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沐子的头像

沐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28
分享

寨墙

我的家乡在金银寨。寨子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面是一条溪流。溪边泊有竹排,可供寨民们出行。寨子里稻麦两熟,山上有竹木,水塘里有鱼虾,千百年来,寨民们过着自给自足的惬意日子。

十七岁那年,我离开寨子去省城闯荡,在桥梁工地上摸爬滚打了十年。十年后,我带着妻子薏米回乡,我有一个宏大的梦想,打算在寨子前的溪流上架一座桥梁。

竹排在溪流上漂了一天,终于停靠在金银寨渡口。我家在寨子的最北边,要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才能到达。巷两旁人家的楼房夹着小巷,巷子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过。小巷太窄了,天光很少照进来,浓郁的湿气朴面而来,薏米紧紧拉扯着我的后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望见巷子尽头的光亮。走出巷子,远远看见一线墙,横在我家屋后的上空,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山坡上的羊群了。我困惑不解,寨子里为什么要修建寨墙呢?

薏米说:“你天天说家乡的山有多美,但站在这里连山也看不见。”

到家一放下行李,我就急忙跑到寨墙下,问一位正埋头敲凿石块的寨民,为什么要修建寨墙?寨民抬头望望我,一脸茫然,他摇晃着头说:“没有为什么。”说完,寨民拿起凿子,挥舞铁锤继续干活。铁锤撞击凿子的声音叮当响,石头上火星四溅。我又问了几个关于寨墙的问题,寨民并不作答,只顾埋头敲凿石块。这位寨民是真的不晓得问题的答案,还是觉得我的问题太可笑?

我只好离开工地回家,迎面看见臼埋头走过来,走两步停一下,拿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臼是我家邻居,从小的玩伴,十年没见了,我忙上前打招呼。

臼愣了一会,认出了我,忽然把手中的树枝扔了,急切地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多年了,那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我搔搔头,问臼:“什么问题啊?”

臼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啊?你去省城时,我托你打听的。你忘了,那天中午,太阳辣手臂,我送你到溪边。你跳上竹排后,拉着我的手说,一定帮我打听到。”

我使劲晃晃头,说自己实在忆不起有这档事。我记得很清楚,离乡的那天清晨,大雾弥漫,我独自来到溪边,四周没有人影,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望着臼失望的面孔,我承认,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小时候也的确困扰过我,并琢磨过一段日子,但我从未和臼讨论过。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生活体验,小时候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或者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长大后有许多问题要解决,吃饭穿衣,盖房娶妻,谁还会琢磨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呢?

臼从地上拣起刚才扔掉的那根树枝,仰脸望天,嘴里念叨着:“你怎么会忘了呢?怎么就没有答案呢?”臼低头走了,还是走两步停一下,拿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

回家后,从院子齐腰高的隔墙上,我看见臼的妹妹子雀正在井台边洗衣裳。我离家时,她才七八岁。

我跑到院墙旁,大声问:“子雀,这些年来,寨子里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修建寨墙?”

子雀头也没抬,说:“不晓得为什么要修建寨墙。有一天,寨子里忽然流传开一句话,说,寨长说要修建寨墙。从那天起,寨民们就开始修建寨墙了。”

子雀激烈反对修建寨墙,她说寨墙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山坡上的美好风景了。她说,出门看见寨墙就窝心,人又不是猪鸡兔,干么要圈起来。

我十分赞同子雀的看法,决定找寨长聊聊。

晚饭后,我立刻去寨长家。寨长住在寨子东边尽头的一幢孤零零石屋里,离最近的寨民家还隔着一段路。那天夜晚,月亮滚圆,刚爬上山脊,潮湿,没有光泽。出了寨子,我看见寨长家的石屋里透出灯光,便兴冲冲地向石屋走去。我向前走,石屋往后退,始终保持着原先的距离。我向前疾走,步子迈得急了,距离在一点点缩小。月亮爬到头顶上空时,我终于走到了石屋跟前。

石屋门大开着,进了寨长家,见他躺在竹榻上,一副病态。我急忙问起寨长的身体状况。

寨长有气无力,说:“没病,就是老了。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去寨子,没有见到寨民们了。”

我急切地问:“寨长,为什么要修建寨墙?”

寨长说:“一天夜里,我梦见寨子四周有高高的寨墙。于是就让寨民们修建了。”

我对寨长说:“太平年月没有土匪,修建寨墙干什么,劳命伤财,没一点用处。”

寨长说:“修建寨墙有没有用处,不是我要考虑的。”

我想,梦中所见大都是美好的,但也有丑陋的。我从包里拿出一卷桥梁设计图纸,在桌子上展开来,对寨长说:“我想在溪流上架一座桥梁。”

寨长突然从竹榻上坐起来,口气严厉,问:“为什么要架桥?千百年来,寨民们都乘竹排出行,为什么要改变?再说我没梦见过溪流上有桥梁。”

我扳着指头,把溪流上有了桥梁就能改变寨子的许多现状,一一说给寨长听。

寨长闭着眼睛,仰头靠在竹塌背上,一言不发。我说了半天,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听。直到屋子里响起粗重的鼾声,我只好从寨长家出来。

寨长对架桥一事持否定态度,安顿好家后,我只好每日去寨民家游说架桥的事。

半个月过去了,我几乎踏遍了寨民家的门槛。寨民们全都一个样,个个面无表情,拢着手,埋头听我说,不应声。寨民们对架桥一事竟没有一点反应,这让我很迷惘。

一日,一位寨民见我日夜奔走游说,于心不忍,把我拉到路边,轻声说:“寨长说他没梦见过溪流上有桥梁。寨长没梦到的事办不成。”

这些日子来,我从未见寨长出现在寨子里,于是惊奇地问:“你见到寨长啦?他是这样说的吗?”

这位寨民说:“好多年没见到过寨长了,他从不出门。寨民们谁也没走近过寨长的那幢石屋,但寨长怎么说的,人们全都知道。”

回寨子一段日子后,我大致了解了寨墙的修建情况。寨墙已修建了八年,东北两面已建好了,西面寨墙刚动工。农忙时,村民各自忙自家田地里的活,农闲时就去修建寨墙。修建寨墙没有组织机构,也没有人指挥。农闲时,男人们拾掇好菜园子,或铡好稻草喂了牛,抬头看看太阳落山还早着呢,就去工地上砌寨墙。妇女们喂好猪、鸡、兔,没事了就去工地搬运砌墙的石块。我看不出寨民们对修建寨墙有一点点热情,但也看不出他们有丝毫厌烦。寨民们只是机械地工作着,工地上没有说话声,只有石匠敲凿石头的声音,叮当叮当,荡悠在工地上空,把日子荡悠得更漫长。

寨子里的居民住得很分散,要把居民们全都圈进来,寨墙工程还真不小。修建了八年,只东北面的寨墙修建好了,西南边的寨墙若照此推算,还得干上八年。寨墙没完工前,寨长断然是不会考虑架桥一事的。看来,我架桥的宏大梦想要搁浅了。

全寨子只有臼没去修建寨墙,他闲下来就坐在寨子中央的那棵古樟树下,埋头拿树枝划着地,琢磨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寨民们说臼是憨大,谁也不会留意一个憨大有没有去修寨墙呢?

子雀是唯一支持我架桥的人。去年,她在溪流对岸的镇子里谈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有一辆十吨卡车,他整天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行驶在广阔的原野上。子雀对我说,溪流上有了桥梁,卡车就可以开到寨子里接她,再也不用乘竹排过溪了。

不久,臼去修建寨墙了。他对我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你去了省城也没找到答案,也许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不再去想了,还是去修建寨墙吧。”

几个月后,我也加入了修建寨墙的队伍。我想,慢慢等吧,等寨墙修建好了,村长也许会梦见桥梁?

子雀见我去修建寨墙,极不理解。一日,她把我堵在家门口,夺去我手中的瓦刀,转身飞快地跑没影了。

时间一久,我感觉到了修建寨墙的乐趣,怪不得寨民们年复一年地修建寨墙,没有任何怨言。凿平一块块石头,重叠堆砌,每日反复做着同一件事,不用费一点脑筋。寨墙虽没给生活带来一点点改变的希望,但也不会让人整日忧心仲仲。我的思维模式也渐渐有了改变,我这样想,架桥要考虑水文地质等状况,看来还是修建寨墙牢靠。

四年过去了,我和薏米有了一个女娃,西面的寨墙也修建好了,只剩下南面了。

一日,子雀在路上堵住我,问起架桥一事。我摸摸头,仰脸望天,自己曾有过架桥的打算吗?我晃荡头,对子雀说:“我不记得有这事。”

子雀愤怒了,踢飞了一块石子。石子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不见了踪影。

又一个四年过去了,我和薏米又添了一个男娃。南面寨墙就剩下一个豁口了,正在抢建城门。

夜里,子雀突然来了,她已好几年没来过我家。平日路上看见我,子雀一扭身就避开了。子雀拿出一卷图纸,说是我扔在垃圾堆里的。子雀对我说:“寨墙修建好了,现在可以动工架桥了吧?”

我展开图纸,看见自己亲手绘制的桥梁设计图,突然忆起了要在溪流上架一座桥梁的梦想。

子雀走后,我即刻去寨长家。寨长仍躺在竹榻上,白发蒙住了眼睛,越发苍老了。我对寨长说:“寨墙修建好了,应该考虑架桥的事了吧?”

寨长伸手抹去额头上的白发,睁大眼睛,严肃地说:“我没梦见溪流上有桥梁,架桥干吗?”

回到家里,我对薏米说:“走吧,回省城去,我还是要去架桥梁。”

我和薏米连夜收拾行李,正收拾着,子雀来了。她看着一地零乱的物件,问:“你们要走了,不架桥了?”

我叹口气,说:“寨长说,他没梦见溪流上有桥梁,桥架不成了。”

子雀突然双手掩面,大声哭着跑了。

清晨,我领着一家人去溪边乘竹排出行。寨墙上的豁口不见了,前方没有一丝光亮。到了南寨门,寨门关着,没有人值守,门上有一把硕大的铁锁。

下面的故事不用再叙述下去了,用心的读者一定猜到了。我和薏米男耕女织,安心在寨墙里生活了一辈子。眼下,我们的孙子都齐胸高了。

唯一要交代的是子雀失踪了,寨墙建好后,金银寨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寨墙门终日关闭着,寨墙耸立,墙体平整光滑,没抓手蹬脚地方,雀儿是怎么走出去的?

作于2024年5月26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