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眯上眼睛,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准又是各种名目的搔扰电话,不理它。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好坐起来,从床头橱上拿过手机,夜里来电话准没好事。哦,是园圃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佧瓦消失了。”
我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候园圃的到来。园圃是我在师范学校念书时的密友,也是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的唯一朋友。师范毕业后,我一直当小学教师。园圃不像我,她只教过半年书,就调到城市诗歌委员会工作了。
佧瓦是这个城市的首席雕塑家,他和园圃相恋几年了。我只见过佧瓦一面,但他的雕塑作品随处可见,街头、湖畔、公园等地方,都矗立着他的作品。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园圃身子靠在门框上,手指还按在门铃上。门铃仿佛是园圃最后的希望,她得牢牢抓住它。
我拽下园圃一直按在门铃上的手,把她拉进了屋子。园圃立在屋子里,眼睛似乎盯着屋子里的某一个点,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园圃嚅动着嘴:“佧瓦电话停机了。半个月没来微信了。”她立在那里,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或许他只是暂时告别这个城市,到远方去看看新鲜风景,雕塑家的头脑谁又能捉摸得透?或许他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搁楼里,构思一件传世之作?又或许他有难言之隐,只是暂时不方便告诉恋人?我找了十几条理由,或叫作可能性来宽慰园圃。
园圃坐在沙发上,咬着嘴唇,一直专注地听我分析。在我的分析中,园圃张开嘴唇,面部肌肉松弛了,眼睛渐渐变得清亮起来,身子也挺直了。
夜深了,园圃开口说了她到我家后的第一句不关于佧瓦的话:“我俩出门走走吧。”
我和园圃走进了这个城市。城市里,所有的楼房都开裂着,摇摇欲坠。五光十色的焰火从楼房裂缝中喷洒出来,噼噼啪啪响。大街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各式汽车在水上漂流。从街边餐馆的大玻璃窗能看见,喝酒人的脸扭曲变形,他们都没有下身,上身在餐馆里游来游去。
我和园圃走在大街旁,不断有人从角落里、小巷里窜出来,喊着“城市诗人”,撩起衣襟,请求园圃签名。有个小伙子,干脆脱下体恤衫,请园圃在他脊背上签名。
园圃兴奋异常,不断地向前蹦跳、飞舞,很快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自从佧瓦消失后,园圃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但她每天深夜必来一串微信:“我今天去湖底找佧瓦了。”
“城市中心公园的邮差雕塑缺了一条腿,这是佧瓦最得意的一尊作品。”
“我在溪边坐了一天,早晨的太阳没有光泽,傍晚的月亮水淋淋的。”
园圃一晚上要发几十条微信给我。我知道她焦虑不安,但她又拒绝我去找她聊天。这样,弄得我也睡不好了,夜里常醒来几次,醒来后,就翻阅园圃发来的微信。
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园圃突然来到我家,她面色潮红,说:“我找到佧瓦了。”
我一把抓住园圃的手,问:“在哪里找到的?”
园圃一脸神秘,说:“你跟我去,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着园圃穿过城墙,来到了城边的鹭湖公园。鹭湖四周的灯光映亮了天,湖水通红,湖畔游人如织。
来到一尊雕像前,园圃手一指,说:“这是佧瓦。”
我想,园圃思念佧瓦心切,走火入魔了。我凑上前一看,这尊雕像还真的是佧瓦。佧瓦斧削的脸颊,冒着火苗的眼睛,雕刻得惟妙惟肖。
园圃望着佧瓦的雕像,声音里充满忧伤:“这或许是佧瓦消失前的最后一个作品,难道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吗?”
我和园圃坐在雕像前的草坪上。园圃不停地和雕像说着话,她的声音清亮,但我一句也没听明白。以前园圃还没开口,我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佧瓦的说话声嗡嗡响,好像从地底下传出来。
我望着湖水,湖水沉静,没一丝波纹。突然,我看见园圃和佧瓦走向鹭湖,湖水哗啦啦向两旁分开来,让出一条通道。水浅了,只没到膝盖,园圃和佧瓦站在湖底说话,俩人手臂挥动的幅度很大,像是在争论着什么。
夜已深。湖畔的游人消失了,四周静得能听见树叶飘落地的声响。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园圃回来了,坐在我身边。
我问园圃在湖底的感觉,她说她根本没有去过湖里,一直坐在我身边。
我扭身看,园圃裤腿上沾有藻类植物,鞋子也湿漉漉。我立起身,走到佧瓦的雕像前,雕像的下身沾着几茎水草。
我不想较真,谁心里没有秘密呢?那怕是唯一的朋友,也不会和盘托出的。
从鹭湖公园回来后,园圃有半年时间未跟我联系了。这半年,教育委员会评审特级教师,我要写职称论文。从初评、二审、终审,忙成一团,也就没有功夫去想园圃和佧瓦的事了。
评上特级教师后,我突然想起了园圃,她找到佧瓦了吗?我急忙去园圃居住的公寓。公寓里没找到人,管理人员说,园圃早已搬走。我想了想,就去城市诗歌委员会寻找园圃。委员会宽敞的走廊里游荡着许多人,有几个人立在走廊中间,夹着烟卷,压低声音在闲聊。有人靠在窗户上,摇头晃脑朗诵诗歌。还有些人走过来走过去,不说话,光仰脸哈哈笑,笑声震荡在走廊里。
我问起园圃,人们都摇头,说诗歌委员会里从没听说过有园圃这个人。办公室里出来个白发老人,驼背,满脸皱褶,有人介绍说,他是诗歌委员会的秘书长。我急忙问起园圃,并提醒老人,说园圃是著名的城市诗人。
白发老人脸一沉,说:“我才是著名的城市诗人。半个世纪前就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我拔腿就走,逃也似的离开了诗歌委员会大楼。
一晃,园圃失联五年了,我很想念她。我这样猜想,园圃一定是去寻找佧瓦了。
一日,教委安排我去一个偏僻山区,辅导那里的乡村教师的教学。汽车在土路上绕了一个时辰,在一座大山脚下抛下了我们一行人。面前山峰连接着天,爬上山峰,前面还是山峰。
转日上午,我在讲台上授课,底下坐着十多个乡村教师。突然,我从人群中看见了园圃,原来她幽到乡村学校教书了。
课后,我立在院子里,对园圃说:“你不够朋友,去哪里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园圃走近来,嘴凑到我耳边,轻声问:
“鹭湖公园里,佧瓦的雕像还在吗?”
我说:“那夜和你去了鹭湖公园后,我再也没有去过。”
园圃仰脸望天,说:“佧瓦的雕像一定还在的,多么杰出的作品,肯定会流传于世的。”
我低头想了想,问:“那夜,你和佧瓦在湖底都说了些什么?”
园圃使劲搓搓额头,说:“时间太久了,一句也记不得了。”
园圃和我相约暑假里的第一个周日傍晚,再去看望佧瓦。
窗外树上的知了聒噪成一片,不给其它声音留出一丝空隙,夏天悄然来临了。学校放暑假了,我想起和园圃相约之事。
暑假的第一个周日傍晚,我去了鹭湖公园。园圃立在湖畔,平静地望着湖水,她早已在那里等我。湖水比人更平静,没有一丝波纹。
我和园圃绕湖一周,始终寻不见佧瓦的雕像,只看见李白、孟浩然、张祜、刘长卿、徐凝等十几位唐代诗人的雕像矗立在湖畔。我知道,这些诗人们的足迹都留在了这座城市的名山里,距今已一千多年了。这些唐代诗人中,有如雷贯耳的李白、孟浩然,也有我从未听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