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倒闭后,金阁欠了一屁股债,银行、亲朋好友的。雁溪畔的新房被法院拍卖后,金阁一家人搬回了花街老屋。三年了,金阁每天和街上一拨人喝酒,直喝到半夜。第二日中午才起床,又接着喝。
一个月前,妻子离家出走了,带走了女儿。金阁决定戒酒,今年五十不到,他不想再这样混下去。戒酒得找个清静地儿,避开酒友们,否则是句空话。馋酒的滋味只有酒鬼自己知道,说是说不出来的。
一日上午,金阁走进了街边的士林巷,他想去陈爷家。陈爷一个人住着,小院僻静,金阁小时候和小伙伴们捉迷藏,常躲进陈爷家。士林巷窄如一根带子,弯弯曲曲,卵石路面光滑发亮。陈爷家在巷尽头,院门霉变发黑,门板上新掉落木渣的地方露出淡黄色。院门虚掩着,金阁轻轻推开门,见陈爷坐在屋檐下,正埋头编织着物件。
金阁走上前,小声喊:“陈爷。”
陈爷正编着一只瓷胎竹编花瓶,他抬起头,眯眼望了一阵金阁,迟疑地问:“是金阁吗?”
金阁说:“是的,您老人家眼不花。”
陈爷用手指指身边的竹椅子,示意金阁坐下。陈爷只有一条腿,起身不便。
金阁坐下来,仰头看天,长大后没有来过小院了,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院中的山茶树叶子一半焦黄,一半绿,麻麻点点,看去心里不好受。
金阁说:“陈爷,山茶树叶都晒焦了。”
陈爷说:“今年夏天太阳毒辣。我活了七十年,头一回碰见这么热的天。”
陈爷抬头问:“金阁,你长大后做什么营生?”
金阁说:“早几年开过饭店。疫情来了,没客人了,倒闭了,欠满了债。”
陈爷低头编织着花瓶,说:“日子难熬,慢慢熬吧。”
金阁说:“饭店倒闭后,我老婆在环卫所打工,一家三口就靠她那点工钱度日。”
陈爷说:“你再找个营生,贴补家用。”
金阁说:“没心劲了,天天喝酒,喝了几年了。”
陈爷埋下头,不说话了。篾丝在他手指间灵活地跳动着,抽动时,发出丝丝的响声。
金阁说:“我不能天天喝酒友们的。没钱喝酒了,就向老婆要。”
陈爷没应声,篾丝抽动的响声更亮了。
金阁双手捧着脸,说:“一天,我向老婆要钱去喝酒,她翻出衣兜说没有了。我就扇了老婆一巴掌,勒下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跑了。第二天,老婆就领着女儿搬走了。”
陈爷停了手中的活,仰了脸望天。手在半截断腿上摩挲着。
金阁歇了片刻,说:“老婆出门前撂下一句话:我最厌恶的就是酒鬼!”金阁叹口气说:“老婆说,她父亲在她不懂事时就去世了。一个雪夜,她父亲喝醉了酒,跌倒在雪地上,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陈爷喉咙咕咕响了几声,不说话,埋下头编织物件。篾丝抽动的响声艰涩,听起来让人心里难受。
自此,金阁天天来陈爷家小院。
开头的日子里,金阁坐在竹椅上不吭声,看陈爷编织各种物件。看着,看着,眼神就游离开来,竹椅在屁股下咯吱作响。酒瘾上来了,喉咙干咽着,眼睛迷糊了,身子一阵阵发虚。金阁立起身,抬腿往院门走去。
陈爷在背后喊:“金阁,你过来看看,这只手提包编得怎样?”
金阁止住了脚步,转身回到屋檐下,坐回竹椅上。
早晨,太阳搁在屋前院墙上,傍晚,又从屋脊上滚落,日子一天天流动着。渐渐地,金阁眼睛变得清亮,腰板笔挺,说话也不打嗝儿了。
一日,金阁问起陈爷断腿事。
陈爷说:“断腿那年才二十岁。断腿后,才学了竹编手艺谋生。”
金阁扭头四顾,心想老人一辈子没成家,日子也过得凄凉。
陈爷看出了金阁的心思,说:“年轻时,也有人上门做媒,那姑娘叫豆花,是个哑巴,长得真好看。”
金阁拾根篾条在泥地上划拉着,说:“那年我和老婆高中刚毕业,俩人无所事事,整天在街上瞎逛。一天,她在商场橱窗里看见一只瓷胎竹编花瓶,眼直了,双腿挪不动了。但花瓶价格昂贵,我口袋里只有几块钱。”
陈爷说:“是有点贵,手工编织费工夫。”
金阁说:“从那天起,我暗下决心,挣钱买一只竹编花瓶送给她。第二夜,我就在风陵桥边摆地摊。一个月后,攒钱买了一只竹编花瓶。”
陈爷说:“后来呢?接着说。”篾丝抽动的响声轻盈欢快。
金阁说:“送她花瓶的那天,她吻了我,说她决定嫁给我。接下来,我俩在街边开了个夜排档,慢慢积蓄钱办婚事。”
陈爷说:“日子就像积蓄,得一点点攒着。”
金阁说:“结婚后,我俩雄心勃勃,四处借钱开饭店。刚开张,疫情就来了。唉!早不来晚不来。”金阁低头长叹了一声。
陈爷停了手中活,仰脸望天,他总喜欢欢仰脸望天。
一日,酒友阿钟走进了陈爷家小院。他跑上前,一把拽住金阁的胳膊,大声嚷嚷着:“金阁,金阁,你躲到天边也要把你找回来。走,喝酒去。没有你不热闹,朋友们天天念叨你。”
金阁胸口一阵酥麻,嘴巴说:“我戒酒了,戒酒了。”脚却顺着阿钟走。
陈爷在背后说:“金阁,你不是要听我讲腿是怎么断的?我今天就说给你听。”
金阁脊背一紧,使劲甩掉阿钟的手,一掌推开他,跑回陈爷身边。
阿钟喉咙粗糙,骂骂咧咧走了。
陈爷说:“腿是怎么断的其实不重要,都过去了,不提了。重要的是腿断后怎么生活下去。”
金阁低头想想,说:“这话对头,饭店是怎么倒闭的不重要,没有疫情,还会有其它事情发生的。”
陈爷说起了当年断腿后的心境,他就说了一个字“空”。
一日,金阁提出要跟陈爷学竹编手艺。
陈爷说:“竹编是淘汰行业,能吃饱饭,还能剩点小钱,但发不了财。先前带过几个徒弟,都跑了。”
金阁说:“能吃饱饭就行。”
陈爷拿过一只瓷瓶,说:“竹编全靠双手和一把刀手工编织,根根竹丝要紧贴瓷面。接头处,竹丝要藏好,不能露出,像天然生成。编织的技法有插、穿、削、锁、钉、扎、套、裹等十来种。”
陈爷娓娓道来,说者如流水,听着如呆鸡。
金阁脑筋活络,三个月后,编出了第一只瓷胎竹编花瓶。
陈爷双手捧起花瓶,端详了一番,下巴的胡须抖擞着,满意地笑了。
金阁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老婆,想告诉她自己已戒酒。电话没人接听。金阁埋下头,脚底来回搓地,说:“不该打她一巴掌,把她的心伤了。酒瘾犯的时候,什么傻事都会干出来的。”
陈爷说:“不急,不急,会回来的。”
一年后,金阁攒了些钱,跑了几家金店,才买到了与换酒喝了的那枚相同的戒指。金阁又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老婆。打了几回,嘟嘟声一直响着,但始终没人接听。
金阁沮丧极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看见了那棵山茶树,焦黄的叶子已经掉光,新长出的叶子嫩绿。金阁走到山茶树旁,抚摸着嫩绿的叶子发呆。
一日,金阁的女儿突然走进了小院。几年不见,女儿长高了一头,金阁张张嘴,却喊不出话来。
女儿乌黑的眼珠逼人,她对金阁说:“爸,你快回家看看妈妈。”
金阁心里一喜,问:“妈妈叫你来的?”
女儿说:“我自己来的。”
金阁忙问:“你妈病了?”
女儿摇摇头,抿紧嘴不说话,扭身就走。
金阁从桌子上拿了一只瓷胎竹编花瓶,慌忙跑出来,跟上女儿。
路上,金阁问女儿:“出事了?”
女儿埋头赶路,不应声。
拐进一条小巷,来到一间石屋前,女儿推开了房门。屋檐很低,都快压着自己头顶了,金阁扭头看了看小屋,石墙缝隙里长出一些野花野草。屋里的灯光透出石墙缝隙,映照在花草上,恍如梦境。
金阁进了门,看见老婆正坐在桌前喝酒。她看见金阁,招手大声喊:“来,来,陪我喝几杯,一个人喝闷酒,没意思透了。”
金阁说:“我戒酒了。”
老婆仰脸大笑,手颤抖着,指着金阁说:“你骗我,骗我,酒是那么容易戒掉的?”
女儿碰碰金阁的手,轻声说:“妈妈都喝了一年酒了。”
老婆斟满酒,端起杯子,仰脸一口喝下,摇晃着头说:“酒是好伴儿,不能戒。”
女儿说:“妈妈每夜下班回家,就趴在桌子上喝酒,做作业也没地儿。上学期,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掉了十名。”
老婆喝得已支不住头,趴在桌子上,呜呜噜噜说:“没指望了,只有酒是个好伴儿。”
金阁从口袋里拿出戒指,说:“你看,戒指,我挣钱了,给你重买的。”
妻子扭头望一眼,又趴在桌子上说:“买来还会丢掉。”她头也不抬,伸出一只手摇摆着,说:“来,拿过来,没钱了可以卖了换酒喝。”
金阁忽然想起随身带来的瓷胎竹编花瓶,忙拿过来放在桌子上,说:“你看,我编的。”
老婆瞄一眼,突然直起背,双手捧起花瓶,眼睛放光,念叨着:“你编的?你编的?”
女儿跑到门外,从石墙上折一枝野菊花,插入花瓶中。
野菊花金黄,灿如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