
溪边,人山人海,三只红漆木盆下水了。人们一阵欢呼,惊飞溪滩上的沙子,弥漫在空中。欢呼声中,湍急的溪水突然变平缓了,溪面没一丝波纹,三只木桶荡漾在水面上,悠游而去。
萤儿沿着溪边走,直至看不见红漆木盆,才转身往回走。
来到了昨天傍晚上岸的地方,一个白发老人坐在溪石上。年代太久远了,溪石让水浸泡得发黑,千疮百孔。老人目光盯着溪面,问:“你是萤儿?”
萤儿奇了,问:“老人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儿。”
老人头也不转,说:“是溪水告诉我的。”
萤儿从老人的声音中听出来了,他是昨天黄昏在树林中歌唱的那个男人。老人的声音太好辨识了,沙哑中有亮色。
萤儿好奇地问:“老人家,你今天怎么不歌唱了?”
老人长叹一声,说:“梅今晨去世了,再也没有人能听懂我的歌了。”老人说完就走了。
老人走了很久,萤儿觉得那声叹息还响在溪面上,顺着溪水,传得很远很远。
萤儿坐在溪石上,望着奔腾的溪流,凝神想: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镇子的?她抓住自己的辫子使劲拽,拽痛了头,但还是想不起来了。
背后,忽然响起昨夜雕刻动物的那个男孩的声音:“姐姐,我想跟你走。”
萤儿一喜,急忙转身看。身后并没有人,草地上有一只木雕的小猴,正抓耳挠腮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