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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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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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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号手

一个慵懒的下午,我刚迈进大院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叫住了我。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反复看了看信封,才递给我,歪歪头说:“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呵!”老头指着传达室说:“每天快递堆满了屋子,人都没地儿站了,但从来没见过贴邮票的信件,还是手写的。”

几十年没收到来信了,我心一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儿?捏紧信件,我埋头往家赶,心里慌乱,竟找不到家了。我居住的地方是个奇怪的大杂院,一幢幢小院,杂乱无序地建在那里。每幢小院的围墙都是大块条石砌的,高出了屋檐,把小院包裹得严严实实。

绕了一大圈,我才找到家,慌忙拆开信封。信很简短:我独自一人回到故乡了,现在生活在鸡冠顶上,你不想来看看吗?底下署名是:舒童。

舒童是谁?生活中,我没有朋友,把亲戚和同事梳篦了一遍,仍想不起舒童。近年,我变得爱忘事了,但有一法子,只要跑到西边的城墙上,坐上一会,就会想起事儿来。比如有一回,自行车钥匙丢了,我翻遍角角落落,抽屉、笔筒、饼干箱都翻过了,但始终找不到。我跑到城墙上,刚坐落,突然想起来钥匙就放在家门口的拖鞋里。至于当时为什么会随手放在拖鞋里,这就无法解释了。生活中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儿,不是吗?

我拔腿就往城西门走。城墙是石头垒成的,盆大的石头布满苔藓,阴暗潮湿。城墙上野草丛生,绊人脚。我踩平一处野草,坐了下来,开始思寻起舒童来。坐了好久,青草的液汁都渗出来了,浸湿了裤子,我仍在苦苦思索,但实在想不起自己过往的生活中有过舒童这个人。我想,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舒童,这是一个熟人搞的恶作剧。

于是,我决定不再折磨自己,思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立在城墙上,朝城里面望去。一个女人站在一间临街的屋顶上,红头巾像团火焰。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小城人也都忘了她的名字。人们都这样传说,几十年来,每天下午,红头巾女人都会准时来到这间屋顶上。

红头巾女人看见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人看见她。她渴望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朝她挥挥手,但没有人知道她的渴望。红头巾女人伸直双臂,不停地朝天空挥手,她一定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很近。我心里一阵颤栗,走下城墙,朝那间屋子走去。到达屋子时,大圆太阳正好滾落在城墙上,最后一缕阳光打在红头巾女人的脸上。她笑了笑,是跟太阳笑,还是跟我笑?

红头巾女人从屋顶上走下来,风吹来,裙角兜满了忧伤。她朝我笑笑,(这回是对我笑)问:“你见过大海吗?”

我使劲晃晃头,伸手摸了一下她的红头巾。我俩面对面站在那里,用眼神交谈着,交流各自心中对大海的渴望。交谈了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但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想法。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暮色四合,街上的房屋、树木、行人都成了不可触摸的影子,虫鸣声高高低低。月光恶狠狠地照耀着,我被月光裹着,越裹越紧。红头巾女人倏地消失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舒童。十五岁念初二时,同班有个少年号手叫舒童。他脸蛋雪白,头发又黑又亮,昂首走在乐队的前头,哒哒嘀嘀吹着铜号。我那时面黄肌瘦,辫子又黄又细,经常躲在人丛后,盯着少年号手看。初三时,少年号手突然消失了,传说是随父母迁徙到外地去了。

可舒童怎么还会记得我,一个瘦瘠的少女呢?全班五十多个同学,舒童独独记得我,这是件令人心情激荡的事呵!我今年四十五岁,三十年没见到少年号手了,我决定立即去鸡冠顶寻找他。

小城东、西、北三面环山。北山层层叠叠,高耸入云。东西两面的山峦低矮,早年间,来了一支筑路队,开山劈路,但小城人不让,说是千百年来都走水路,为什么要改变呢?小城因此不通公路,只有南边一条溪流可供人们出行。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了街上,逢人就打听鸡冠顶。小城人谁也没听说过,都晃晃头,含含糊糊地说:既然叫鸡冠顶,肯定是在最高的山峰上嘛!

在街上晃荡了一天,太阳落山了。街道开始变得阴暗,像一条湿冷的绳索,缠绕着人们的手脚,行人步履缓慢。在街的尽头,我遇见一位老人,他坐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从盆里拾起一颗颗木珠子,把它串到一根细线上。老人白胡须垂胸,他抬头看见我,不等我问话,就开口说:“听说过鸡冠顶,是北山的顶峰,但没见过。我坐在盆里串珠几十年了,小城人谁也没爬上过顶峰,你顺着石级山道往上走,没路了,就到鸡冠顶了。”

要去鸡冠顶寻找舒童不是件难事,我独自一人生活,到公司里请个假就行了。我在公司里工作了二十年,从没请过事假,周末还经常主动加班,反正一个人呆着也是呆着。经理是个中年男子,他听说我要请假后,伸出右手,不停地扭动脖子松领带,狐疑的目光闪烁得我极不自在。半日,经理才一拍手,说:“是该给自己放个假了,多长假都可以,玩够了回来。”

请准假后,我赶忙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清晨就出发。夜里,我迷迷糊糊刚要入睡,屋子后面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是铁器敲击墙的声音。夜深人静,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清脆,闹得我一夜未睡着。第二天醒来已是下午,阳光照在窗台上的那盆菊花上了。北山高耸入云,看来今日是爬不到山顶啦,我懊丧极了。

半夜三更,我刚要入睡,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急忙下楼,跑到屋后,看见邻居许叔挥舞着铁锤在凿院墙。星光下,我看见许叔的院墙上已布满斑驳的白点。许叔六十多岁了,独自一人生活,早出晚归,常见他门上挂着一把锁。

我不解地问:“许叔,为什么要凿墙?”

许叔头也不抬,挥舞铁锤敲打着凿子,叮叮当当的声音骤然加密了。

我怕许叔听不见,喊了起来:“许叔,石墙是很牢固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许叔是听不见,还是装作没听见?铁锤敲打凿子的声音越来越密,简直是密不透风了。

我无奈地转身回家。一路上不停地想:都住了一辈子了,许叔为什么要在墙上凿洞,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叮叮当当的凿墙声每夜准时响起,我脑子让凿墙声弄得浑浊不清。白天,我拉开窗帘,看见许叔的院墙上已凿出了一扇门的痕迹,白的晃眼。

不知过去了多少天,一夜,凿墙声没有如约响起,我沉睡了。

清晨醒来,我茫然四顾,感觉自己睡了好多好多天。我突然想起许叔夜里凿墙一事,忙下床,赤脚跑到后窗,拉开窗帘,我呆住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呀!许叔的院墙灰暗,布满青苔。

已是深秋季节,我背着行囊,踏着青石铺就的山道,上北山寻找鸡冠顶。山道弯弯曲曲,顺着山势攀升。山间静寂,爬了半日山,竟撞不到一个人。转过一个山弯,我看见山坡上的松林中藏着一间屋。心里一喜,我向小屋走去。

一个男人坐在小屋前的青石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在吟诗。我走到跟前,男人毫不理会,仍摇晃着头,只是吟诗声更响亮了。男人脸色红润,看上去四十多岁。我望着男人,突然认出他是诗人骆禾。有十多年没有看到诗人骆禾了,小城人谁也不知他去哪儿了,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

诗人骆禾是小城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每天晚上都站在城中央的雁塔下,手里捧着一迭稿纸,高声朗诵诗歌。诗歌自然是骆禾自己写的,且每天都是新的。走来过去的人没一个停下脚步看诗人一眼。骆禾在雁塔下朗诵诗歌有年头了,人们早已习己为常。

我和骆禾坐在山坡上,阳光照得青草发亮。骆禾手里拿着一迭稿纸,读诗给我听。风吹来,稿纸翻卷,悉悉嗦嗦的响声充满了想象。风摇晃着我俩,没有人理会我们。我轻轻抚摸着身边的一棵小松树,幻想着它的未来。

傍晚时光,我爬到了山顶。立在山巅上,脚下云海翻腾,滾滾云层深不可测,把我生活的小城埋在了底下。云海瑰丽神奇,令人震撼,原来人是可以逃离厌倦了的生活环境,来到一个新鲜地方的。我兴奋异常,手舞足蹈,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这歌声是我的吗?我已几十年没唱歌了。

白云深处有十多户人家,我前去小村庄,向人打听这里是否叫鸡冠顶。一位村人立在我面前,搓着手,不停地捣头。看来,小城人找不到鸡冠顶,是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惯了,压根儿不愿意去外面看看。

那个村民领路,带我来到了舒童的住所。离门口还有十几步路,我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大声喊:“舒童,舒童。”

一位中年男人迎出门来,面孔黝黑,头发枯黄。他平静地说:“我是舒童,您找我?”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使劲搓搓眼,说;“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啦!少年时,你脸蛋雪白,头发又黑又亮。”

舒童头晃得我眼花,说;“你肯定是记错了,少年时,同学们就给我取了个绰号,叫我黑炭。”舒童仰头哈哈笑,又低头望着我,说:“上学时,我就坐在你身后的课桌上,你脖颈白嫩,辫子又粗又黑。上课时,我常走神,盯着你的辫子看。”

少女时,我明明是个瘦瘠的女孩,面黄肌瘦,辫子又黄又细,怎么会是舒童描述的这副模样呢?我仰脸望着窗外的远山,说:“你怎么会是“黑炭”呢?你是乐队的号手,走在队伍的第一个,嘀嘀哒哒地吹号。”

舒童摸把脸,大声说;“我没吹过号,你一定是记混了。”

我说:“我怎么会记错呢,你不是初三就消失了?”

舒童说;“对,我全家迁往黑龙江了。”

我和舒童突然没话说了,长久地沉默着。记忆可能是错误的,让美好的印象保留在心底不是更好吗?于是,我俩作了个决定,不再谈论少年时留给对方的印象,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舒童扭头望着窗外,天色灰暗,己辨不出窗边树木的叶子。舒童关好门窗,忽然提议晚上俩人共同读一本书。

我拍手赞同,忙从背包中取出一本书来,说:“就读这本吧。”

舒童望着我手中的书,惊呆了,眼睛睁得蛋圆。他忽然紧走几步,从窗边的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我傻了,舒童手里的书跟我的书一样,是伊塔洛·卡尔维诺的《艰难的田园诗》。

我俩坐到了桌子边。我合上书,大声背诵起《不可信的村庄》的第一段:“在睡梦中,他感到一头野兽,一种蝎子,或是螃蟹类的东西,在他腿上蜇了一口,在股骨上。他醒了。太阳很高了,汤姆的眼睛给晒得昏花,不管他的眼光放在何处,总能看见松枝把灿烂的天空切成一块一块的。”

我和舒童兴致勃勃,每人一节,轮流着背诵这个短篇小说。小说只几千字,没过多久就背诵完了。最后一段结尾是舒童背诵的:“编着辫子的小女孩,在那片未经开垦的田地上方,看见汤姆藏在桥的扶手下穿过了小桥,而后,果核就掉进了湖面一般的清澈河水里,在芦竹丛间溅起片片水花。她拍了拍手,走了。”

真是不可思议,书籍能把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和舒童轮流背诵小说的时候,我恍恍惚惚,总有一种错觉,是自己一个人把小说背诵完的。

清晨醒来,舒童不辞而别,就像当初少年号手的消失。屋子里没有留下一点舒童存在过的痕迹。

我开始怀疑少年号手的存在。

我回到了小城,在十字街头看见一位老者在卖茶叶蛋,笠帽破旧,遮掩住他的脸。我肌肠碌碌,就上前买了几只茶叶蛋。老者抬起头来,把茶叶蛋递给我,笠帽下是一张苍老的脸。我心里突然一颤,这不是诗人骆禾吗?我兴奋异常,大声喊着诗人的名字,尊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骆禾摘下笠帽,迷惘地望着我,说他并不认识我。

我急切地说:“昨天上午,我们还见过面,在小山坡上,我听你吟诗。你忘了?”

骆禾摇摇头,说:“二十多年了,我没有离开小城半步,一直在街头卖茶叶蛋。”

骆禾戴上笠帽,不再和我搭讪。我心灰意懒,拖着腿回到了家。屋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气味,墙角上结满了蜘蛛网。我赶忙拉开窗帘,打开后窗通风。就在这一刻,我看见刘叔家的院墙凿了一人高的洞,他正从墙洞里走出来。

刘叔看见我,高声喊着:“丫头,昨夜,你屋里的灯亮了一宿,要注意节约用电嗬!”

我望着对面的院墙发怔:刘叔家的墙洞是哪天凿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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