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上午,崔明花十八年后,第一次回到了花街。夜里下过雨,卵石街面光滑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含着青草的鲜味儿。泥腥味儿亲切,崔明花忍不住使劲吸吸鼻子。外面大街上的水泥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没一丁点儿与人亲近的愿望。
花街是小城最古老的一条街。十几年来,城里的老街都拆除了,只剩下花街了。从街道宽敞、高楼耸立的新城回来,崔明花感觉花街更狭窄了,屋子更矮小了。
崔明花出生在花街,离开时也就二十多岁,现在已人到中年,想起来眼睛竟有点潮热。十多个人拥在崔明花身旁,他们大都是第一次踏进花街,对花街的卵石路,街两旁的木屋感到新奇,左顾右盼,大呼小叫。
花街虽还在,但年轻人大都搬到外面的新屋居住了,只有老人们恋家,还多居住在这里。崔明花不情愿重返老街,但自家的企业出资举办了这次小城的尊老慰问活动,花街又是尊老慰问活动的重点地区,丈夫病了,只得自己跑一趟。崔明花想,好在离开花街也近二十年了,街上的人大都已认不出自己了。
冉霁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用长铁筷不停地翻搅油墩子,身旁的一只煤饼炉上还温着一锅茶叶蛋。街上人来人往,冉霁全然不觉。只有当眼前一黑,立了一人,冉霁才倏地抬起一张笑脸,忙着照徕生意。
崔明花被人群拥裹着前行,她不时地扭头望望街两旁熟悉的木屋。突然,崔明花背一直,脚步慢了下来,她从人缝中瞥见了冉霁。崔明花拖着腿往前走,边走边扭头看。
面前人声鼎沸,脚步嘈杂,冉霁抬头看看走过来的人群。突然一愣,她看见了崔明花那张熟悉的脸。
崔明花想停下来跟冉霁打声招呼,脚还没站稳,就被人前呼后拥着走了。冉霁望着崔明花夹在人丛中的背影发愣,油墩子在铁锅里滋滋响,一股焦味弥散在空气中。
读中学时,冉霁和崔明花是闺蜜,俩人长得都很漂亮,是班里的两枝花。崔明花的漂亮远远一眼就能看出,皮肤白皙,脖颈细长,身材苗条。冉霁不显眼,但耐看,中等身材,皮肤黑红,光泽逼人,是典型的黑里俏,人越看越有味。一般地说,美和丑可以成为闺蜜,但两个美人成为闺蜜,这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冉霁傻乎乎的,一天到晚说不上一句话,只会憨笑,女同学都称呼她为“憨姐”。高三时,崔明花暗恋上语文教师,她告诉了冉霁,并再三叮嘱她保密。崔明花性格张扬,自己却四下里去说,闹得全班都知道了。一日,一位女同学跑来告诉冉霁,崔明花暗恋上了语文教师。冉霁一脸严肃,说这种事是不好乱讲的。女同学仰脸咯咯笑,笑过了,说:“全班都晓得了,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俩人还是闺蜜呢。”上课铃响了,女同学跑开了,冉霁还久久地立在操场边,醒不过神来。
冉霁结婚时,第一个告诉的人是崔明花。丈夫江南是她俩高中时的同学,写得一手好文章,是班级里公认的才子。江南大学毕业后在县府办公室工作,给县长当秘书。冉霁和崔明花都沒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小城的一家工厂里打工。
崔明花眼羡冉霁,说:“憨人有憨福,班里的王小燕高中时就追江南,直追到大学,大学毕业了也没追上。江南放着个大学生不娶,偏要娶你,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崔明花仰头望天,头晃得冉霁眼花。
崔明花拉过冉霁的手,说:“抓牢他,江南给县长当秘书,前途无量。”
冉霁带崔明花去新城看婚房,婚房在浅水湾花园的一幢楼房里。进了门,从小到大生活在花街阴暗的矮屋里,婚房的明亮宽敞让崔明花张着口,久久合不拢。崔明花立在房间里,迈不动脚了,只拿眼睛四下看。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随冉霁四处看婚房里的傢具摆设。
婚房里转了一圈,俩人坐下来。冉霁问崔明花:“你和曲鸣什么时候结婚?”
曲鸣是崔明花的男朋友,高中毕业后做生意。崔明花答:“快了,曲鸣说这次珠海回来,赚了钱,到新城买了房就结婚。”
冉霁婚后不久,崔明花的男朋友曲鸣因走私家电入狱,获刑三年。
曲鸣入狱后,冉霁跑到花街看望崔明花。崔明花告诉冉霁,说自己未婚先孕,胎儿已五个多月,医生说流产有危险,她准备到乡下姑母家把孩子生下来。
一个月黑风高夜,崔明花从离城八十里地的山村返回,把三个月大的婴儿送到冉霁家。崔明花说,经姨妈介绍,过几天她就要嫁给叶显富了。冉霁知道,叶显富是小城里的知名企业家,经营着一家生物医药公司,每年的利润上千万。
崔明花说,叶显富离婚了,虽然大她十五岁,还有两个女儿,但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她要抓牢这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崔明花说,自己有孩子的事不能败露,但婴儿又不能丢弃在街角。思来想去,朋友、同学中只有冉霁嘴稳,人牢靠,只得先送到冉霁这里,她让冉霁设法送给有要孩子的人家。
末了,崔明花说:“这事儿绝密,连江南也不能告诉。”
冉霁咬着下嘴唇,一个劲地点头,说:“打死我,也不说。”牙咬得紧了,嘴唇下有一道深深的齿痕。
不几日,崔明花就嫁入豪门,离开了花街,住到叶显富的临溪别墅去了。
冉霁和崔明花从此再未见过面,想不到十八年后又在花街相遇。
雨丝细细密密,总也扯不完,天空阴沉着脸。街上潮湿发黑,行人慵懒地拖着腿,重复丈量每天走过的路,重复着每天说过的话。小城灰濛濛的,这注定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小城。
清晨起来,冉霁洗脸照镜子时,发现鬓角上冒出了根白发,心里一惊。眼角早就有了皱纹,是在不知不觉中爬出来的。冉霁恶狠狠地拔掉白发,小冉都快成老冉了。四十五岁真是个奇妙的年龄,冉霁想,过了今年,就直奔五十去了。
冉霁出门,上街买菜。连着下了一个多月雨,菜价上涨,茄子六元,豆角八元,黄瓜十元,买菜者怨声载道。街两旁挤满了菜摊,买菜者走过来走过去,光问价,不急着买。先来的人还沒走,后来的人又踏进了菜街,街上人挤人,前胸贴后背。有女人泼口骂:“流氓”,扭头看,又看不出身后的人谁更像流氓,人们都一脸焦躁,眼睛光顾盯着街旁的菜摊。
冉霁走在菜街上,心里想,菜价上涨对富人没影响,可能连丁点儿感觉也没有。但穷人就不同了,每月就那么点收入,掰着铜钿算计过日子的,手指缝一松,钱就漏了,接不到下月了。
正想着,身边一位买菜者和卖菜者拌起嘴来。买菜者说:“心真黑,黄瓜卖出肉价钱,要十元。”卖菜者说:“连着一个月阴雨,黄瓜光开花不结瓜,要怨,怨老天爷去吧。”
冉霁走过两位拌嘴者身边,心平气和地想:黄瓜是瓜,冬瓜也是瓜,买二元一斤的冬瓜吃,不就等于菜价没有涨。还有土豆、大白菜也才二元钱一斤,同样有营养。冉霁于是暗暗笑人家嘴刁,偏要轮换着蔬菜尝鲜。天一晴,眼下贵的菜都翻着筋斗往下掉价,到时再买来尝鲜不迟。
生活教会人经验,冉霁专挑郊区来的老头老太摊位买菜,他们的菜不用农药杀虫,吃着放心。农村人实诚,好说话,不用费多少口舌讨价还价,三言两语就谈妥了。他们说,反正菜是自家地里种的,吃不了拿来卖点钱,你说便宜几毛就几毛吧。
冉霁在菜街慢慢转,她眼尖,看到有剩摊货,就挤上前去买。农村人卖了菜,急着回家干活,一点剩菜就半价贱卖給冉霁了。
买菜回到家,女儿小窗还在睡觉,今日学校里举行高中毕业典礼,不用那么早催她起床。
冉霁从衣柜里拿出女儿的新衣服、新鞋子,昨天买的,参加毕业典礼要穿。花了三百多元,肉痛了一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只能从这个月的伙食费里剋扣,多吃素菜少吃荤,钱又不是路上随便能拣到的。
天闷得人心慌,冉霁揿开电风扇,电风扇记不清是那年买的,旋起来吱吱嘎嘎响。没有钱换台新的。冉霁听着电风扇发出的噪音,心里想,这声音就像对门年轻人家常常骤然炸响的音箱噪音,你想听还没福气听呢。
烧好早饭,冉霁叫醒女儿。她埋下头呼噜噜喝粥,菜街里磨蹭久了,差点耽误出摊了。
一个夜晚,雨叮叮咚咚敲打着瓦片,冉霁坐在屋檐下,望着瓦檐水发愁,女儿要上大学了,学费还不知道上哪儿借。
崔明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冉霁忙招呼崔明花进屋,搬条椅子,用手袖紧擦了几下,让她坐下。
崔明花浅浅一笑,说:“老同学,你咋又住回老街了。”
冉霁晃晃头,说:“离婚了,就搬回老屋住。父母去世了,哥住到新屋去了。”复杂曲折的经历陈述,冉霁用词节省,如电文一样简洁。
崔明花扭头四顾,这是花街上最普通的一间矮房子,进门是厨房,也是一家人吃饭会客的地儿,里屋一间是睡觉的地儿。崔明花对冉霁说:“听说你女儿考上重点大学了。”她望望石灰剥落的墙壁,摇晃着头,说:“培养出大学生真不容易,这房子的学习条件确实差了点。”
冉霁双手在围裙上乱擦一通,苦笑说:“没法子,租不起好房子,每月就那点收入,能吃饭穿衣就谢天谢地了。”
也许是多年不见,俩人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屋子里壁静,听得见屋外雨沙沙响。雨声中,崔明花忽然冒出一句话:“听说你女儿很漂亮。”
冉霁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问崔明花:“你见过?”
崔明花淡然一笑,说:“前些天,遇见一高中同学,听她说的。”
俩人正说着话,女儿小窗从里屋出来了。
崔明花眼直了,身子僵在那里,纹丝不动。小窗一双大眼睛水汪汪,能照见人影。她穿一件圆领运动衫,脸白皙,脖颈比常人显长,让人觉着整个人灵气活现。
崔明花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她拉过小窗的手,扭头对冉霁说:“老同学,明晚你和女儿一道,我们到开元大酒店吃饭,叙叙旧。”
冉霁慌忙乱摆手,嘴里说:“开元?五星级酒店,我可不敢去,地面光亮得能照见人影,我怕滑倒。”心里却说,自己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去了露丑。
小窗听说要去开元大酒店吃饭,兴奋不已,不停地捋着马尾辨,说:“班级里一个同学去过开元大酒店,回来后总吊在嘴角说,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吹牛。”
女儿想去开元大酒店,冉霁一下子慌了,自己可没有见客的衣裳。她皱眉想了想,突然记起去年夏天在垃圾桶旁拣来的那套女装。那是一套全新的女装,不知是那位有钱女人扔的。冉霁抖开来一看,正合自己的身材。于是很感慨,现今有钱的人拿钱不当钱,觉得衣裳不合身了,就扔掉买新的。冉霁舍不得扔掉,就拣回来,洗净放起来。平日忙忙碌碌生活,又不见客,那套女装还没穿过呢。
小窗出门去同学家了。崔明花忽然提议去花街上的张记鹵味店坐坐。读书时,崔明花和冉霁谁袋角里有了点零钱,必相邀去鹵味店,要上一碟鹵花生或茴香豆解解馋。
不见鹵味店的老张头,迎接俩人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想来是老张头的儿子。
夜已深,鹵味店里空无一人,崔明花和冉霁坐落,按年轻时的习惯,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碟鹵花生。
冉霁伸手抓一把鹵花生,埋头剥壳,嚼得嘴响。
崔明花夹了一颗茴香豆,含在嘴里,嚼了半天才咽下。她探出头,小心翼翼问冉霁:“你和江南怎么就离婚了?”
冉霁抬起头,望着崔明花,笔直说:“小窗是你女儿。”
崔明花一呆,她虽有预感,但预料不到冉霁说得这样直接。
冉霁伸手在眼前挥了挥,像是要赶走往事,说:“我决定抚养小窗后,江南就天天拍桌,摔碗,骂娘,不久,我俩就离了婚。”
冉霁说得风轻云淡,崔明花却觉出了其中的惊涛骇浪。
冉霁告诉崔明花,小窗半岁多时,有天,江南趁她不备,偷偷叫人来抱走女儿。冉霁急疯了,寻遍全城,终于在杏林巷找到那户收养小窗的人家。冉霁抱回女儿,回家后就跟江南提出了离婚。
崔明花望着冉霁,一时接不上话来,就伸手撮一颗茴香豆含在嘴里。
冉霁忽然笑了,说:“我嘴巴严,江南至今仍不晓得女儿是谁家的。”
第二天晚上,崔明花没有如约来冉霁家,带她们去开元大酒店。小窗下午就换上了新衣裳,屋里屋外跑进跑出,几次跑到街口,等待崔明花的到来。天色已暗淡,昏黄的路灯照着冷清的街,小窗失望之极,对母亲说:“你这个老同学,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整个夏天,冉霁在等候崔明花的到来。听说崔明花婚后未生养,心想她会提出要回女儿。冉霁想,母女团圆,合乎情理,因此在心里准备了好些话,自己嘴笨,千万不能让崔明花觉出自己难舍难分的心情。但一想到小窗从此要离开自己了,心里空荡荡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忙找活干,擦过的碗橱、饭桌再擦一遍。
往事仍历历在目:那天崔明花抱着小窗来家,冉霁接过婴儿,婴儿冲她灿然一笑。这灿烂一笑让冉霁作出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抚养崔明花的女儿。
十八年前面临抉择,十八年后又面临新的抉择。
一转眼,秋天都过去了,崔明花也没有来家里。
冬天来了,雪花大朵大朵飘落,无声无息飘落在窗台上,积雪遮住了小半截窗户,屋子里更黑了。
冉霁病了,先是腿一阵阵发痛,后来人蹲不下去了。上医院一检查,是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活了。冉霁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家里这个状况,想什么也沒用。
一日上午,崔明花突然来到冉霁家,说自己去欧洲考察了几个月,刚回来。她从包里拿出一迭钱,说:“先用着,今后我会定期送钱来的。”
冉霁不肯收,慌乱摆手说:“小窗上大学后,找到了一份外教工作,辅导人家的初中生功课,双休日、寒暑假都去的。日子再艰难,也会过去的。”
崔明花坐在床边,脸上写着话,却又半日说不出口。她有话没话地闲扯了半日,冉霁看得出来,都不是她心里想说的。
太阳从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时候不早了,崔明花突然说:“我丈夫患脑溢血瘫痪了,我已出任董事长。身份不同了,女儿的事不好传出去的,私生子总归是不体面的。”崔明花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极其严肃,说:“你仍要信守诺言,打死也不说。”
冉霁没想到再次见到崔明花,俩人的谈话会是这样的结果。几个月来,自己准备好对崔明花说的话,全都沒用了。她直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墙,屋子里沒说话声了,隔壁厨房的水笼头在漏水,水滴在钢精脸盆里,声音大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