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欢是建筑工人。二十五岁那年夏天,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脊椎受伤,瘫痪了。刘欢和小眠本来准备秋天结婚,新房装饰过了,家具、日常用品也购置齐了。
刘欢瘫痪后,小眠天天来他家,提前进入妻子角色。小眠握着刘欢的手,说:“别发愁,有我呢。”
刘欢坐在轮椅里,目光盯着窗户,头丝纹不动。
小眠说:“我搬过来住,省得把时间浪费在路上。”
刘欢抿紧了嘴唇,不吭声。
小眠说:“今后不逛街,不看闲书了,有大把的时间照顾你。”
刘欢仍目不斜视,盯着玻璃窗上的一只蜜蜂。
小眠每天来,顾自说着话。刘欢对小眠不理不睬,好像她只是个墙上的影子,人并不存在。
开头的日子里,小眠天天来。后来,她受不了刘欢没任何表情的一张脸,脚迹越来越稀疏了。几年后,小眠嫁人了。
刘欢瘫痪后,不想见到任何人,整日坐在房间内,连屋廊下也不肯去。刘欢要父母把准备结婚用的衣服等物品从柜子、衣橱里拿走。
母亲细声说:“放着吧!又不碍事。”
刘欢摇动轮椅到了衣橱边,伸手打开橱门,把衣服拽下,扔满一地。母亲不出声,弯腰拣起衣服拿走了。
一日,市工人足球队的吕泽来到了刘欢家。刘欢和吕泽在足球队里司职同一位置——左边锋,俩人既是竞争对手,又是最要好朋友。
母亲进房间告诉刘欢:“欢儿,吕泽来
了。”
刘欢脖子一梗,说:“不见。”
吕泽在房门外说:“欢哥,我来看看你。”刘欢突然暴怒,大喝一声:“滚,滚回
家去。”
吕泽在门外立了一会,低头走了。
秋天来了。母亲对刘欢说:“欢儿,溪边的风凉爽极了,野花遍地,我们去看看风景,散散心吧。”
刘欢想起从前在街上,遇见摇着轮椅的病人从身边路过,不免回头多看了几眼的情形,对母亲吼道:“是去溪边看风景,还是让人们来看我?”
母亲心一酸,抹着泪走了。
一日,父母以为刘欢睡着了,在房门外的堂屋里说话。父亲说:“前街的顺子在轮椅上坐了快二十年啦。”母亲叹口气说:“二十年呵!想也不敢想,怎么熬过来的?”
房间里突然响起东西的破碎声,刘欢把一只茶杯摔碎了。
父母亲慌忙用手掩住嘴巴,立在那里,相互望了半天,不敢移动双脚。
一年后,刘欢终于肯出房间了。父母把轮椅抬出门槛,放在屋廊下。
刘欢家的院子里原先还有三户人家,邻居们迁居新屋十多年了。旧屋是清末年代建造的,久不住人就倒塌了。满地破砖碎瓦,糟木、石板,野草齐腰高。
父亲坐在屋檐下望着废墟,望了几天,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搬掉废墟上的破烂,锄掉野草,铺平台阶,好让刘欢有个去处。
刘欢坐在屋檐下,看父亲干活。阳光毒辣,父亲大汗淋漓,汗浸透了衬衣,紧绷在身上,脊背上的骨头凸露着。刘欢想,这本来是自己要干的活,就扭转头,不敢再看父亲的背影。
院子清理出来了,空旷平坦。几场雨后,野草挣扎着从瓦砾中长出来,各色不知名的花飘浮在野草间。院墙爬满了青藤,把颓墙的坎坷填补了。有时,雨刚停,燕子便满院飞舞。
白天,刘欢摇着轮椅穿行在废墟中。撅一根灌木枝条,拍打四周那些小昆虫、蜜蜂、蚂蚱、蝴蝶等等。有时一连几小时,盯着一棵野草。一只白蝴蝶飞来,落在草叶上,闭拢翅膀,像是一条白线。刘欢摇着轮椅上前,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蝴蝶的翅膀。蝴蝶不会挣扎,任人摆布。刘欢想:冬天看不见蝴蝶,它们上哪儿去了?是死了,还是像候鸟一样迁徙到别处过冬去了?蝴蝶的翅膀太娇嫩了,没听说过它们会迁徙过冬。刘欢想:冬天里,蝴蝶大概是死了,还有蜜蜂和蚂蚱。这样想来,昆虫和自己一样,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到这世界上。
一日,小院进来一个老头,右腿截肢了,白发凌乱,披在额头上。
老头柱着拐杖,走上前,对刘欢说:“我是你的忠实球迷,好久不见你出场踢球,问了,才晓得你的情况。”
刘欢看那老头,身体臃肿,脖子上的赘肉晃荡着。他怎么也无法把老头跟球迷联系到一起。
老头说:“小吕,就是那个吕泽,门前抢点意识比你强,但你起动速度比他快,沉底传中是你的绝活。”
刘欢一听,晓得老头是行家,背一直,有了点精神。
老头扶着刘欢的轮椅背,说:“市工人足球队有比赛,我每场必到。”天上飞过一片云彩,投下一大块阴影。老头指着院子里移动的阳光,说:“孩子,时光仍在流动,不能踢球了,还能侃球。”
刘欢斜眼看看老头的腿,想问问他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截肢是件痛苦的事,自己不也在回避人们注视的眼光?刘欢猛摇了几下轮椅,追逐院子里移动的阳光。
老头拄着拐杖走过来,说:“市工人足球队对省队的那场比赛,堪称经典。教练在下半场第25分钟换下吕泽,换上你,这是知人善用。当时对手1:0领先,比赛时间不多了,就采取收缩防守策略,禁区前防守球员密集。终场前三分钟,你飞速沉底传中,扯开了防线,助攻高中锋头球扳平了比分。”
刘欢笑了,嘴脸笑歪了。这是他瘫痪后第一次露出了笑脸。笑过了,刘欢心里骂道:便宜了吕泽这小子,他现在正得意着呢,左脚将本来就稀罕,没有了竞争对手,自然成为队里当之无愧的正印左边锋。
从此,除了刮风下雨,老头每日来和刘欢侃球,从欧洲五大联赛侃到南美解放者杯。老头和刘欢都喜欢争论,争得面红耳赤。贝克汉姆是老头的偶像,他说他喜欢贝克汉姆忧郁的蓝眼睛,飞扬的马尾辫。老头一说起贝氏弧线球,就眼睛发光,脖颈也粗壮了几分。刘欢故意气老头,调侃说,贝克汉姆在世界杯和欧锦赛中屡次踢飞点球。老头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
一天上午,刘欢摇着轮椅,在院中等候老头。他看见杨树下一只死去的幼蝉,身上沾上了一层泥浆。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刘欢想: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老头说得对,时光仍在流动,不能踢球了,还能侃球。
八月,欧冠开赛了。老头提议:夜晚,在屋檐下摆一台电视机,坐在院子里看球。
从此,每当晚风吹响野草,夜色朦胧时,刘欢和老头就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边聊。
开头,院子里只刘欢和老头两个人看球,他俩时不时地击掌、呐喊、欢呼。后来,有一邻居球迷闻声赶来,站在俩人背后观球。渐渐地,不知从那天起,院子里挤满了人。小城的球迷风闻有两个行家每夜在评球,便络绎不绝地来到刘欢家。
院子里的野草在屏幕的光亮中闪烁摇晃,也把球迷们喜怒哀乐的脸映照得变幻莫测。球迷们围绕在刘欢和老头身边,喝酒、侃球、欢笑、骂娘。
没球看的夜晚,球迷们就围在刘欢和老头身旁,听他俩人侃球。
球迷们给刘欢的院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儿:甲一号球迷之家。路上相互碰见了,问一声:上哪儿?答一句:甲一号。
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北京时间7月12日凌晨2时,央视直播克罗地亚队vs英格兰队的半决赛,球迷们围绕在刘欢的轮椅边,听他和老头侃球。
刘欢是克罗地亚队的拥趸,老头是英格兰队的拥趸。上半场,英格兰队1:0领先。下半场,克罗地亚队久攻不下,多次错失良机。英格兰队的球迷发出一阵阵嘘声,刘欢朝左右挥挥手,压住了球迷们嘈杂的声音,说:“得中场者得天下,克罗地亚有莫德里奇,中场组织得有板有眼,照这阵势踢下去,准能扳平比分。”
老头不以为然,喉咙粗了,反驳说:“英格兰队虽没有了贝克汉姆,但有当今最强的锋线组合。”
时间一分分流逝,前面坐着看球的都立了起来,后边的人就踮起脚尖,蛇长脖颈看。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蟋蟀清亮的叫声,风吹得树叶簌簌响,有球迷把手指骨关节捏得咯咯响。终场前三分钟,克罗地亚队的佩里西奇禁区外突施冷箭,扳平了比分。支持克罗地亚队的球迷肩胛一松,眼睛在暗地里闪闪发光,纷纷说:刘欢说得没错,克罗地亚队有戏。
加时赛下半场第108分钟,克罗地亚队的曼朱基奇门前抢点攻入一球,突然爆发的欢呼声惊飞宿鸟,扑楞楞在人们头顶上乱冲乱撞。一位支持克罗地亚队的女球迷挤出了人群,脱下外套挥舞,在院子里绕圈飞奔,大声喊:“曼朱基奇,我爱你!”
秋天来了,天空高远,蓝得发亮。好几日,老头没来小院。刘欢仰头想,没刮风下雨,老人肯定是让家务事缠住了。
一天到晚,刘欢竖尖耳朵,听院门外的声响,他盼望枴杖声响起。个把月过去了,老头仍不见人影。
老人没来,刘欢心里空缺了一块,没心情再侃球了。来小院的球迷越来越少,院子里的野草越长越茂盛。
秋去冬来,老头始终没有出现。飞雪光临的日子越来越频繁,终于覆盖了大地。刘欢坐在屋檐下,望着雪地想:老人是病了,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恍恍惚惚中,刘欢突然看见了一缕阳光摇摇晃晃,流动在雪地上,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刘欢仰头想,时光还在流动,甲一号球迷之家不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