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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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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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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村影象

我住方正公寓G幢一楼。窗口对面有几间古老的木屋,平视只能看见一堵石墙,仰头才能看见墙头上的屋子。墙的石头缝隙中长满了野草,横着生长出来,挣扎着向上攀爬。有些草从墙头上倒挂下来,自由自在地生长。准确地说,你看见的是一堵草墙,野草中露出乌黑的石头。木屋破烂,瓦檐上的苔藓似黄非黄,似青非青。门窗、板壁已霉烂,黑黢黢的。一条陡峭的石梯贴着墙,通往木屋。木屋的门终日紧闭着,我住到方正公寓后,从没见人走上石梯去过木屋。

每隔三天,我到公寓旁的超市采购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其余时间足不出户。每天,我坐在桌前看电视。我只看一个频道——A频道。邻居们常聚集在我家窗口下,眉飞色舞地传说着世界上发生的各种新闻。我觉得可笑,世界不就在桌上这个大匣子里?看到眼睛酸痛时,我关掉电视,推开窗门,仰脸看对面墙头上的木屋。

从星期四上午开始,窗外响起刺耳的声音,是机器切割石头的那种声音,哧哧尖叫,锐利,坚硬。窗外飘浮着灰白的粉尘,雾濛濛一片。好多天了,噪音一直没停下。时间一久,我觉得噪音不是从耳朵里钻进去的,而是从头发丝里钻入脑壳的。人因此变得昏昏沉沉,整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我终于耐不住性子,出门去看个究竟。院子里在修路,有两个工人拿着切割机切割石条。一股股白灰从切割机下冲出来,弥散在空中,工人的眉毛白了,帽子、衣裤全白了。

惯有的生活规律被机器切割石条的噪音彻底打乱了,世界上除了这哧哧的噪音,其它声音都被淹没了。今天是几月几日?我经常让噪音弄糊涂了,低头扳着指头计算。每天早晨起来,我就竖尖耳朵听,希望今天噪音不再响起,但它总是如约而至。

哧哧的噪音无孔不入,从屋外钻进屋里,我心烦意乱,看不成电视了。时间一久,我不看电视了,端坐在藤椅里,听那吞没一切的噪音。时间能改变一切,我不再抱怨,现在的日子,无非是从看到听的转换。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噪音。偶尔,工人抽烟喝水歇息时,尖锐的噪音停了,我开始焦躁不安,等待它重新响起。每天傍晚,工人们下班了,听不见机器切割石条的噪音,我反而坐立不安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叨在嘴上,却忘了点燃。点上烟,抽了几口,夹在手指间,又忘了及时揿灭,直到烟头烫痛了手指。

夜里,我开始走出家门,绕着小区的几十幢公寓房闲逛。院子里空无一人,公寓房静默地耸立着,像个巨人板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逛着,逛着,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每幢公寓房的形状一模一样,每家窗帘后透出的灯光一模一样,公寓房旁的小径和花木也一模一样。我抬头望天,城市的灯光网住了天空,高耸的公寓房把浑浊的天空切割得那么均匀。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在这个城市里,你不要奢望能看见星粒。

一天夜里,我刚走出家门,看见一只猫跑上对面的石梯,又蹲下,回头注视着我,黑暗中闪着两点绿光。我无意识地走上通往木屋的石梯。发现门没上锁,轻轻一推,门无声地开了。屋子里光线灰白,不是我想象中的黑暗。我走进屋子,蜘蛛网蒙住了头脸。屋里没有人,堆满杂物,都是些犁耙、箩筐等农具。有一庞然大物蹲在那里,走近看,是从前扇稻谷的风车。屋子有一扇后门,破烂如败棕,缝隙中透出线状的光芒。我开了后门,门外是一道弯弯曲曲的石梯,直升到空中,人像是在井底。我爬了好久,大口喘气,胸口隐隐发痛,中间歇了几回脚,才爬到阶梯上面。我呆住了,外面竟有一个村落,百来户人家。太阳正落在远处的屋脊上,又大又圆,滚来滚去。我感到奇怪,扭头朝石梯下的木屋探望,木屋那边已是深夜。

我朝村庄走去。村口有眼水井,有人用吊桶打水。不一会,井边两只水桶盛满了水,清水照得见人影。我跟在挑水人身后进了村,一路上,看见妇女们坐在屋檐下编织竹篮、箩筐、席子等家什,篾条在她们手指间灵活地跳跃。远处,太阳正快速落下,有农人掮着犁,牵了黄牛,踏着田埂路归家。大圆月亮升起来了,正巧滾落在黄牛一对弯弯的牛角中间,照得归家路明晃晃的。之后,我看见村中人家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有风吹来,烟慵懒地飘散开来,在屋脊上闲逛。

我在村中来回走,村庄的夜晚令人欢喜。月亮照得一地青白,村前稻田浅黄一片,朦朦胧胧恍如梦。蛙声浩浩荡荡,远处的溪流闪着银白的光。

我走回村头,见一位老人趴在井沿边,探头望着井。听见脚步声,老人头也不抬,对我喊:“月亮掉井里了!”老人枯瘦,白眉毛,白胡子,胡子直垂到胸口。

我仰头望天,天中央悬挂着一轮月亮,明晃晃的。我问老人:“这个村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老人说:“我们村庄的人并不是本地人,好多年前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过来的。祖先们安顿下来后,建立了这个名叫泊村的村庄。泊村人的记忆力十分薄弱,对于祖先的事儿全忘了。”

我在泊村住下了。从早到晚,我坐在窗前,看时光流动。一天之中,村庄里发生了一些平常事。

上午,我看到一些人来到溪边,弯腰卷起裤管,然后头顶行李,涉水而来。溪水在他们脚边盘旋,溅起水花,冲击得身体摇摇

晃晃。好多年前,这群人精力充沛,逃离村庄,去了遥远的城市。城市没有兑现承诺,等到他们白发丛生就回来了。回到村庄后,他们像父辈那样,倚在门前的石墙上,或坐在门槛上,默不作声,不停地抽烟。有时候,他们会聚拢在村中那棵樟树下闲话,城市的生活经历可用作剩下日子的谈资。他们夹着纸烟,舔着嘴唇说,半裸胸的女人会突然从街角窜出来,拉扯着自己的糙手。城市的狗不会叫,不咬人,有专门的狗粮店、宠物医院,比人受活。他们说着说不完的新鲜事。

下午,阳光打在我眼里,窗台上那盆红掌花变得血淋淋时,一个中年男子低头从坎下走上来。他抬头看见了窗台上那盆红掌花,脸刷地白了,眼光直勾勾的,右边的空袖管在风中飘荡。

我顺着中年男子骇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把那盆红掌花端进了屋子。中年男子嘴角动了动,眼珠活泼了,他走到窗口,和我攀谈起来。中年男子伸出左手,摸摸右边的空袖管,说:“我叫大蒐。都是那个红衣裳女人惹的祸,她在楼底下搬砖。那衣裳红的像团火,衣裳怎么会那样红呢?红的我多看了两眼,就两眼,脚踩空了,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

大蒐支起肩窝,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浑身一荡。烟弥散开来,罩住了他的脸。大蒐眉飞色舞,说:“我要娶媳妇了,生一堆儿女,比猪娃还多。”

夜里,村庄里一个婴儿出生了,啼哭声惊天动地。哭声刮开了我屋子的窗门,震灭了蜡烛,震得瓶瓶罐罐在桌子上跳跃起来。我摸黑走到窗口,天上突然落下雨来,豆粒大。一滴抱着一滴,落下,一滴推着一滴,落下。我关上窗门,然后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烟头红红的,一明一暗。当我弹落一段烟灰,另一段烟灰又随即呈现。

整个夏天,我住在泊村。我喜欢上了这里快速流动的风景。

早晨,太阳隐藏在山岚后,慢慢燃出一条路来。山岚弥散,露出莽莽群山。坡上草地现身,有黄牛在低头啃草,尾巴甩出漂亮的弧线。

正午,阳光奔流,浩浩荡荡,远处的溪水闪烁着碎金。蝉儿嘶鸣声铺天盖地,溢满了山沟。

黄昏,滚圆的太阳正好落在一棵桕子树丫上。风景渐次隐退,隐退的过程中,世界还有一阵子可以看看。远处沟渠里的水不再闪亮,慢慢变白。田间小路渐渐模糊,成了一条灰带子。近旁的石屋显出黑黢黢的本色,归家的黄牛四蹄不再清晰。

接着,就只能听听,倾听语言的世界。叶子入夜的簌簌声,蟋蟀声抑扬顿挫,蛙声聒噪。有时还能闻闻栀子花的清香,远处飘来农人焚烧草叶灰的味道。

一日,我正望着窗外风景,一位少年来到窗口,大声喊:“夏子。”

我见少年脸熟,但实在想不起是谁家孩子。少年圆头,圆脸,身体也圆滚滚的。

少年说:“我是鹿鸣啊,夜里,我们常去溪滩捉蟋蟀,你忘了?”

捉蟋蟀?我晃晃头,真的想不起来了。

傍晚,少年鹿鸣又来到窗口,约我去溪滩捉蟋蟀。

大圆月亮刚爬上了山脊,沉甸甸的,没有光泽,看上去湿漉漉的。我跟随少年去溪滩,两个人影倒映在路面上。一滩蟋蟀声高高低低,长啸短吟,激昂凄婉。一阵清亮的蟋蟀鸣叫声牵动了少年的脚,他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近旁了,蟋蟀声倏地消失了,少年也停住了脚,立在原地大气不出。好一会,清亮的蟋蟀声又骤然响起,少年按捺住狂喜的心,向前轻移脚步,在一块巴掌大的溪石前停了下来。蟋蟀声从溪石下面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宏亮。少年蹲下身子,轻轻挪开溪石,手电筒的光柱网住了一只蟋蟀。蟋蟀漆黑油亮,在电筒光下振翅欢叫。少年伸手罩住了蟋蟀,嗄嗄大笑,说这是一只黑头将军哩!

从此,整整一个夏季,我和少年鹿鸣每夜去溪滩捉蟋蟀。

从那个星期四上午开始,机器切割石条的噪音一直尖利地呼啸着,也不知过去多少天了。

一日,噪音忽然停了。从清晨到傍晚,我竖尖耳朵,一直盼望它重新响起,但终于没有再响起。已经习惯的生活规律又被打乱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从书架上抽出本书,书潮湿泛黄,不知是多久以前的。我随手翻了翻书,书页中密麻麻一片虫蛀孔。我吓了一跳,慌忙地扔下书。我已忆不起多少年没有读书了,忆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永远只看一个频道的电视节目。桌子上的电视机积满了灰尘,半寸厚。我找来抹布,擦洗了半天。然后,打开第一频道,点上一支烟看起来。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有天夜里,第一频道正播放隆重的表彰大会,电视信号突然没了,屏幕漆黑一片。

我走出家门,见院中一位老人,正在厉声责骂一位少年。少年瓮着头,抽泣声断断续续。我听了个大意,老人叱骂少年放学后不回家做作业,跑去踢足球。

老人扬起手,大喝一声,手在半空中哆嗦,终未落下。他扭头看见我,眨了眨眼,突然大喊一声:“老张。”

我茫然四顾,周边没有人,但我并不认识眼前这位老人啊!老人精瘦,额上刻满裂痕,脸上没肉,显得固定僵化。

老人走上前,握着我的手摇晃,说:“我是鹿鸣呀,和你小学同学。小时候,一到夏天,我俩夜夜去溪边捉蟋蟀。”

我仰头想了会,仍想不起眼前这位小学同学。我茫然地问:“我捉过蟋蟀吗?”

这个自称“鹿鸣”的小学同学说:“我就住你上面,G幢13A。整个夏天,你门沒锁,人失踪了。整幢楼的邻居都担心你出事,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地跑到你家张望。”

我回头看看自家的门,迷惑不解,说:“我从未离开家门一步,整天坐在桌边看电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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