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是我的朋友,我俩从小在三井第长大。三井第傍山而建,从街旁的门楼进来,走过一段铺着卵石的斜坡,才来到了宅院门口。三个宅院顺着山势建造,连接在一起,每个宅院里都有一口水井,故名三井第。三井第门楼前的街没有名称,小城人直呼老街。小城建邑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相传建邑时老街就存在了。
务虚从小就爱思索。我至今仍记得念小学时的一个夏天,他跑到屋里问我:“人们都说水往低处流。为什么底下那个院子里的井水枯了,井底露出了石块,上面院子里的井水仍满到井沿边,伸手就能舀起一瓢?”
我望着务虚愣怔的模样,使劲摇头。
整个暑假,我常看到务虚三个宅院跑上跑下,一会儿趴在井台上,头探进井里,一会儿又跑到井旁边,望着崖壁上的滴水发呆。
一天,务虚拉着我,跑去问三井宅最有学问的行健公。行健公在省城大学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后才回到老家定居。
行健公摘下眼镜,蛇长脖子盯着务虚,盯了一阵,又戴上眼镜,说:“夏天,底下院子里的井没有水,上面院子里的井有水,自古就如此,你晓得答案就行了,没有为什么。”
务虚又拉着我到学校去问老师。老师说:“底下院子里的井没有水,上面院子里的井有水,这就是结论,你知道就行了,哪有为什么。”
务虚和我同桌,上课时老跑神,我常见他双手捧着脸发愣。因此,他每个学期的成绩都全班垫底。务虚爱思索,课堂上,他常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问老师,老师答不上来,半张着嘴,脸一阵红一阵白。
高中毕业后,我和务虚都没考上大学,就去了螺丝厂上班。日头一升一落,我女儿都齐腰高了,务虚仍未婚。务虚至今未婚的原因很简单,和他处过一段日子的女人都说,务虚太爱思索了,常冷不防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问她们。她们答不上来,也不想弄明白,简简单单过日子多好。
一日,风传老街要拆除了,拆除后建商品住宅楼。
务虚跑来问我:“老街多好,有许多古迹,木雕、石狮、旗杆墩、状元楼,为什么要拆除?”
我晃晃头,说:“不晓得。”
务虚又拉着我,跑到老街,逐一问街坊邻居。
邻居们都摇头,说:“不晓得。只晓得要拆除了。”
务虚对我说:“去问问九公吧,他肯定知道。”
我每天上学放学经过老街,都看见九公坐在街中央的一块磨盘上,磨盘硕大,布满了苔藓。老街狭窄,弯弯曲曲盘缠着,不用说汽车,连自行车也禁止通行。九公整天昂首挺胸坐在磨盘上,纹丝不动,若不是胸前的白胡须在飘动,你还以为是座雕像。老街人都传说九公有一百多岁了,到底多少岁,谁也说不上。
我和务虚来到了街中央。务虚紧走几步,上前问九公。
九公身子不动,目光直视前方。他对务虚说:“你晓得要拆除就行了,这是结果。”
务虚是个爱思索的人,他问九公:“九公,为什么没有人关心为什么要拆除?”
突然刮来一阵风,九公的胡须满天飞舞,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声音响亮,震荡在空中。
务虚眼一亮,立刻循着声音跑去,越跑越快,一忽儿不见人影了。
半年后,花街的居民集体搬迁到幸福花苑居住了。花苑里高楼耸立,务虚和我住寅幢十八楼。出了电梯口,门对门就我们两户人家。
搬进新居后,务虚没出过门,半月没上班了。一日,车间主任问我:“务虚怎么又旷工,没来上班?”
我摇摇头说:“不晓得,整天关在屋子里,大概又在思索什么问题了。”务虚旷工以前也经常发生,只不过这次时间长了点。
车间主任说:“厂里任务紧,车间缺人手。你今天回家就催催务虚,叫他来上班。”
我下班后,见务虚家开了一条门缝,猛然想起车间主任的委托,便推门进屋。务虚坐在藤椅里,身子下沉,只露出半个头。我知道他一定又在思索什么问题了。
务虚见到我,眼睛一亮,突然发问:“为什么要拆除老街?”
原来务虚半个月没出门,思索的仍是同一个问题。我上前拉起他的身子,说:“别思索了。拆除老街是结果,就如上学时试卷的标准答案。知道结果、答案就行了。”
务虚立在屋子里,目光发直。他盯着墙壁说:“一定有个为什么,只不过九公不晓得,街坊邻居们不想知道而已。他们只要答案。”
不久,幸福花苑的居民们都在风传老街不拆除了,因为有人向上面反映情况,反对拆除老街。人们纷纷传说,全体居民要回迁到老街了。
一日,我立在阳台上,见幸福花苑大门口驶进来一辆火红色的车,车体全封闭,没有车窗。车停靠在院子后,驾驶室里下来两个人,一身黑衣服。我一眼就看出是讯问所来人了。讯问所是小城早几年新设立的机构,在城东的一幢白房子里办公,专门调查小城新发生的疑难杂症案件。
自此,每日上午,讯问所的车都来幸福花苑,带走一人去所里讯问,转日上午再送回来。我问了一位被传讯过的邻居,他说:“关了一天一夜,就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向上面举报拆除老街的事。”
讯问所的车每天来幸福花苑,送回一人,又带走一人。时间一长,邻居们每天聚集在院子里,人越聚越多,黑鸦鸦一片,连块泥地也看不见了。邻居们拍手跺脚,扬起的灰尘弥漫在空中,看不清人脸了。邻居们骂骂咧咧,都说谁多管闲事,向上头举报。住幸福花苑多好!
一日,讯问所的人来到寅幢十八楼,叫我去接受调查。
讯问室桌子上的白炽灯晃眼,一直照着我的脸。我看不清藏匿在灯后面的人,一个声音从灯后面的黑影里传来:“如实交待,是你向上面举报老街要拆除的情况吧?”
我举起手,遮挡强烈的灯光,一口予以否认。
一整天,那句讯问我的话不断重复着,一直响在耳边。只不过有时是个苍老嘶哑的嗓音,有时是个稚嫩的年轻人的声音。我听得出,白炽灯后面有两个人在轮流讯问。
晚饭后,讯问所的人又讯问了一个时辰。见问不出他们想要的结果,沮丧地对我说:“先住下,晚上再好好考虑一下你不说实话的后果,明天早上接着交待。”
我不断地仰翻着手掌说:“不用考虑,我没有向上面举报。”
夜里,我住进了讯问所里的一间屋子。屋里除了一张行军床,没其它家具。没窗户,四面是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没任何装饰物。屋里没有电灯,白墙反射出的光亮足够照明了。我躺在行军床上,想着讯问所人反复追问的那个简单问题:有没有向上面举报老街要拆除的事?结果彻夜未眠。
转日上午,讯问所的人送我回家。出了电梯门,他们就去对面务虚家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
我立在自己家门口,说:“务虚爱思索,一进入思索程序,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再多敲会。”
讯问所的人突然眼睛放光,问我:“务虚爱思索?”
我说:“务虚什么都好,忠厚老实,脾气绵软,就一个毛病,爱思索。”
爱思索?讯问所的人相互挤挤眼,猛地一击掌,会心地嘿嘿笑了。
门敲得震天响,走廊上的天花板掉下几块白石灰,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务虚头夹在门缝里,一脸迷惘,问:“为什么敲门?”
讯问所的人说:“去讯问所,配合调查。”
务虚仰脸思索了一阵,没弄明白,又问:“为什么去讯问所?”
讯问所的人说:“没有为什么?”声音冰冷。
务虚又低头思索了一会,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任何事情总有个为什么?”
讯问所的人提高了声音,说:“去讯问所接受调查,这就是答案,没有为什么?”
务虚紧了紧门,脖颈卡在门缝里,说:“世界上的问题都有答案,我不要现成答案,要作出这个答案之前的过程,即那个为什么是这个答案的过程。”
务虚饶口令似的话,惹火了讯问所的人。他们用力推开门,闯进了屋子,伸手拉扯务虚,要拽他去讯问所。
务虚摔开讯问所人的手,高声嚷着:“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讯问所?”他非要问个明白。
转日上午,讯问所的人到寅幢十八楼找我,要我去讯问所领人。他们说,务虚不肯回家,赖在讯问所里。并说务虚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叫我把他领回家。我知道务虚的思索病又犯了,赶紧跟讯问所的人走。
进了讯问所那间供嫌疑犯住宿的房子,见务虚躺在床上。他抬抬头对我说:“住在讯问所多好。没有窗户,没有灯,墨黑里用不着思索了,第一回睡得这么香。”
见我没有明白,务虚又对我说:“除了床,屋里没任何物件,四面白墙,勾不起一点思索的引子。床意味着睡眠,不用思索了。”
我朝务虚挤挤眼,轻声问他:“是不是你举报的?老街就你一个人爱思索,别人都只要结果,或者叫作答案,从不问为什么?”
务虚一脸严肃,说:“我爱思索不假,也反对拆除老街,但还没来得及向上面反映情况,就被挟持到了讯问所。”
我对务虚说:“既然不是你举报的,那就回家吧。”
务虚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他翻个身,面朝墙壁说:“我知道自己得了思索病。这个房间多好,勾不起一点思索的念头。多住几天,也许能治好思索病。”
讯问所的人在房间外等得不耐烦了,闯进屋来,脸色铁青,眼露凶光。他们说讯问所刚设立,条件差,所里只有一间供嫌疑人住的宿舍。今天要住进来一个新人,不能赖着不走。
务虚下了床,拖着腿,不情愿地跟我走了。路上,他忽然停下脚步,凑过头,嘴贴在我耳边说:“过两天,你去跟讯问所的人说说,就说我爱思索,向上面举报的嫌疑最大。我还想再住一回讯问所,彻底治好思索病。”
务虚说完径直走了,我呆立在大街上。务虚走远了,身影变成了一个黑点,我还没回过神来。
转日大清早,有人敲门。开了门,见是务虚,他喊我上班去。奇怪了,过去,总是我催他上班。有时,务虚的思索病犯了,就旷工在家。厂里一直缺车螺丝的工人,也就没有开除他。是咧,谁愿意整天站在车床前,车同一型号的螺丝?
年底,务虚超额完成工作指标,被评为螺丝厂先进工作者,得了一大笔奖金。
务虚请我到酒馆喝酒。三杯酒落肚,务虚长吐了一口气,酒气喷到我脸上。他抹把嘴说:“我已深爱上了车工,车螺丝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思索,校正好标尺,照着车就是了。”
俩人继续喝酒,两壶黄酒见底后,务虚脸色绯红,口齿不清,手指着我,结结巴巴说:“你,你抽空给我介绍一个,一个对象。今后不再,不再思索了,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过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务虚的儿子三岁了。一日,上班路上,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了老街,便在路边立住,扭头对务虚说:“老街不知拆除了没有?”
务虚一脸空白,仰头望望天,又低头问我:“老街在哪里?”
初稿于2024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