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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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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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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雪原

溪街的六子今天凌晨去世了,享年九十岁。随着六子的去世,溪街上最后一间百年裁缝店关门了。

溪街面临雁溪,民国年间,溪面上泊满了单桅木船,是远近百里最为繁华的商埠。小城的裁缝店都聚集在溪街,李记奉帮西服、卞氏红帮女装、宝昌裁缝店等等,一街的店幌,蔚然壮观。小城最负盛名的裁缝师傅当属张昌硕,传说留洋回来的李教授,从省城大学专程到他店里定制西服。雁溪顺流而下是定海县,逆流而上抵达宇昌县,传说归传说,但两县的达官贵人都到溪街找张昌硕定制西服,不是虚的,是溪街人亲眼所见。

六子是张昌硕的小女儿,取名六子是因为她上面还有五个姐姐。坊间传说,六子出生时,张昌硕叹声:罢了,罢了,就当儿子养吧,手艺只能传给小女了!

六子十三岁学艺,日头一晃,一晃,六子十八岁了。一日,张昌硕仔细察看了六子缝制的一套西装,仰天叹了:“针脚细密,藏而不露,这那是人缝制的,简直是神鬼所为。”

六子不但心灵手巧,人还长得标致,鸭蛋脸白里透红,乌眼珠滴溜溜转,腮边一对酒窝,生气时也盛满了笑。街坊邻居多数不识字,不会像文人那样会夸人,只会说:六子是从画里逃下来的。

六子十八岁了,待字闺中,上门提亲的媒婆踏断了她家门槛。三鑫南北货商店、兴隆绸布店、通江钱庄等商号老板都差人上溪街说媒。媒婆络绎不绝,盛况空前,一时间成为小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忽一日,过兵了。小城地处深山腹地,建邑1800年来,百姓日子太平安定,从未有过战乱。

兵们沿雁溪构筑防线,把装满沙石的麻袋包垒得齐胸高。溪边的竹排、木船都被疏散了,雁溪不再拥挤,变得空旷冷清。构筑好防线,兵们三五结伙,在溪街上闲逛,军服把一条街染黄了。

一日,六子失踪了,日头已晒到店铺的门板上,门上还挂着一把锁。这可急坏了张昌硕,他差人四处寻找,南北山、东西乡,三亲六眷家都寻遍了,也不见六子的影子。

几个月后,溪街人清晨起来,发现溪边工事里空荡荡的,不见了兵们。溪街人奇了,夜里也没听见响枪打炮,兵们眨眼就退了。兵退了,街上少了黄颜色,溪街又恢复了平静,百姓日子照旧过着。

中秋节后的一个傍晚,六子回来了,悄没声儿进了屋,低眉顺眼立在父亲面前。张昌硕一惊,手中剪刀掉在了裁衣板上。他愣了一阵,问六子这几个月去哪儿了。六子双手并拢在胸前,不吭声,连气也不敢大声喘。张昌硕看见六子脸绯红,直红到脖颈,鬓角沁出汗珠,心里猜了个大概,明白出大事情了。于是深深叹口气,不再追问。

不久,六子肚子显形了,一日比一日凸露。街坊邻居们不免产生了猜测,常围拢一堆,嘁嘁喳喳,但猜来猜去,终也没有谜底。

八个月后,六子产下一儿子,取名小狗,随母姓。六子说,名儿贱好养。

张小狗没有父亲,溪街上大人小孩都喊他:“拾来”。张小狗幼小受人欺负,小孩们淘气,难免吵嘴打架,打不过张小狗的,就骂声“野种”,撒腿就跑。稍大些,也就小学四、五年级光景,就没人再敢欺负张小狗了。江南小城人多瘦细,个子矮锉。张小狗却长得人高马大,身板宽阔,堵在门口,黑了一屋。

溪街人瞥见张小狗比一般年纪的孩子高一头,心里难免嘀咕:这种是哪儿借来的?肯定不是本乡的土种。想想六子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一段时日,便衍生出许多版本的故事,在溪街上广为流传。故事自然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但却有头有尾,细节生动,足见乡人的创造力。

六子望着儿子高大健壮的身板,常常发怔,目光呆滞。六子从不提及张小狗的父亲,儿子也从不问起。

张小狗十五岁了,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母亲要他学裁缝,说是要把张家的祖传手艺传承下去。张小狗自幼没有父亲,受人欺负,心里自然和母亲隔着一层,偏不学裁缝。他梗着脖颈说:“我又不是张家的种。”

张小狗这句话呛得母亲差点背过气去,六子从此不敢再跟儿子提学裁缝一事。六子年岁稍大些,就收了个外姓女徒弟,好手艺总得传承下去才心安。

张小狗在溪街上混了几年,到小城环卫所当了个掏粪工人。

忽一日,刮来一阵风,越刮越猛,刮进了溪街,说是要捉牛鬼蛇神。六子被勒令关了店门,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早晚到街上扫地。

夜里,电线杆相隔得远,路灯昏黄,路面一段黑黢黢,一段黄糊糊。风从街口刮进来,穿行在狹窄的街面中,发出尖利的声响。六子正扫着地,前方过来几个黑人影,分不清男女,歌声先飘进了小街,伴随着整齐的踏步声。六子紧走几步,躲在电线桿后,她把一双破鞋从脖子上取下来,塞进了电线桿后的墙洞里。

来人唱着歌踏着步过去了。年代久远,卵石路面己变得坑坑洼洼。地上的纸片儿真多,都是风把墙上贴的大白纸刮下来的。行人踩踏过的纸片沾在卵石上,极难扫净。有一张纸片沾在路面的洼窝里,怎么扫也扫不掉,六子就蹲下身用手抠。正抠着,背后一声喝:“鞋子?你的鞋子呢?”

六子浑身一哆嗦,慌忙立起身,面前立着一黑脸汉子。六子嘴唇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着远处。黑脸汉子跟着六子走到一根电线杆前,六子从电线杆后的墙洞里掏出来一双布鞋。黑脸汉子眼一瞪,说:“不老实,挂上,等会儿我再回来检查。”六子慌忙点头,把一双布鞋挂在了脖子上,低了头扫地。细麻绳栓着的布鞋晃荡着,老跟扫帚柄打架。

六子每天清早和傍晚就出门,到街上扫地。扫了半月街,那个黑脸汉子又过来了,盯了六子半天,显得格外兴奋,问:“你野男人叫什么名字?去了哪里?”

六子摇摇头,说她只知道男人是东北人,叫榛子,回家乡了。

黑脸汉子眼睛突然一亮,他发现六子手背上纹有一朵花。盯着问:“手背上纹的是什么组织的接头暗号?”

六子眉眼间竟有了一丝笑意,脸上酒窝荡漾,说:“是雪花。榛子说,他家乡半年飘雪花,我就纹了朵雪花。”

六子仰头望着天空想:天天下雪的地方有多远?白茫茫的雪盖住了大地,榛子现在会在哪片雪被子下面呢?

日子翻得风快,转眼间,溪街上的裁缝铺一间接一间倒闭了,只剩下六子的店幌孤零零地飘扬在街边。现今的人早已不做衣裳,上商场买成衣穿,只有一些驼背的老太、枯瘦的老头,买不到合身的衣裳,上六子裁缝铺做衣穿。生意日渐清淡,但六子仍照常营业。没活儿的时候,她就搬把竹矮椅,坐在屋檐下,低头看看阳光在卵石路上流动,又抬头看看百年店幌在风中飘荡。

六子的女徒弟早已和张小狗成亲,生下一儿子后,女徒弟也不做裁缝了,在溪街上开了家日杂店谋生。一日,六子病倒了,一病不起。张小狗和妻子搬来竹梯,摘下了百年店幌。

六子病危时,张小狗来到床前。六子有气无力,说:“儿,我要走了,找你爸去了,该告诉你我和你爸的事儿了。”

六子告诉张小狗,小城过兵那年,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军官撬开了裁缝店铺门,扒光六子的衣裤,要强暴她。黑暗中,突然闯入一人,打晕了军官。来人是军官的勤务兵,他把军官背到溪街拐角处放下,转身拉上六子,锁了门就跑。六子和勤务兵跑到深山里,碰到一个烧炭人,在他的窝棚里躲了几个月。

六子对张小狗说:“勤务兵叫榛子,他是你爸。你爸说他的家乡在东北,出来当兵已多年,他回家看看母亲就返回来,和我好好过日子。”

六子连着说了一大段话,气喘不匀了,她用手上下抚摸着胸口,靠在床背上,仰头望着屋顶。屋顶上的瓦片稀疏了,筛下星星阳光,六子久久地望着,目光好像要穿透屋脊,声音从极深处冒出来:“不知道东北在哪里?我只听你爸描绘过雪景,连着下了几天大雪,屋顶白了,树林白了,田野白了,看不见一丝肮脏的东西了。”

六子叹息道:“小城几十年才飘一次雪花,雪落地就化了,从不积雪,湿地就更脏了。我是看不见雪景了!”

冬天来了,张小狗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东北了,他要找块雪地把母亲埋了。张小狗这辈子没有见过雪景,他想去看看洁白洁白的茫茫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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