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百岁了,脑子时而清爽时而糊涂。昨天刚发生过的事,她就记不得了,但几十年前的事,她却记得很清楚。近些日子来,母亲经常会就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唠叨上半天。
一日,正吃着晚饭,母亲突然放下筷子,目光发直,盯着对面的墙问我:“你雪香阿姨来过了吗?”母亲嚅动着嘴巴,不停地念叨。
我问:“雪香阿姨是谁?”
母亲说:“你怎么会忘了雪香阿姨呢?小时候,她最疼你,常背着你去国清寺玩。”
我从没听到过“雪香”这个名字,但母亲盯着我,语气不容置疑。我只好顺着母亲的话说:“哦,想起来啦,雪香阿姨。”
母亲说:“去年春天,你雪香阿姨还来家里看望我,一年没见到她了。一定是病了?”
近些日子来,母亲经常出现幻觉。我和母亲共同生活已十多年。早年间,母亲的朋友隔三岔五前来串门,这些老人我都认识,但从没听说过雪香这个人。此后,不断传来母亲朋友的病讯、死讯。近三年,母亲的朋友已没有一位来过家里。
每当遇上这样的情况,我就赶紧胡乱编些话,用来转移母亲的注意点,否则她会一直念叨下去。我对母亲说,城外溪流下游筑了一道坝,始丰溪变成了一个湖,湖大得望不到边。
这法子果然奏效,母亲的思绪即刻离开了雪香,她说:“再大也比不上太湖。”母亲少年时,曾随我外公在太湖边上的一个城市生活过几年。母亲眼里放光,说起了太湖三白,白鱼、白虾、银鱼。母亲其实不是在和我说话,她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你只要起个头,她就会唠叨半天。
一日,出太阳了,母亲坐在屋檐下的矮椅上,望着院门外的小巷发呆。我搬把竹椅,在母亲身边坐下,想陪她说说话。但母亲紧抿着嘴,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院门外的小巷。近些年,巷里人家大都搬迁到外面的新屋居住了,小巷冷清了,没有人从门前路过。
突然,母亲扭头问我:“你雪香阿姨怎么不来家里了?”
我一愣,一时接不上话来。
母亲顾自说:“雪香真好看,眼睛会说话。”
我赶紧附和:“雪香阿姨眼睛会说话,真好看。”
母亲说:“雪香比我小三岁。一辈子交往过无数人,到头来想想,只和雪香谈得拢。”唉!母亲深深地叹口气。叹气声又重又长。
我心一颤,拉过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
母亲要打电话给雪香,叫我去拿她那本专记电话号码的簿子。簿子封面泛黄,簿脊破碎发白,簿页卷曲了。十几张簿页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电话号码。许多姓名下面,用红笔划去了电话号码,极难辨认。
母亲坐在竹椅上,食指按住电话号码的主人,一行行仔细辨认。起风了,天上渐次布满了乌云,屋檐下光线暗淡,母亲仍埋头寻找雪香的电话号码。
我担心母亲累着了,说:“妈,别找了。雪香阿姨或许已不在城里,随儿女去外地生活了。”近些年来,随子女去外地生活的老人越来越多。
母亲说:“怎么会呢?雪香去年春天还来过家里。”母亲抬头望着院中的一丛月季花说。
母亲拿着电话号码簿,一页页反来复去翻阅。许久,母亲仰了脸望着天空,其实什么也没望,眼神愣怔,嘴里念叨着:“雪香的电话号码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一日下午,母亲忽然对我说,她想起来了,雪香就住在北门的石寨路,要我陪她去寻找。母亲说,她记得雪香家门前有一块石头,又大又圆。
我劝说母亲,年龄大了,不要去了。但拗不过母亲,只得叫来出租车去石寨路。
石寨路虽不长,但也有百来米。街两旁挤满了店铺。我牵着母亲的手,走几步就在人家店铺门前歇一阵。走走停停,挨家问店铺主人,他们都摇头,说不认识雪香。一条路尽头了,不见谁家门前有大圆石头。问路人,路人说,道路好多年前就整修过了,就是有石头也搬走了。
我抬头望天,夕阳已落在远处的树丫上,滚圆、橙红色,没有了光泽,便劝说母亲回家。母亲认为进街的路上,我俩人没看细致,漏掉了那块大圆石头,她执意要回头去找。母亲说:“那么大一块石头长在地里,怎么会搬得动呢?”
我只得牵着母亲的手慢慢往回走。走了半条街,发现母亲跟我说话时,嘴唇微微颤抖,双腿也在抖索。母亲累了,我再三劝说她回家。母亲立住,扭转身望望小街,不甘心说:“雪香不知搬到哪儿去啦?”
从石寨路回来后,母亲再也没提起过雪香。我想,世上可能根本就没有雪香这个人,母亲百岁了,脑子糊涂也是正常的事。
冬天来了。一个夜晚,疏雨敲窗,母亲躺在床上还没睡着,我抽空整理一下母亲的抽屉。从抽屉里的几本杂志下翻出了一本笔记本。本子封面泛黄,打开来,蓝墨水的字迹已褪色,暗淡发白。看了第一页上的序言,才知道这是母亲九十岁时写的一本自传。
母亲睡着了,我埋头读她的自传。自传共十五章,读到第三章时,我心一惊,看到了“雪香”这个名字。
母亲在这一章里写到了她和雪香在农场劳动改造时的经历。当年,母亲所在的生产队里只有她和雪香两个女性。母亲在文中重点写了她和雪香在严酷环境中互相搀扶的一段友情。
母亲在这一章的结尾处作了如下备注:写这本自传时,雪香已去世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