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细雨中,坚果回到了小城。准确地说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因为除了父母,小城里已没有熟悉的人。初中同学己忆不起一张面孔。高中上的是县重点的“火箭班”,同学之间除了埋头读书,无任何私交。“火箭班”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如今散落在东南西北,无一人回到小城。
出租车在杏林巷口停下了,小巷狭窄,坚果只得拉着行李箱步行。巷子里静极了,除了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再无任何响声。巷两旁人家的枇杷从石墙上探出头来,滚圆、金黄、馋人,伸手即可摘到,这跟少年时的印象并无二样。到家了,坚果立在门口,深深地呼吸着熟悉的味道,并不急于进院。父母家是一幢二层楼房,外带一个小院,羊攀藤爬满了院墙,把家遮蔽得严严密密。
进了小院,坚果看见父亲站在凳子上整理葡萄架上的藤条,母亲手里拿着剪刀、塑料绳子,站在一旁打下手。
母亲看见坚果,睁大了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会,大声喊:“果儿回来了。”喊得急促,声音卡在喉咙里,又尖又细。父亲听见了,急忙跳下凳子,望着坚果搓手,不知所措。
坚果的父母都是小学退休教师。坚果十八岁考上哈工大,毕业后留在哈尔滨工作,尔后娶妻生子。二十多年中只回家过几次,每次住上两天就匆忙赶回哈尔滨,父子之间彼此都有几分陌生感。
母亲伸长脖子,张望坚果身后的院门,问:“你妻子和孩儿没回来?”
坚果说:“妻子要上班,儿子念初中三年级了,马上就要中考,功课忙。”
坚果回家时正值梅雨季节,回家半个月了,他足不出户,天天坐在屋檐下看雨。雨丝飘忽着,细细密密,眼前朦胧一片。
父母看到儿子整天沉默寡言,很是担忧,躲在房间里作着多种猜测。
一日,父亲打破了沉默,问:“果儿,工厂里不忙?”父亲知道十年前,儿子从国企辞职,自主创业,办了个光学仪表厂。
坚果不想再瞒父母,直截地说:“工厂倒闭了。”他望着白茫茫的雨帘,心里叹口气,时光到退了十年,自己回到一无所有。企业倒闭后,坚果卖掉了几处房产及轿车,总算把银行贷款及拖欠的员工工资偿还清了。妻儿住回了从前的大杂院。
父亲迟疑了一会,仰脸望天说:“办企业心累,心不要太大,倒闭了就重新找份工作,吃点安稳米饭吧。”
坚果半天没说话,突然冒出一句:“上山容易下山难。”
父亲教了一辈子书,他不解儿子的心思,更看不懂面前眼花缭乱的世界。
一天,出太阳了。院中的树叶绿得逼人眼。空气清爽,吸上几口,脊背酥松了。天蓝得人心里直想撒野。
父亲望着坐在屋檐下发呆的儿子说:“果儿,去外面走走。”
坚果望着院墙,雨后的院墙湿漉漉的,在阳光映照下显得越加沉重。他心灰意懒,脚没有挪动,身下的竹椅子吱嘎作响。
时间过得飞快,雨季终于过去,初夏来临了。
傍晚,坚果回家后第一次走出了小院,他想去城外的小溪边转转。乘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小城陌生得让人以为是到了另一个城市。坚果心里想,记忆中的溪流应该还是原来模样的。
城市的高楼渐渐模糊,窗户和墙连成了一体,坚果来到了溪边。溪边野草蓬乱,溪流酣睡着,身上没一丝波纹,水鸟的投影清晰可见。坚果沿着小溪走了很久,回头望望,看不见城市的高楼了。他突然从灌木缝隙中望见有人在钓鱼,便随步走上前去。
钓鱼人听见野草贼响,扭过头来,看了来人一阵,突然喊:“坚果,是你啊,几十年没见,胡子满脸了。”
坚果眯瞪着眼,搓着手,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位钓鱼人。
钓鱼人说:“我是丁瓮呀,和你初中同学。”
坚果晃晃头,他实在想不起有个叫丁瓮的同学。
钓鱼人说:“初二时,我留级到了你班里。”
坚果这才想起来。初二时班里來了个留级生,身材粗壮,脸黝黑,和自己同桌。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坚果揉揉眼,说:“好多年没见面了!”
丁瓮说:“是呀,初中毕业后就没见过。”
丁瓮忽然转过身,挥动渔竿,一条鱼儿上钩了,在空中蹦跳着。丁瓮弯腰取下渔钩,把鱼放进溪边的竹篓里。他走到坚果身边说:“今晚不钓了,遇见老同学了,说说话。”
坚果和丁瓮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岩石光
滑,溪流幽深,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丁瓮搓搓手,说:“坚果,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每次考试,成绩总是班级第一。全班就你一个人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的火箭班。”
这么多年不见了,坚果不知说点什么好。初中时,丁瓮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印象。坚果只会说:“一样的,一样的。”
丁瓮说:“你还记得保平吗?”
坚果摇摇头,望着溪水竭力回忆。
丁瓮说:“你对保平肯定没印象了,保平成绩在班级也是倒数前几名的。都这样,差生对优生有印象,优生都记不住差生。”
坚果低头想想是这么回事。前几年回家,街上迎面碰见一女子,她猛地冲上来,大喊:“坚果”,乱捶一阵坚果的胸。原来这女子是一位早已忘记的初中同学。
丁瓮说:“保平是泥瓦匠,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瘸了,现在靠他老婆养家。”
坚果望着溪水沉默了一会,问丁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丁瓮说:“我在别墅区做保安,说大白话,就是看大门的。”
坚果问:“一家人生活还好吧?”
丁瓮说:“儿子十三岁了,在上学。妻子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小城周边有荒地,妻子种点蔬菜。我晚上出来钓几条鱼。一日三餐荤素都有了,生活蛮好的。”丁瓮咂着嘴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坚果“哦”了一声,抬头看溪流,溪水平展展,没有一丝响动。坚果心里想:生活要是如溪水这般宁静多好。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丁瓮仰脸看看天,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我们回去吧!”他拉过坚果的手使劲握,握得坚果直咧嘴。
丁瓮说:“老同学,周六我不上班,晚上到家里来喝酒。多年不见了。”
丁瓮和坚果在大街上分别时,丁瓮说:“我还住在九曲巷五十四号,周六一定要来呵。”
肯定不是由于丁瓮的热情邀请,但坚果弄不清是什么缘故,突然萌发了要去丁瓮家坐坐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从周一到周五,一直纠缠着坚果。
周六傍晚,坚果寻到了九曲巷。巷子如其名,弯弯曲曲延伸,如一条长绳慵懒地躺着。巷两旁人家的屋檐都快相接了,只留下一线青天。
坚果寻到五十四号,两间木板墙的矮房子。墙板霉变发黑,布满裂缝。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照得一地斑驳。
丁瓮见到坚果,忙扭头朝里屋喊:“翠儿,我老同学来啦。”
一个中年女人从里屋出来,满眼笑意,她对坚果说:“给妈喂好饭后,我就做夜饭。”
坚果说:“你忙,我和丁瓮先说会话。”
丁瓮对坚果说:“我妈有病,长期卧床。”
坚果扭头四顾,问:“你儿子呢?”
丁瓮说:“儿子周六周日在他姨妈家,晚饭后才送回来。”
坚果和丁瓮说话间,丁瓮妻子已做好晚饭。菜蛮丰盛:番茄炒蛋,清炒刀豆,蒸泥鳅干,鲫鱼豆腐汤。
丁瓮指着桌上的菜说:“泥鳅是稻田沟里捉的,鲫鱼是溪里钓的,蔬菜是老婆种的,蛋是家里养的母鸡下的。”
丁瓮抿一口黄酒,咧嘴笑笑,对坚果说:“我老婆漂亮吧,同事们来家都一个劲夸她。”
丁瓮妻子拿筷子敲了一下丈夫的手背,说:“别显摆,你同学是大学生,在大城市里工作,见的漂亮女人多去了。”
坚果抿嘴笑笑。丁瓮的妻子相貌极平常,宽脸黑红,胳膊粗壮有力。若称为健康美倒还差不多。
丁瓮的妻子胃口极好,埋头扒菜,嘴嚼得叭叭响。
丁瓮说:“瞧这吃相,吃慢点,让客人先吃。”他抬头对坚果笑笑说:“别见怪,她小学毕业,不懂礼数。”
妻子拿手背擦把嘴,说:“你当我不晓得,你初中时,成绩全班倒数第一。”
丁瓮仰脸晃头,得意地说:“我好歹也是个中学生。”
夫妻俩边斗嘴,边往对方碗里夹菜,边嗬嗬大笑。坚果见了,心中生出一丝感慨。他眼前浮现出妻子的那张冷脸,企业倒闭后,那张脸再也没有过笑容。
饭后,坚果和丁瓮坐在桌子边闲聊。
正聊着,丁瓮忽然站起身,跑到里屋,拿出个大本子,对坚果说:“这是我儿子的画。”
坚果初中时报了个美术培训班,学过三年绘画。他翻开本子看,前面几页画的是天空、河流、树林,虽然画的都不错,但并不出众。翻到中间,一幅向日葵让坚果心一惊,脊背一直,呆了眼看画。青草地上,十多株饱满的向日葵迎着太阳奔跑,花瓣吐出金黄的火焰,画面充满了律动感。
丁瓮在一旁问:“老同学,怎么样?画得好吗?”
坚果呆眼看画,顾不上说话,只连连点头。
丁瓮妻子跑过来,大声说:“全班数我儿子画得最好。”
丁瓮说:“我说过,我儿子是绘画天才。”
丁瓮妻子拍着丁瓮的肩头,大声说:“你早就说过,儿子八岁那年就说过。”
坚果望着眼前这对夫妻,心里一热,默默地想:这家子生活虽然艰难,但儿子有出息,希望就在。
坚果正想着,有人敲门。抬头见一女子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进了家门。
丁瓮妻子大喊一声:“宝贝回来了。”急忙跑过去,抱住孩子,问:“宝贝,今天在姨妈家吃什么了?”
丁瓮的儿子迷瞪着眼,晃晃头,又像是没有晃,抿着嘴唇不吭声。
丁瓮忙上前,弯下腰,抚摸着儿子的头,问:“儿子,今天画画了吗?画的什么?”
孩子眼光呆滞,嘴巴吐出几个单词:“草,草地。”
丁瓮拉着孩子的手,来到坚果跟前,拍拍他的背说:“儿子,喊叔叔,快喊。”
坚果忙伸手握住丁瓮儿子的手。丁瓮儿子却扭转头望墙壁。望了一阵,突然挣脱了坚果的手,低头跑到里屋去了。
坚果明白了,丁瓮的儿子患有自闭症。
天不早了,丁瓮送坚果出门。小巷弯弯曲曲,灯光惨白。坚果觉得小巷显得特别黯淡、弯曲、漫长。
转日清晨,天色刚发白,坚果就辞别父母,离开小城,回到哈尔滨重新创业。
坚果在重新创业的进程中,常常想起那天夜晚的情景。走出弯弯曲曲的小巷,面前是宽阔的大街。街上灯光灼眼,恍如白昼。坚果和丁瓮在巷口握手告别。
丁瓮说:“沿着这条大街笔直走,就到你家了。”
坚果转身没走几步,丁瓮又跑过来,握住坚果的手。丁瓮的手粗糙有劲,握得坚果直咧嘴,他迫切地问:“我儿子的向日葵画得真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