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东西北三面群山环绕,南面有一条溪流,可供人们出行。城墙又高又厚,说来也怪,四面城墙只南边开了一个城门。距城门丈把路,有一棵樟树,四五个人合抱不拢,树荫遮蔽了半边天。
先有樟树,还是先有城墙?小城人每日傍晚吃圆肚子,就来到樟树下讨论。我五十岁了,六岁起就听人们争论不休,但至今仍没有结论。
小城人不喜欢走出南城门,乘竹排沿溪出行,因为出去的人都会迷路。这事怪异得凶,城门外就一条溪流,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怎么会迷路呢?迷路的人往往一个月左右又出现在小城。人们问迷路的人,你怎么会迷路呢?这些日子在外面都看见了什么?迷路的人说他没有迷路,一直生活在城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自己根本不晓得。
当然,几十年来,也有几位迷路后没再回到小城的,人们称之为失踪。
镇长说,从打记事起,小城先后有两个人失踪了,一个是啄,还有一个是荼。镇长说,一个雷雨天,啄让雷电劈傻了,走出南城门后就失踪了。关于啄失踪的原因,自然还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人们只是背地里说说,不敢摆到桌面上讲,因为镇长说的话是不容置疑的。至于荼离开小城出走的原因,镇长说他不晓得。
荼是我的邻居,大我几岁,失踪近二十年了。荼失踪的前夜对我说:“关于先有樟树还是先有城墙的争论,听了几十年了,厌烦透了。小城又没其它话题可供人们讨论,我要离开小城一段日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提醒荼,说走出城门就会迷路,城外的溪流是道迷魂汤。
荼说:“迷路的人不都回来了。至多一个月,我也会回来的。”
我问荼:“去哪儿?”
荼说:“我太公活着时说过,上游有一个村庄叫灵村,我们的祖先就是从灵村迁徙来的。太公说,灵村人说着小城人听不懂的话,他们的说话声像鸟语。我想去听听新鲜的语言是什么样子的。”
荼出走的那天清晨,我送他到溪边。溪水银白,汹涌而下。荼撑着竹排,逆流而上,片刻功夫就消失在溪流中。
我知道荼离开小城的原因,但不想告诉人们,一直保留着这个秘密。
现任的镇长姓吕,九十多岁了。小城的镇长用不着选举,若镇长死了,由城中年龄最长者继任。
荼出走二十多年后,一天夜里,吕镇长去世了。他去世的那个夜晚,月亮大如铜锣,悬挂在空中,摇摇欲坠。荼突然出现在小城,有人看见他背着行李,晃荡在小巷里。
三天后,继任的巩镇长找到荼,告诉他:根据小城的律法,失踪二十年以上的人已被除名。
荼听不懂镇长的话,摸摸头,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巩镇长也听不懂荼的话,他的说话声像鸟语。从荼家出来后,巩镇长逢人就说荼回来了,我说话他听不懂,他说话像鸟语,我也听不懂。
荼家的石屋在山坡上,人们好奇,就三五结伴,踏着石阶去他家看个究竟。乡亲们跟荼说话,荼摇头摆手,表示听不懂。荼一张嘴说话,乡亲们惊呆了,荼的话果真像鸟语,一点也听不懂。
每日傍晚,城墙内的樟树下照例挤满了人。争论声鼎沸,传到了山坡上,冲撞得瓦片叮当响。荼很惊讶,就走下山坡,去樟树那边看看。荼立在人群背后,听人们争论不休。争论的话题仍是先有樟树,还是先有城墙?荼自然听不懂人们的话,立了一阵,觉得无趣,就背着手离去了。
我对这种争论早已厌倦,觉得荼二十多年前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去灵村学会了另外一种语言,听不懂本地话了,不用再参与争论。而自己立在人堆中,明知这种争论无聊,但有时仍忍不住上前去争辩几句。
我决定不再去樟树下参与讨论,每日晚饭后,去荼家跟他学鸟语。鸟语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不是说学就能学会的。开头几天,夜里刚学会的几个单词,白天下山找人闲聊半日,就记不得了。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只有远离人群,彻底隔离原有的语言,才能学得会鸟语。于是,我不下山了,整天和荼混在一起。
一段时间后,住在荼家后面那间石屋里的葵儿来了。葵儿是啄的女儿,刚满十七岁,一双眼睛成天灼着火苗,小城人都不敢抬眼望她,因而谁也说不清她的模样。父亲失踪时,葵儿才三岁,她妈没等到啄回来,前年去世了。葵儿妈去世前嘱咐葵儿,离开小城去寻找父亲。并说啄托梦给她,他就生活在上游的灵村。
葵儿对我说,她要跟荼学鸟语,学会后去寻找父亲。
不久,踏着石阶爬上山坡,前来跟荼学鸟语的人越来越多了。屋里坐不下了,荼就花了一天时间,把屋前的杂树野草清理掉,开劈出一块几间屋大的平地。每日夜晚,平地上热闹极了,声声鸟语引来了大群鸟雀,盘旋在人们头顶上,久久不肯散去。
樟树下参与讨论的人越来越稀,终于有一天,樟树下空了,小城人全跑到荼家学鸟语。
一个夜晚,天墨黑,望不见上山的石阶,巩镇长突然来了。他隐藏在黑暗中,说荼失踪二十年以上了,已被除名,无权再教小城人学鸟语。人们看不见镇长,只听见他的声音回荡在黑夜里。镇长劝人们去樟树下,重新掀起城墙和樟树谁先谁后的大讨论。
开头几天,小城人学鸟语兴趣勃勃,觉着新鲜。新鲜劲过了,觉得鸟语太难学,就是学会了也没一丁点儿用处,不如去樟树下重新参与讨论。樟树下的讨论话题虽然陈旧,但不用费脑筋。
学鸟语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人们从屋外平地又搬进屋里。一日,只剩下我和葵儿两个人了。葵儿用心,学得快,不久就能和荼用鸟语交流了。
不久,葵儿失踪了。失踪的头夜,她对我说,她学会了鸟语,可以去寻找父亲了。渡口的守夜人后来说,清晨,薄雾还未散去,他看见葵儿撑着竹排消失在溪流中。
葵儿走后没几日,我也回到樟树下重新参与讨论。原因很简单,全城只我一个人学鸟语,这种孤独的语言学会了,除了荼再也无人可交流。
不久,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发现荼也来到了樟树下。他立在人群后,竖尖耳朵听人们争论。所有人都看不见荼,只有我能看见他。荼穿一身比夜色还黑的衣裳,蒙着脸。
巩镇长老了,有时糊涂有时清醒。一日,他走在小巷里,看见一只死猫,就弯腰拣起来,一路吆喝:谁家丢了鸡。刚走出小巷,巩镇长又清醒了,赶紧扔掉死猫。巩镇长清醒时,人们会告诉老人,他糊涂时的状态。巩镇长脖颈一梗,厉声说:“我从不糊涂,每时每刻都清醒着呢。”
几年后的一天夜晚,人们依旧在樟树下围绕老问题争论不休。荼不再穿一身黑衣裳混在人群中,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先有樟树,后有城墙。”他扬起手臂往下一劈,语气不容置疑。人们惊呆了,荼会说本地话了。
持反对意见的一派人气势汹涌,大声责问荼:“为什么先有樟树,后有城墙?说说理由。”
荼抬头望望悬挂在城墙上空的月亮,说:“没有理由,反正是先有樟树,后有城墙。”
我惊讶的不是荼会说本地话了,荼每夜穿一身黑衣裳,来到樟树下听人们争论,夜夜听同一种语言,不会说也学会了。我惊讶的是周期,荼开口说本地话的那天,恰好是他回到小城五周年。
巩镇长突然出现在樟树下,他说:“荼会说本地话了。我宣布荼重新成为本城居民。”
荼说:“成为本城居民,我有一个条件,大家必须同意我的结论,先有樟树,后有城墙。而且从今不再争论。”
居民们纷乱拍手赞成,说,争论了一辈子也没争出个结果。没意思透了。
从此,人们不再聚集在樟树下争论。傍晚,小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屋檐下,有人在猜拳喝酒,有人在下棋打牌,有人在磕瓜子闲聊。
巩镇长死了,继任的镇长也更迭了几位。荼九十岁那年,成为了镇长。
当上镇长的第三天傍晚,荼召集小城居民来到樟树下,他宣布自即日起,在全城重新开展“先有樟树,还是先有城墙?”的大讨论。
荼大概已忘记了从前自己曾下过的结论。我在一旁扯扯荼的衣襟,提醒他:“荼,多年前,你已作出结论,怎么又开展大讨论了?”
荼说:“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作出过结论。再说,当镇长了,总得想个法子,让人们有事可做。”
多年后的一个春夜,人们依旧在樟树下围绕老问题争论不休。这天夜晚,四面城墙上空各悬挂着一个月亮,照得小城如同白昼。人们情绪激昂,争辨激烈,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夜晚出现四个月亮的怪异。也就是在这个夜晚,葵儿突然从樟树旁走过,直奔山上的石屋。
我和荼镇长早已搬到城里住,山坡上的旧屋拆除了,只剩下葵儿家那间石屋孤零零地戳在那里。
第二天,我和荼镇长上山去石屋看葵儿。荼镇长耳背了,大着声劝葵儿搬到城里住。葵儿比划着手,说她听不懂荼镇长的话。荼镇长早已忘记了鸟语,只得用手势重新比划了一遍。葵儿就用手比划说,她不搬,一个人住在山坡上多好。
葵儿回到小城后,从不走下山坡与人交往,独自一人生活在石屋里。
这年夏天,连着下了七天七夜暴雨,泥石流奔腾而下,淹没了山上的石屋。雨过天晴,小城人走出城墙,望着山坡发呆,山坡上没一棵草,没有一丝绿色,黄土是唯一的颜色。
夜里,人们又聚集在樟树下讨论。不过讨论的话题转移了,不再争论先有樟树,还是先有城墙。而是争论山上的石屋和葵儿的存在与否?
我和荼镇长确定石屋存在过,葵儿曾是我俩住在山坡时的邻居。樟树下的争论每日继续着,无休无止,荼镇长耳朵渐渐聋了,坐在那里只会咧嘴笑。时光流逝,原先跟我持相同观点的人,已大多数倒向对方。认定石屋和葵儿并不存在的一方,人多势众,反驳的声浪常常压倒一切。
时间久了,我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难道石屋和葵儿真的没有存在过?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场七天七夜的暴雨过后,月亮再也没有出现在小城上空,天空中只有星星闪烁。没有了月亮的陪伴,星粒显得更活泼、调皮。
夜深人静时分,家家户户灯火全熄灭了,小城漆黑一片。我经常跑到城墙上,望着满天闪烁的星粒,心中充满疑惑:石屋和葵儿或许真的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