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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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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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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棋事

花街棋风盛行,街边屋檐下,十几步就摆一棋摊,一黑一白,俩人手谈,四周围一圈人。早年间,花街上的慎德楼、亚魁第里还出过一位职业九段男棋手,一位职业五段女棋手。

一日上午,阳光跳跃在卵石路上时,一老头背着手,踱进了花街。老头微胖,脸白净,衣着整洁,头发虽已斑白,仍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走到一棋摊前,站在人后,看俩人着围棋。老头不吭声,摸着下巴,盯着棋盘看,一立一上午。

中午,棋摊散了,老头弯进街上一间饮食店,要了一碟鹵千张,一碟盐水毛豆,半斤绍兴花雕,慢慢吃起来。呷几口酒,揉几下膝盖,再旋旋腰身,叹声:“老了”。叹气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六十多岁的人了,立了一上午,还真有点腰酸背胀。

下午,老头又去街上看人着围棋。屋檐下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棋局进入了官子阶段,观棋的人变得稀稀落落。街灯突然亮了,灯光映得棋盘黄黄的。老头抬头望望天,转身回家,走了两步,又扭头瞄几眼棋盘。

从这日起,除了下雨天,老头每天在花街上看人着围棋。花街不长,只百多米,但棋摊糙算也有十几处。老头一摊摊转着看,只看,不吭声。花街人不认识老头,老头也不认得花街人。花街人见到生人也不怪,懒得多看一眼,他们只看棋,不看人,街风历来如此。不同的是时间久了,花街人见老头来了,忙起身让座。

一晃半年过去了。一日,老头坐在矮椅上,看俩人手谈,见执白的瘦个子,盯着一处棋,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举在耳旁,半日不落子,陷入了长考。老头忍不住说出声来:“托”。围观的人齐声喊:“观棋不语”。瘦个子猛地醒悟过来,白子的托,是一手将黑的眼位破坏掉的好手。一黑一白,几手下来,众人方知刚才白子“托”的妙处,不由得多瞄了老头几眼。

这位观棋的老头叫陈方坤,祖宅就在花街进士第里,只不过花街人已没人认得他。1969年,陈方坤支边去了黑龙江,没几年,父母先后病故,妹妹远嫁外省。故乡其实就是亲人,亲人没了,故乡也就不再是故乡了。

从支边到退休后回故乡,已相隔四十多年,陈方坤踏进花街,满眼陌生面孔,正应了那句老话:物是人非。只有街上屋檐下的棋摊似曾相识,勾起他对少年的回忆。花街人喜爱着围棋有年头了,陈方坤在花街小学念四年级时就学棋,初中时入选了校围棋队,还得过地区少年围棋锦标赛冠军。陈方坤瞄着棋摊想:看来回故乡是回对了,日后沒事做,还可上街看人着围棋。

一日,陈方坤踱进花街,见一老者手拢在袖管里,闭目坐在棋桌前。老者白胡子浓密,垂在胸前,看面相要大自己二十来岁,少说也八十朝上。陈方坤便在老者对面坐落,拱拱手说:“老哥,讨教”。白胡子睁开眼,见是天天在街上观棋的陌生人,面熟,但又想不起是谁家的。老者捋捋白胡子,推过黑子棋钵说:“不用猜先了。”

陈方坤也不推让,伸手夹起一颗棋子,执黑先行。黑白双方各着了七八手,还剩下二个大场,但其中哪一个更大呢?陈方坤皱眉想了好一阵,在左边落子开拆。

白胡子老者眼睛一亮,刀子一样锋利,他在右边落下了白子,哈哈一笑,手指着白子说:“这是天王山大场,你如在此一着,黑在右上角就构成了理想的两翼张阵形。”

陈方坤一惊,脊背一直,心里又一喜,咧嘴一笑,遇上高人了。棋行至中盘,陈方坤投子认输,欠欠身,小心问老者的大名。

白胡子老者答:“李贽。”

陈方坤慌忙起身鞠躬:“原来先生是花街棋王。”

白胡子老者说:“我贼你好多时日了,你光观棋不落桌,棋艺自然长得慢,要缠着人下棋,见有空档就落桌,不怕讨人嫌。”

自此,陈方坤每日在花街上转,见有空位就落桌,讨着与人对奕。开头,常遭人白眼。有日,对方上上下下扫几眼陈方坤,又双手抱胸,眼睛斜望着街上花花绿绿的行人。陈方坤涎着脸,一个劲嗬嗬笑。对方消受不起,就斜回眼,搓几把脸,说:“罢了,罢了,闲着也是闲着,着一盘吧!”

还有一日,陈方坤立在棋摊旁,见有人从棋桌旁立起身,投子认输,就慌忙挤进去,讨着与坐着的那位对奕。

对手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一件橙色马夹。中年人头一翘,朝天翻一阵眼白,嘴角浮一丝笑,说:“摆点彩头,一筒洗砂月饼。”时值中秋,对方要一筒本地产的洗砂月饼作赌注。

陈方坤忙鸡啄米点头,紧紧手,坐下来与人对奕。中年人不假思索,落子飞快,不到半个时辰,陈方坤就投子认输。中年人拔腿就走,抛下一串话:“看你衣冠楚楚,有人样,沒棋样,月饼留着自己吃吧。跟你下棋,还不如上街拉一个客人爽快。”

街沿边停着辆黄包车,中年人走到旁边,揿响一串铃声,仰头拔长腔喊一声:“走哟,挣饭钱去哟!”蹬踏着黄包车扬长而去

陈方坤站在那里发呆,一直呆到黄包车曲里拐弯跑没影了,才低头看见身边熙熙攘攘的人流。

陈方坤深受刺激,心里发狠,与棋较上了劲。人一旦痴迷上一件事后,就会把其它事全丢在一边。陈方坤从此变得邋里邋遢,胡子拉茬,头也懒得洗,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脑门上,衣襟上沾满了油渍,衬衣领子发黑。走在街上,人家误以为是一拣破烂老头。

其间,妻子几次从京城来到小城,见陈方坤饭食清苦,一副邋遢样,心酸不已,哭着劝他去北京女儿家,说:“又不缺钱,何苦呢!”。陈方坤仰头哈哈大笑,说:“有棋着,乐在其中,何来苦也!”

头两年,陈方坤与人对奕输多嬴少,且大都是中盘投子认输。后来,嬴面渐渐大了,往往要数子才能分清胜负。

几年后,陈方坤在花街上已鲜有对手。一日,忽想到棋王李贽,就上门拜他为师。李贽每日在自家屋檐下摆出棋桌,手拢在袖管里,闭目枯坐在桌边。花街人不敢上门和棋王对奕,他只是摆个谱而已。

陈方坤和棋王着了一盘。李贽捋着白胡子,低头看一阵棋盘,又仰脸看了半日天,才平视陈方坤,点点头,收下他为徒。

从此,陈方坤专心跟棋王李贽学棋。一段时日后,陈方坤和李贽对奕,开始互有输赢了。一日,李贽望着陈方坤,望了半日才开腔,说:“你棋艺已与我旗鼓相当,我再也教不动了。功夫在棋外,切忌浮躁,要心静如水,不能心怀小鹿。天下万物令人眼花缭乱,你看得过来吗?”陈方坤点点头,若有所悟。

棋王李贽抬起头,望着屋檐外的天空,说:“切忌贪婪。棋盘空空如也,就361个点。俩人手里一黑一白两粒棋子,你一手,我一手,谁也不比谁占先。贪心,棋则无根,容易着了对手的道。”陈方坤望着棋盘,心里默默地悟着李贽的一番话。

棋王李贽把棋子一粒一粒撮回棋钵,说:“要舍得,有舍才有得。天下万物取之不尽,人仅一瓢一勺足矣。要会弃子,弃不是弱,是容,是进取,是造势,弃而转进之,让对手入你的势,着你的道。”陈方坤紧紧手脸,盯着棋盘沉思良久。

日复一日,一天上午,陈方坤连嬴了棋王李贽二局。李贽抓一把棋子投在棋盘上,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引来一街人,棋王李贽指着陈方坤对众人说:“花街从今有了新棋王,我年近九十了,可以歇息了。”

听说花街出了个新棋王,逸步路司晨慕名前来挑战。一群人前呼后拥,个个脸上放光,手舞足蹈,大着声说话。到了花街,问得新棋王住在进士第。宅院藏得很深,从花街旁的门楼进来,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幽静小巷,司晨一行人才来到了宅院门口。

进了院子,司晨见一老头微微虾着背,蛇着头,坐在房廊下。走近些,见老头面前摆一棋盘,原来他在打棋谱。一班人来到了石阶前,老头才极缓慢地扭过头来,眼睛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他分明没看见来人。

司晨见号称“花街新棋王”的竟是小学同学陈方坤,脚一扭,身子晃了晃,咧嘴楞住了,一时说不上话来。静了会,忽地大喊一声:“方坤”。

陈方坤一哆嗦,双手蒙住眼,搓搓脸,这么多年来,没人直呼过自己的名字,猛听得有人叫“方坤”,觉得生疏,仿佛不是叫自己。陈方坤抬头看,面前立着一老头,满脸皱褶,面孔生疏。司晨上前抓过陈方坤的手,使劲摇晃,热情得让人不知所措。他说:“我是司晨呀,和你小学同年级,你甲班,我丙班。”

四周围拢来的逸步路人耐不住性子,七嘴八舌嚷成一片。半日,陈方坤才听清来人的意思,浅浅一笑,双手麻利地收了棋盘上的棋子,仰仰手,请司晨落座。

经猜先,司晨执黑先行。俩人你一手,我一手,来回落子,院子里静极了,只听见“啪啪”的落子声。司晨脸上表情变幻,一会儿嘴角浮笑,一会儿眉头紧蹙。陈方坤面无表情,如一尊石佛。俩人着了半个时辰,众人也不知谁占上风,于是肩胛松了,不再盯牢棋盘看,都甩甩手,踢踢腿,在宅院里四处走动,闲话连篇。

官子终了,经数子,司晨负两目半。闻讯前来观棋的花街人喉咙粗了,喊声拍手声惊飞树上麻雀,在房廊下四处逃窜。

转日上午,司晨带了逸步路棋王卫青前来进士第挑战。花街人听说后,一路跟随,人越聚越密,黑人头攒动,街上尘土飞扬。行人见了,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有人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几百人跟着跑。街两旁店铺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到门口张望。十来条狗汪汪叫着,缠着人腿蹿来蹿去。

一行人进了进士第,挤满了院子。卫青是逸步路上一家饮食店的厨子,见陈方坤袖口衣襟满是油渍,以为遇上了同行,便勾勾头,友善地冲他笑笑。卫青和陈方坤来到了棋桌前,俩人一落座,院子里即刻鸦雀无声。后面的人看不见,就随手在院子里拣块砖头,搬条矮凳,垫在脚下。渐渐地,围观的人群有了变化,不太懂棋的人见俩人你来我往,不知谁占了先手,觉得无味,就退出来。懂棋的人慌忙钻进人缝,贴近棋桌,盯着棋盘看。

有花街人慢慢走出宅院,来到了街上,肩胛一只高一只低,甩手甩腿游荡,又不直行,走S型,从街这边绕到街那边,又绕回来,本地方言称“蟹走”。反正今日歇了营生,不去菜场出摊了,不去街上踏三轮车了,不拿泥瓦刀干活了,就在街上蟹走一回,神气一回,怎么啦?街边屋檐下,三五人围拢一堆,人人眉飞色舞,说话声糙了,双手舞动的幅度大了,逸步路人来花街挑战,人们莫名地兴奋。

老棋王李贽家,黑鸦鸦一屋子人,听老人讲解棋局。一青壮后生在进士第和李贽家之间来回奔跑,传回棋步。

老棋王李贽突然眼睛一亮,手指一处棋,说:“布局的确要注意抢占大场,但是本手还是不能放过的,白虽然是二线低位小飞,但方坤此刻不抢占大场是对的。”老人突然仰脸望着窗外,手不停地捋着白胡须,说:“棋如人生,切忌贪心。”

棋行至中盘,有人听不懂老棋王李贽的讲解,从他脸上又看不出谁占上风的端倪,就去街上蟹走。屋子里空了些,窗户透进一缕缕阳光。

中午封棋。大多数花街人不去家里烧中饭了,弯进街上饮食店吃。花街十多家饮食店里塞满了人,店堂里坐不下,人们就拿着食物立在屋檐下吃,在街上边游荡边吃。花街热闹赛过年。

店老板张开双臂,阻拦不断涌入的人流,亮着嗓门对他们喊:“你们不去家里吃,外地人来品尝地方小吃怎么办?让他们瘪肚回去?”花街除了街上摆满棋摊这一遗风外,还是一条地方风味小吃街。饺饼筒、麦虾,扁食、磨糍······应有尽有。前来小城旅游的观光客,必上花街品尝地方风味小吃。

下午重新开战。老棋王李贽盯着一紧要处,半天不语,众人为陈方坤捏了一把汗。青壮后生传来棋步,老棋王李贽一惊,蛇长脖胫看了好一阵。转而一喜,长长的白眉毛跳个不停,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方坤大胆在此处弃子,棋艺炉火纯青了。”老棋王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弹着桌子,摇晃着头说:“究其根本,还是不受对手诱惑,淡泊于心。”

万家灯火时分,老棋王李贽看一阵棋盘,双手一拍,断定:“逸步路人败了。”话音未落,街对面进士第那边传来鞭炮声,一串绕耳不息的千子炮。

陈方坤从此在小城名声鹊起,衙后巷,飞鹤街,杏庄路的高手纷纷前来花街切磋棋艺。

一日,陈方坤和衙后巷一高手着棋。行至中盘,正厮杀得紧,忽有人喊:“陈厅长”。宅院里壁静,喊声就显得格外冲。陈方坤盯着棋盘,极缓慢地扭过头来,瞥见是原省交通厅的同僚方一凡。陈方坤任厅长时,方一凡是办公室主任。陈方坤慌忙起身,又扭头在棋盘扫了几眼。方一凡紧走几步,上前拉着陈方坤的手,说:“老领导,我也退休了,闲得慌,从省城来,到你家乡玩几日,这条街藏得真深,找得我好苦呵!”俩人多年不见,自然问东问西,寒暄个没完。

花街一莽闯汉子见俩人东拉西扯,不耐烦了,伸手搭住方一凡的肩,扳转他身体,糙声糙气说:“你来花街是拜见厅长,还是来会棋?”

观棋人嚷成一片:“对哩,对哩,花街人只认棋王,不识狗屁厅长。”话糙理不糙,花街人历来的确是只认棋不认人。

陈方坤于是不再和方一凡叙旧,拱拱手说:“抱歉”。差人泡了茶,搬了椅,让客人先坐会儿。陈方坤重新回到棋桌前,瓮头下棋。

凡人终非神仙,有客自远方来,把他晾在一边,究竟有点分神,陈方坤输了,输在官子。花街人不满了,乱纷纷嚷成一片:丢脸,丢脸。又都说:上次衙后巷棋王来挑战都输了,今日却输给无名之辈。

方一凡立在一旁,心里感慨万千。刚才,他进了花街,一路问讯陈方坤厅长家,路人皆摇头。方一凡仰头叹声:“当厅长无人知晓,着围棋倒出了名。”

人散院空时,陈方坤望着棋盘默默地想:花街人谁也不理会自己曾任过厅长,他们只认棋艺,这个样子蛮好,蛮好的。陈方坤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颗棋子,优雅地落在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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