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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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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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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

一个夏夜,母亲觉得是时候了,该对我讲讲她称之为“男欢女爱”的事儿。母亲拉着我走进卧室,俩人面对面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反而令母亲有些不安,她还试图掩饰,先是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接着开始讲话。母亲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时翻一下,从中引述要点。谈话的口吻像是在谈西红柿炒蛋的注意事项。

母亲讲完后,把书递给我。淡蓝色的封面上有一幅线条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条河流。书名叫《理想婚姻》。

我心不在蔫,卷着书,走出母亲卧室。父亲坐在餐厅的桌子边,给自己和对面的空酒杯斟上酒。时间流逝,酒瓶逐渐空了,父亲开始收拾酒具,先自己的,后对面的酒杯。每夜如此。自从去年杨梅红了开始,一年多了,对面的客人一直没有现身。

父亲的客人叫大吏,我称他为叔。梳理一下,大半生,父亲的生活中只有二条线,一条是大吏叔,一条是我母亲。我才十七岁,还不能算作是一条线。

父亲和大吏叔的人生经历几乎一模一样,他俩小学、初中同学,在一个村庄插队落户当了八年农民,后来又在食品厂同一车间做酱油二十多年。工厂倒闭后,大吏叔就天天来我家和父亲着围棋。从早到晚,俩人杀得昏天黑地,一下一整天。晚上,父亲和大吏叔撮着花生米喝酒聊天,聊天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花生米的多少。

那个夏夜,我走出屋子,去溪边和一个叫白鸠的男生约会。

我和白鸠坐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岩石不大,刚放得下两个屁股。我们乐此不疲地扔小石子,石子碰到石子,可以看到火花一闪,闪过,沒了。溪面上闪过的火花令我先有了一个想法,然后引伸出许多种想法。这些少女的想法也许不真实,但更像生活。这个夜晚,我给白鸠看了母亲给的《理想婚姻》。俩人笑得肚抽筋,东倒西歪,双脚滑入了溪水中。我和白鸠爽性脱掉了湿鞋,站在溪水中,谈起了各自的父母。关于父母,我俩总是不得要领,泛泛而论。

白鸠帶来一瓶葡萄酒,他和我传喝了好一会。白鸠喜欢说话,我不说话,只是听。我喜欢听白鸠浑厚的男中音,喜欢看他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那个夏夜,我越来越明白,我们之间肯定会发生点什么。

夜深了,我和白鸠起身回家。田野之上,天空深蓝,星粒闪烁。那个夏夜,星星是玫瑰红的,映照得田间小路通红。

到家推开门,我看见父亲独自一人在玩朴克。我明知大吏叔没有来,照例还得问一句:“爸,你朋友走了?”

父亲喜欢我这样问,他还喜欢我使用“朋友”这个称呼,而不是大吏叔。

父亲点点头,认真地看了我一会,说:“你妈以前会陪我喝上两盅,在晚饭后。”

学校放暑假了,我躲进自己房间,关上门看书。我经常忘记锁门,一些关于少女憧憬未来生活的书,常常不翼而飞。母亲会趁我不在时,幽进我的房间,偷偷把这些书藏起来。母亲文化不高,只会按照封面上的装帧图或书名藏书。封面上有男欢女爱的装帧图或书名暧昧的书都被她没收了。

从早到晚,父亲和母亲除了必不缺少的日常用语,诸如:去买瓶酱油,厨房电灯不亮了等等,几乎没一句多余的话。

一日,我走出房间,看见父亲把朴克牌一张张翻过来,摊在桌子上。牌面上的空白处有一道道钢笔划的线。父亲边看朴克牌,边屈指计算。好一阵,他仰脸长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大吏叔两年没有来了。”

两年过去了,我仍记得大吏叔离开我家那天晚上的情形。父亲和大吏叔把两瓶五星二锅头喝空了,大吏叔推倒酒瓶,伸出食指对我父亲晃着说:“窝囊了大半辈子,你等着,我要做笔惊人的事让人瞧瞧。”大吏叔摇摇摆摆立起身,晃着食指,嘴里念叨着“瞧瞧,瞧瞧。”双脚扭麻花,走了。

暑假里,我每夜去溪边和白鸠见面。

夜色沉静。溪边的小树林空无一人,月光从树叶上反射出来。今年夏季少雨,溪水瘦了,溪床也被人遗弃。起风了,夜空将它变幻的图案投映在溪水中,月亮的投影只是众多溪石中的一块。

白鸠说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下来。我还没听够,在白鸠身边躺下来,想继续听他说。白鸠不说话了,月亮只有在人不说话时,才会惊人的美丽。露水凉了,我和白鸠起身时,刚才躺过的地方,柔嫩的青草被压平了,显出两个身体的形状。立了一会儿,痕迹不见了,似乎你根本沒去过那儿。

那个夏季,母亲整天忧心仲仲。每逢我出门时,母亲都要忠告我,她脸上愁云密布,眼神直勾勾吓人。

一日,一家人正吃着饭,大吏叔来了,牵着一条绿毛狗。我心一惊,筷子掉地上了。我只见过白色、黑色、黄色、灰色的狗,从未见过绿色的狗。

大吏叔把绳索递给我父亲,说:“三年沒出家门槛,终于培育出绿毛狗了。”他右嘴角斜翘到脸上,翻着眼白,一副得意的样子。

父亲弯下腰,手来回抚摸着狗脖胫,说:“狗毛怎么会是绿的呢?那么,有一天,西红柿也会变成青菜啦?”

说心里话,我还是很喜欢这条绿毛狗的,尽管它一身的绿毛让人感到陌生、不适。狗是不会笑的,眼眶总是潮湿的。看人的时候,眼神永远是哀求、哀戚、哀怨、哀愁。但这条绿毛狗会笑,而且只会笑,眼睛里没有别的表神。看到它冲你笑,你会忍不住跟着咧嘴笑。

父亲和大吏叔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大吏叔天天牵着绿毛狗,到家来和父亲着围棋。夜里,俩人照例撮着花生米喝酒聊天。不同的是,白天他俩在屋檐下着围棋的时候,院子里人来人往,围着栓在桂花树下的绿毛狗评头品足。每当听到围观的人群中发出尖叫声,大吏叔便会啪的一声,落下棋子,劲道十足。父亲和大吏叔本来棋鼓相当,但自从来了绿毛狗后,父亲难得赢一盘,而且往往中盘投子认输。这样也好,省去了数子计算胜负这一繁锁的过程。

今年是哪一年?我常常这样问父母亲。母亲盯着我看一阵,一言不发。父亲低了头,脚来回搓地。母亲走过来,伸手摸摸我的额头。

父母老了,白发丛生。我长大了,腰粗如桶,成了家庭主妇。每天买菜,烧饭,接送孩子去幼儿园。一有空,就上街四处闲逛。一日,华联超市二十周年大酬宾,所有商品一律三折。店门口人山人海,小城的人全跑来了,万人空巷。我被人踩丢了一只鞋,爽性扔掉另一只,拎了几大包商品,赤脚走回家。

街上的绿毛狗,一天比一天多。终于有一天,白色、黑色、黄色、灰色的狗全消失了。

父亲和大吏叔正在院子里着围棋,我从街上回来,告诉他们:“今天满街全是会笑的绿毛狗,没发现一只其它颜色的狗。”

大吏叔听说后,手指夹着一粒棋子,盯着棋盘,半天不落子。突然,他眼神变得困惑不安,对我说:“这是早晚的事。”

从此,父亲和大吏叔倒过来了。大吏叔下棋时心不在蔫,父亲的赢面越来越大,常常逼得大吏叔中盘投子认输。终于,连着三天,大吏叔没有赢过一局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吏叔。父亲的生活中又失去了大吏叔这条线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如约去溪边和白鸠见面。那个夜晚,月亮来得迟,四周黑沌沌的,溪水清亮。开头,我哼着歌,坐在溪岸上等候白鸠,拣起石片打水漂。石片长了腿,轻盈地向前跑去,发出“波波”的声响,击起一连串水花。

大圆月亮升起来了,溪面波光迷人。我开始不安了,每次扔出去的石片“卟”地一声,沉下水去,再也不会在水面上跳跃。我立起身,心绪不宁,在溪边来回走。起风了,风吹得树枝乱晃,我盯着黑树林,心跳得慌。

我开始胡思乱想,白鸠摔倒在哪条沟里了?白鸠病啦?

那个夏夜,溪边的草让我踩白了,白鸠始终没有出现。从此,我再也没见到白鸠。

一个夏夜,我按捺不住心里的那个想法,走向城外的溪流。

夜色沉静,溪边的小树林空无一人。溪面波光迷人,月亮的投影只是众多溪石中的一块。一切如旧,没一丝变化。溪边那块岩石还在,只不过爬满了苔藓。

眼前的景象让我确信自己曾来过溪边。但我仍怀疑有着浑厚中音的那个男生是否存在过?

起风了,溪水哗哗响,飘来浓浓的鱼腥味儿。我转身往回走。突然,我看见岸边的青草地上,有一块地方寸草不长,显出两个身体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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