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夜里失眠的时候,家门前那口井就浮现在眼前。这是一口已废弃多年的井,井台爬滿乌黑的苔藓,野草从井周围的地里长出来,高出井台一头,在风中摇摇摆摆。
小时候,小城人到这口井里挑水的盛况,我还有稀薄的印象。夏天,南城墙外的雁溪瘦成了一条筋,小城里的井都已底朝天。只有这口井靠近南城墙,地处全城最低处,井水汩汩,永不干涸。小城人后半夜就起床,到这口井里打水,队伍排得比南城墙还长。男人们坐在地上,不说话,嘴角的烟头一明一灭,女人靠在城墙上叽叽喳喳扯闲话。
后来,小城有自来水了,井就废弃了。
父亲五十五岁生日那天,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条鲫鱼,飞快地塞到嘴里,头一歪一歪地吃,汤汁淅淅沥沥滴满了桌面。父亲喜欢吃鱼,但家里鱼很少上桌,因为母亲不吃鱼,说她的属相是鱼。这真是条蛮横的理由!
鱼刺卡住了父亲的喉咙,他仰头喝了几口醋,又大口吞饭,折腾了半天,鱼刺还卡在那里。突然,父亲蹙紧眉毛,盯着对面的墙,费劲地想着什么。一时又想不起什么,就伸出双手,手指按住太阳穴反复揉。我和母亲望着父亲奇怪的样子。突然,父亲立起身,飞快跑出门。
我很好奇,就跟着跑出门,看见父亲趴在井台上,大声喊:“鲫鱼,好多鲫鱼,密麻麻一片。”
我赶紧拨开杂草,趴到井台上探头看。什么也沒有啊?井水平静如镜,泛着光亮。
父亲头探进井口,说:“想起来了,有件珍贵的物件掉井里了。”井壁泛起回声,嗡嗡响。
我急忙问:“什么物件?”
父亲立起身,仰头望天,很痛苦的样子,说:“想不起来,有时刚想到边上,又跑没影了。”
我心跳得慌,冲口问:“值钱吗?”
父亲说:“比金子还珍贵。”
我提示父亲:“或许是什么文物?砚台?铜镜?”家里有一只青花瓷瓶,湖州丝绸包着。父亲隔段时日就打开来给我看,夸耀说:“祖上是京官,官至工部侍郎,青花瓷瓶是家传的。”
父亲又趴到井台上,探头望着井水,说:“看见了吗?鲫鱼的眼晴闪闪发光,它们是在寻找宝物。”
我立着没动,懒得看,井里根本不会有鲫鱼,这肯定是父亲思物心切出现的幻觉。但有一点毋容置疑,父亲肯定有珍贵的物件掉井里了。我急切地问:“能想起来吗,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父亲说:“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时你还没出生。”
父亲是小学教师。从这天起,每日放学后,他就背着手,围着那口井转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时日长了,井四周的野草被踩熟了,露出了灰白的泥土。
母亲每天从副食品店下班,急着烧晚饭,父亲也不帮忙了。有时母亲正炒着菜,发现酱油没有了,就大声喊父亲去买。可父亲耳朵塞了,母亲只好关了火,自己跑到街上买。从前,父亲可是个劳动模范,择菜、洗碗、抹桌、扫地,哼着小曲忙得欢。可现在父亲手不沾物,眼神呆滞,嘴里呜呜噜噜不知说些什么。有日,母亲回家,见父亲端坐在桌子边发呆,桌上一瓶麻油倒了,油顺着桌缝滴了一地。
母亲请来九曲巷的麻老太喊魂。麻老太脸光滑细腻,手干瘪粗糙,谁也不知她的真实年龄。小城人常为她的年龄争执不休,有说她活了百多岁,有说她还只有五十来岁。麻老太在小城无人不晓,谁家娃儿一夜啼哭到天明,谁家媳妇一日傻笑到傍晚,都请来她喊魂。灵验得很,人到病除。麻老太到了家里,手挥棕榈拂尘,绕着墙咿咿呀呀又唱又跳,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但这次失灵了,父亲仍整日围着那口井转圈,眼光呆滞,嘴里啵啵地响个不停。
父亲围着那口井转了好多年。一日,他忽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想起来了,那件珍贵的东西不是掉在井里,是在掉进了树洞里。”
我家后门有一棵樟树,少说也有上百年了,朝南的那面树身开裂了,露出幽深的黑洞。从此,父亲天天围着树洞转圈。
我家对门住着一位美女,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腰肢间。她穿一件家织布做的对襟衣,青底白花,手工缝制。美女每天坐在屋檐下,用蒲草编织各式各样的物件,蜻蜓、蝴蝶、喜鹊等等。小时候,我跟她学过草编。长大了,我对草编已毫无兴趣,但每天报社下班后,仍上草编美女那儿坐一会。我对她的身世感到好奇,想跟她聊聊天,挖点故事。但草编美女闭口不谈过去,说她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年纪,从哪里来,在这里住了多久?
草编美女常将我的思绪带到我还未出生的那个年代。听九曲巷的巴老倌说,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男人们都面黄肌瘦,但满城美女。每年春天,外乡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小城,带来大米、布匹,带走一个个美女。小城的美女都嫁到了外地,外乡嫁过来的女子虽然并不都是丑女,但相貌平平,沒一个能比得上小城的女子。
草编美女每天坐在屋檐下编织,她光编织,从不卖掉编织出来的物品。草编美女的屋子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一次趁她不注意,我幽进房间。蒲草编的蜻蜓、蝴蝶满屋子飞舞,喜鹊立在一棵枣树上喳喳叫。
每次我和父亲说起对门的草编美女,父亲总这样说:“她是昨天晚上搬来的,我看见她走来时,月亮正好落在她左肩上,滾圆滾圆的。她右手拎着一只竹篮子,左肩上的月亮照着路,路面白晃晃的。”
我和父亲争辨:“月亮怎么不滚落下来?”
父亲执拗地说:“她是昨天晚上搬来的,头发上缀满星星,闪烁发光。”
我飞身回屋翻出一堆草编,都是小时候美女送给我的。我从中挑出一只螳螂,对父亲说:“门前篱笆上已看不到这种动物了。”我想以此来证明草编美女一直住在对门的屋子里。
一晃五年过去了,父亲退休了。一日,父亲对我说:“我终于确认那件珍贵的物件是落在井里,不是掉进树洞里。”父亲忆起一个细节,说物件落下时,“咚”的一声,有水花溅在他眼皮上。
从此,父亲又整天围着那口井转圈。嘴里念叨着:“是砚台还是铜镜呢?”
我兴致勃发,尽力帮父亲回忆。在一旁提示:“那物件是圆的还是长方形的?”
父亲说:“有时觉得是圆的,有时又觉得是长方形的。”
一日,父亲疯跑进屋子,拍着脑门对我说:“想起了,是一支钢笔掉井里了。”
钢笔?我呆住了,撇撇嘴:“我当是什么稀罕宝贝。”家中的青花瓷瓶去年已被鉴定为赝品,是现代高仿品。我开始对父亲夸耀祖上是工部侍郎,产生了怀疑。
父亲盯着我说:“钢笔是别人送的。”
我哼一声,说:“谁会送你钢笔?”
父亲一脸困惑:“对,谁送的?同学?朋友?老师?父母亲?”
好多日,父亲不去井边了,捧着头,坐在屋檐下苦苦思索。他认为得先弄清谁送他钢笔这个问题。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问题缠绕得父亲头痛,脸也瘦削了,下巴尖锐。
一日,父亲在屋檐下忽然大喊一声,喊声震得桌子上的花瓶跳动起来,嗦嗦作响。
我慌恐地跑出屋子。父亲眼睛放光,对我说:“钢笔是一位姑娘送的,去九曲巷小学教书的头天夜里送给我的。第二天傍晚放学回家时,我发现钢笔丟了,翻遍角角落落,连鼠洞也掏了,终也没有找到。从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见过那位姑娘。”
父亲痛苦不堪,对我说,他一点儿也忆不起那位姑娘的面容了,是瓜子脸还是鸭蛋脸?长辨子还是短头发?矮胖子还是瘦高个?
我肩胛一松,说:“别烦恼了,不管胖瘦、脸形、长短发,问题总算弄清了,钢笔是一位姑娘送的。”
父亲转身趴在井台上,说:“等夏天吧,总有水枯石烂的一天。”
夏天来临了,父亲天天守着那口井看。许多日过去了,井壁上只有一道淡淡的水迹,井水只浅下去一掌宽。
一日,父亲拿来梯子,放进井里,卷起裤脚管,爬下去几格。我把长竹竿伸进井口,递给父亲。父亲把竹竿插入井水中,又往下爬,脚底沾到了井水,竹竿还沒碰到井底,只好爬上来。
这年的夏天真长,没有尽头,真热,太阳烤得瓦片嗦嗦响。夜里,屋里热得能焖熟鸡,我只好铺张竹席在屋外睡。
一天深夜,父亲用扫帚柄敲醒我,跳着脚说:“井水退了。”
我搓着眼,脚步踉跄跑到井边,趴在井沿上。手电筒光柱下,奇迹出现了,井水正一点点退下去,越退越快。沒多久,井就见底了,沙石子闪着光亮,井壁湿漉漉的。
父亲拿来梯子,我爬下井,井水只到脚踝。我细心地摸遍了井底,没有钢笔,只捞起一条树根。
父亲放下吊桶,我把沙土装进桶里,吊上井去。我和父亲折腾了半夜,井底清理干净了,露出了岩石。
我和父亲在井边的一大堆沙土中翻找,手指头磨破皮了,只找到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星星隐去了,月亮只一轮淡影,天色已薄明。我和父亲脖子软了,头歪在肩上,垂着手回家睡觉。
第二天午后,我醒来,走出屋子,门前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汽车咬着汽车蠕动着。
我家对门是一家宠物医院,抱猫牵狗的女人进进出出。我揉揉眼睛,草编美女那间房子呢?还有家门前的那口井呢?
母亲站在家门口,大声对父亲喊:“去割斤肉,买点韭菜,晚上包饺子。”
父亲接过母亲手中的竹篮,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母亲:“要不要买几头蒜?家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