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闽浙丘陵徒步行走的日子里,曾经有过一次奇遇,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总算有了一件可以向人们叙说的事儿。
那天,我爬过一座山岗,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城,蜷伏在原野里,四面山峦环抱着它。我走下缓坡,城墙边有一条溪流,清澈见底。溪流上有一座竹桥,人走过去,吱吱嘎嘎响。
在溪边,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白发飘扬。周边的溪石润滑光亮,圆滚滚的,在风中摇晃着,只老人身下的岩石千疮百孔,灰暗粗糙,半截埋在地里。老人不等我问话,背对着我,指着溪流说:“这是雁溪,我是启。”老人好像早知道我会到来,他摸摸耳朵说:“启是名还是姓?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碧清的溪底晃动着晶亮的卵石,上面游着各种各样的小魚儿。启老人对着小魚儿说话,我听不懂他的话。但小鱼儿能听懂,剪着身子游过来。
启老人对我说,过了百岁生日,一觉醒来,以前的事全忘记了。百岁生日后,又活了多少年,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正说着,启老人忽然停住了话头,凝视着溪面。远处游来一条扁鱼,游到近旁,突然僵硬了,像是一面灰白的镜子。启老人突然像个身手敏捷的少年,挽起裤管下水,伸手捞起那面镜子。镜子在太阳光下一晃一晃,晃成了一本书,灰暗霉烂,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启老人突然对我喊:“是梅娘扔的。”声音洪亮,吓了我一跳。
老人对我说,他突然恢复了记忆,从前的事全想起来了。梅娘扔掉书的那天,正好青天落白雨,阳光金黄,雨珠银白。梅娘站在溪边,扬起手臂,书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落进了溪水中。
启老人说,梅娘来到小城的那天,天上突然落起了黑雨,把她身上的鹅黄色衣裳染黑了。小城男女老少,祖祖辈辈穿一身黑衣裳,从没见过穿其它颜色衣裳的人。人们一路尾随,多稀罕的事儿啊,地里突然冒出个人来,穿着不一样颜色的衣裳。
传说第一个见到梅娘的人是馕,馕是小城里唯一的疯子,长期以来,人们是这样认定的。那天,馕站在街口,突然说:“她来了。”众人问:“谁来了?”馕手朝远处一指,众人只看见一道白光飘来。好多天后,街头巷尾,小城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梅娘是一道光,还是一个人?
启老人对我说,梅娘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左手拿着一张图,右手食指在上面比划着。走走停停,梅娘走进了街旁的一处宅院。宅院幽深,傍山而建,小城人也说不清这宅院有多少年没人居住了。
启老人已经记不清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只记得那一年,唇上刚长出糯软的胡子。他说,他还记得隔壁邻居家的小芹,那一年胸也刚刚隆起。小芹有事没事,总昂着头,在启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一条长辫子摔得屁股啪啪响。
启老人对我说;“梅娘来历不明,小城人从不跟她来往。”
一天,启忍不住好奇心,来到梅娘家门口,探头张望。梅娘正坐在院中杏树下,捧着一本书高声朗读。朗读声清脆,雨打芭蕉叶片,启不知不觉迈进了院门槛。
梅娘抬头看见启,向他招招手,说自从住进宅院后,还没有人进来过。启进了院子,梅娘合上书,说她喜欢这本书。启扭头看书的封面,是一本名为《鱼》的书。
在此之前,每天早晨和傍晚,启和全城人聚集在晒场里,听镇长读同一本书。书只巴掌大,银白色。镇长眯着眼,微微晃着头,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细,只能看见嘴巴在张合了。听着听着,底下的人眼睛越眯越小,昏昏欲睡。此后,启不再去晒场,天天坐在杏树下,听梅娘读书。
《鱼》里的故事千变万化,神奇、诡异、瑰丽。今天是鲤鱼,明天是鲫鱼,后天又变成了青鱼。鲫鱼化成了水蛇,开始了一段奇妙的旅行。青鱼变成了姑娘,上岸找年轻后生谈情说爱。
启老人对我说:“一日,梅娘终于允许我进入她的书房。”
三面靠墙的书橱里堆满了书,颜色、厚薄、大小虽不同,但都是同一本书一一《红楼梦》。
梅娘告诉启,她的曾祖父是位奇人,精通天文、占星、经典诠沽,又是诗人和书法家。1793年,曾祖父抛弃了高官厚祿,只带了一本乾隆56年脂砚斋甲戌本的《红楼梦》回到故乡。曾祖父放弃了治学,把自己关在半月斋里,闭门不出,立志写一部比《红楼梦》还宏大的书。十一年后,曾祖父去世,后辈在半月斋里只找到一箱杂乱无章的手稿。
梅娘说,有年冬天,半月斋起火了。祖父在火中抢出一只玉石盒子,打开来,里边居然是一本《红楼梦》。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祖宅焚毁了。新宅院在原址建成后,诡异的事儿发生了。新买来的书籍摆上书架,会一本本慢慢地消失。而那卷《红楼梦》却会繁殖,一本本地增长,慢慢地挤满了书架。
启老人说累了,闭上了眼睛,白眉毛不停地抖擞着。溪流像个乖巧的孩童,平静地酣睡在河床中,无声无息,没一丝波纹。有水鸟白在阳光里,从高处俯冲下来掠过溪面时,才让我感觉到溪水在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启老人睁开眼睛,盯着溪流自言自语起来。
那些日子里,启和少年伙伴们经常坐在街旁的矮石墙上,荡悠着双腿,等候梅娘从深宅里出来。梅娘从伙伴们面前走过,他们屏住了呼吸,眼珠贼亮,偷眼看梅娘洁白如玉的皮肤,水蛇样扭动的身体。梅娘的身影看不见了,伙伴们还叽叽喳喳地议论个没完。
启老人对我说:“那时候的小城说是城,其实就一条狭长的街。”
街的两边东倒西歪地拥挤着房子,黄泥墙、石头墙和木板墙的,茅草顶和泥瓦顶的。每间屋子都只开着一扇窗,脸盆大,一人多高,悬在屋檐下。从屋子外面望去,一只只黑洞盯着你。进了屋,见到光亮,才感觉到屋里有窗。
不知从哪天开始,小城人开始非议梅娘。街角巷口,女人们聚拢一堆,说梅娘的皮肤太白,白的晶莹闪亮。小城人肤色都黑如炭,皮肤怎么可以是白的?女人们说,梅娘天天更换衣裳,桃红、桔黄、杏青,变化无常,衣裳怎么可以变换颜色呢?假如一条黄牛换了一身黑毛,不就成妖怪了?
非议最多的是梅娘的言语,她嘴里总冷不防地蹦出个新鲜的词儿,小城人听不懂。一日,梅娘在街上同镇长说:“各家的窗户太小,空气不流通,人会不舒畅的,要改造。”女人们围在镇长旁边,她们听不懂“舒畅”这个词儿。祖祖辈辈都这样活过来,人们己习以为常,人“舒畅”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镇长一家家上门动员,身后尾随着一长串人。镇长喉咙说哑了,但谁家也不愿意把狭小的窗户改成两扇大窗。这时,馕从屋子里走出来,说他愿意改造窗户。馕三十来岁,清秀白净,漆亮的眼睛让人不敢对视。
馕家的窗户改造好后,小城人遭殃了。馕不分白天黑夜,推开两扇大窗,挥舞双手欢呼,声音洪亮,迴荡在街上。人们说,馕的疯病更严重了,已无药可救。
梅娘每天去馕家窗口,隔着窗户,俩人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梅娘喜欢和馕交流,俩人有说不完的话。
那时的街上随处可见死耗子,黑乎乎的,混杂在泥地里。小城人从不打扫,走路踩上了死耗子,就一脚踢开。
终于有一天,馕走出了屋子,和梅娘一起上街打扫卫生。他俩用火钳夹起死耗子,装在竹箩筐里。梅娘和馕抬着一箩筐死耗子,出了城墙,挖坑埋了。小城人一路尾随,议论纷纷,他们对埋死耗子的行为看不顺眼,觉得太荒谬了。
从此,小城人对梅娘的非议变成了诽谤。女人们说梅娘也是疯子,她和馕肯定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小城现在有了俩疯子,今后将永无宁日。
梅娘和馕埋掉死耗子的转日,天上出了白太阳。碧清的蓝天上,一轮太阳若隐若现,惨白无光。此后的日子里,小城天天出白太阳,人们惶惶不可终日。
太阳已斜挂在溪对岸的山脊上空,溪面上金光闪耀。一溪碎金闪得启老人睁不开眼,他眯着眼,对我说:“街的尽头有一棵空了心的老树,树洞有半间屋大,树顶仍枝叶茂盛。我现在老了,已走不完一条街,不知道这棵老树还在吗?”
启老人说,从前,老树的洞里住着一只动物,不知是哪天住进来的。小城人沒见过这种活物,都奉为神明。不知从哪天起,人们给这活物戴上了帽子,金黄色的,穿上了衣裳,菜绿色的。也不知从哪天开始,人们络绎不绝地前往老树朝拜活物。
一日,天上那轮白太阳消失了,天地间雾白一片,梅娘走到街尽头,从人群的缝隙中看了一眼,脱口说:“哟,这是猴子啊。”
小城人愤怒了,外三层里三层,围住了梅娘的宅院。人们上窜下跳,面赤耳红,怒吼声如雷。
启老人对我说:“那年夏天,连下了七天七夜暴雨,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雨是从天上泼下来的。”
天晴了。启跟着梅娘去雁溪,梅娘头也不回往地往前走。洪水漫上了溪滩,俩人在水洼里跋涉了半天。溪面阔了一半,对岸的树木只露出了树梢。溪水翻滚,裹挟着枯枝败叶急速奔跑,一眨眼,就看不见这些杂物了。
梅娘立在溪岸边,身子后仰,扬手将那本《鱼》掷向雁溪。《鱼》在入水的瞬间,突然向上一蹦,变成了一条扁鱼,闪烁着银白的光。梅娘沒回头,对启说:“我想游到对岸去,看看那里的风景。”她下了水,划动双臂向对岸游去。洁白的手臂在浑黄的水中闪着光亮,渐渐地,启看不清那两道白光了,梅娘消失在滚滚洪水中。
梅娘走了,如来时一样,像道白光。小城又恢复了平静。人们抬头望天,白太阳不见了,一只红火球逼人眼。
街上的死耗子一天比一天多了,小城人嗅嗅腐烂的气味,这熟悉的味道令人倍感亲切。
人们不晓得梅娘去哪里了,只当她离开小城了。只有启知道梅娘去哪儿了,她化成了一条鱼。
昨天下午,我坐在溪边,听启老人讲从前发生过的事儿。说心里话,我对这些事儿半信半疑。半只太阳已沉没在溪对岸的山脊后,橙色的,没有了光泽,我才动身进城借宿。
城里高楼耸立,道路宽阔,霓虹灯溢光流彩,街上车水马龙。
今日清晨,我又来到雁溪边,想听启老人再讲讲过去的事儿,我知道他肚子里的故事能讲一千零一夜。
溪边那块千疮百孔的岩石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深坑,潮湿的泥土里蠕动着许多蚯蚓,粉红色的。
我在溪边坐了一天,再也没有见到启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