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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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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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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城旧事

我生长的湮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溪。这样的山城在闽浙丘陵中随处可见。

初夏的傍晚,我每天去城外溪边散步,因为那段日子里我百无聊赖。那年,我在湮城晚报社谋到了一份工作,人事科安排我去做校对员。传媒学院毕业后,我雄心勃勃,立志献身新闻事业,做出一番成就,但此时我却只能做个校对员。我心灰意懒,只有去溪边散步时,心情才略为开阔些。

子茳是我的初恋女友。说起和她的第一次相遇,你一定也会如我一样,觉得美妙无比。

一天傍晚,夕阳差不多比平日大了一倍,圆得让人不敢置信。溪水金黄闪亮,滚滚流淌着。我立在溪边一棵大柳树下,呆了眼看夕阳看溪水。夕阳突然从山顶上滚落,我听到了巨大的声响,天色一下子变得暗淡。身边这棵柳树两人合抱不拢,是我在溪畔见过的最大的一棵。我仰脸看柳树,突然发现柳树丫上坐着一人,荡悠着双脚。那人发现了我(也许没发现),双手攀抓树枝,抱着树干溜下来。树丫上的人立在跟前,我发现是一个女孩,穿着黑色的男孩服装,也许是爬树的需要。

女孩脱下鸭舌帽,甩甩长发,冲我一笑,说:“我叫子茳,湮城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现在玩具公司任设计员。”

我慌忙自我介绍,说自己毕业于传媒学院,现供职于湮城晚报社。

子茳突然手朝溪流对岸一指,说她的家在大山里。她现在住的房子矮,只有爬上大树才能看见家乡的山,所以她每日傍晚来溪边。

我和子茳就这样认识了。从初夏到夏末,我俩每天傍晚到溪边散步,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

我父亲是位严谨的工程师,母亲是位严厉的小学教师。但父母亲一下就接受了子茳。子茳有天生的亲和力,有着任何人一见就无法拒绝的笑脸。

我和子茳经过一个夏天的交往,很快就要进入结婚登记程序了。家里房子宽敞,父母亲再三鼓动子茳住到我家来,那种诚恳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秋天来了,满地落叶时节,我帮子茳搬家。子茳居住在九曲巷的一间矮屋子里,她说屋子是远房亲戚的,空了十几年。九曲巷在城市的腹地,极难找寻到。巷子阴郁、潮湿,弯弯曲曲有九道弯。我想湮城就是从这条巷子发展起来的。

我家住在溪畔花苑二十六层。搬到我家后,子茳立在阳台的玻璃窗前,手舞足蹈,兴奋异常。透过玻璃窗就能看见远山,远山其实只是一片淡淡的山影,不凝神看,是不会察觉那是大山的影子。子茳对我说:“现在不用天天去爬树了,我在家就能看见家乡的山啦。”

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发现子茳一空下来,就跑到窗边眺望远山。一日,我见子茳倚在窗户边,便问她家乡叫什么村。也就是随口一问的那种问,我并不想知道子茳家乡的确切地址,这毫无意义。近年来,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无限度扩张,山里的农民不断拥进城市谋生,生活再艰苦也没想过回家乡。我所认识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城市里,他们也从不回家乡。

子茳听到我的问话,愣怔了一下,皱起眉头,望着我说:“我一时想不起来家乡叫什么村名。”

大学时,我的山区同学都从不提家乡,穷乡僻壤有什么好提的?我认为子茳也是不愿提起家乡,就赶忙扯到其它话题。

一天早晨,子茳醒来,跑到我房间,问我:“苏禾,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我正在迭被子,头也没回说:“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忘记。”我想起了柳树丫上的子茳,她调皮成性。

子茳急了,直跺脚,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转过身,看见子茳双手飞快地挠着头,满脸焦急的神色。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心一沉,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我望着子茳,认真说:“你叫子茳呀。”

子茳?我叫子茳吗?子茳眼神迷惘,抬头望着窗户。

我拉过子茳的手,说:“你是湮城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现在玩具公司任设计员,还记得吗?”

子茳甩掉我的手,说:“当然记得,念大学时,校运动会上我还获得过八百米跑冠军。”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传媒学院的校址?湮城的市花是什么?子茳脱口而出。我松了口气,子茳只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其余什么都记得。

麻烦来了。吃早饭时,母亲大声喊子茳,高兴地对她说,早上的火烧饼是在八仙桥庄顺家买的,葱香。大清早,自己排了半个时辰队伍才买到。但子茳浑然不觉母亲是对她说话。

子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家人生活在一起,自然会惹出许多麻烦,引起猜疑。父母亲觉察出子茳有些异常,以为我和子茳之间有了矛盾。他们不好明问,便常用狐疑的目光扫视我和子茳的脸。

于是,我赶紧陪子茳去医院就诊。踏遍了湮城的大小医院,医生们都摇头,说没见过这号病症。

我突然想起邻居们都在说,麻雀巷里有个小诊所,诊所里有位百岁医生,医术高明,传说得神乎其神。于是,我陪子茳寻到了小诊所。老医生银发闪亮,他听了我对子茳病症的陈述,兴奋异常。立起又坐下,坐下又立起,不停搓着手说,这样的病例他这辈子也只碰到过一个,还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老医生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说,这病称为间歇性失忆症,湮城的医生只有他一个人懂得。老医生骄傲地说个不停,竟忘了给子茳诊病。我打断老医生的自我陶醉,请他给病人诊病。老医生手掌一仰一翻,说这病不用诊断,没药可治。忘了自己的名字,十天半月就会想起来,只能顺其自然。

从老医生的诊所回来二个月了,子茳仍忆不起自己的名字,不像老医生说的,十天半月就自然会想起来。

一日,我突发奇想,赶紧跑到子茳房间,对她说:“旧名字想不起来,干脆不用了,给你取个新名字如何?”

子茳拍手说:“好啊!好啊!”

我仰脸想了想,给子茳取了新名字:云雀。

吃晚饭时,我对母亲说:“子茳取了个新名字,今后她叫云雀。”

母亲很惊讶,急忙问:“为啥要改名?”

父亲对母亲一挥手,说:“为啥?年轻人爱浪漫嘛。”

问题仍没有得到解决,新名字子茳只能记住十天半月,又忘记了。

我只好不断地给子茳取新名字。子茳从此有了一串新名字:云雀、水杉、山泉等等。说来也怪!子茳从我所取的新名字中,只挑选和大山有关联的名儿。

一年就在取名、忘名中很快过去了。一日,子茳郑重地向我提出分手,说这样生活下去太麻烦,她要回九曲巷住。或许回到九曲巷,就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和子茳分手后不久,我从校对员调到采访部工作。我全身心投入自己所热爱的工作,时间一久,也就渐渐淡忘了子茳。

一日,一个女孩来编辑部找我,她自报家门,说:“我叫开屏,是子茳大学里的同班同学。”这个自称开屏的女孩问我:“子茳去哪儿了?”

我问:“子茳是谁呀?”

开屏一跺脚,说:“你前女友啊!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我猛一拍脑门,说:“噢,子茳后来叫过云雀、水杉等许多名儿。请原谅,我一下子没想到子茳这个名字。”

我对开屏说:“我晓得子茳住在哪里,我领你去她家。”

我领开屏到了九曲巷口,说子茳就住在四曲巷。一路行来,见巷两旁房门全关着,野草攀爬上了木门。地上落叶尺厚,踩上去松软,有灰色野兔在小巷的草丛里出没,九曲巷像是多年没人居住了。转弯到了四曲巷,子茳屋子的门也关着,门上一把铁锁锈迹斑斑。

一位老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白须垂到胸前。老人对我和开屏说,九曲巷有几百年历史了,巷两旁的屋子全是危房,十年前房管局就封巷了。

我对老人说:“十年前就封了,可我几年前还到过。”

老人说:“你笃定是在梦境中见到过九曲巷。梦境中所见的和现实生活中所见的,其实是一回事。人们常把梦境和现实分开,这是个天大的误区。人活一辈子,会遇见许多事,谁能分得清这件事是梦境,那件事是现实呢?”

我低下头,脚搓着地上的野草,费劲想着老人令人费解的话。待抬起头来,老人不见了,只见前方巷转弯处有一道白光。我使劲揉揉眼睛,怀疑自己以前是否来过九曲巷。

我和开屏认识后,一场新的恋爱展开了。不过新的恋爱过程没一点可说的,平淡如水。跟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模一样,一个是男大当婚,一个是女大当嫁,我和开屏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几年后,我和开屏有了一个女儿。女儿过周岁那天,开屏的几个同学来家庆贺。

席间,七分醉时,子茳突然在脑海里一闪,我便向几个同学提起了子茳。

开屏的几个同学扭头互相望望,又盯着我问:子茳是谁?

开屏抹把眼睛,晃晃头说:“同学中没有叫子茳的。”

我想开屏这样说,可能是想让我彻底忘记子茳。但同学们又不知道我和子茳的初恋,他们没必要掩饰。扭头看看同学们和开屏的情形,也不像是事先串通好的。

同学们走后,我关上门,大声责问开屏:“以前,你说过子茳是你的同班同学。”

开屏脸急红了,眼睛冒火,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有子茳这样一个同学。

我开始怀疑子茳的存在。认为可能是我出现了幻觉,或者是九曲巷白胡须老人说的梦境。从此,我只关心柴米油盐,不再去想与生活无关的事,踏实过好眼前的日子。

很多年后,湮城晚报主编派我去汀溪乡羊角村采访。主编说,羊角村的家织土布生产红火,产品已远销国外。说这条新闻要好好挖掘挖掘。

羊角村幽在深山里,客车在大山脚下抛下了我。踏着石块铺就的山道向上爬去,眼前的山让云雾削去了山峰。翻过一座座没有山峰的山,我终于寻找到了羊角村。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淡青色炊烟在屋顶上闲逛。

我遍访山里人家,进了一屋,见到一位中年妇女坐在织机前埋头织布,织机声轻快欢乐。我呆了,眼前的中年妇女分明是子茳。她变化不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慌促上前,大声喊子茳。

中年妇女停下织机,眯着眼望望我,说:“我是子茳,可我并不认识你呀。”

我提到湮城,说:“子茳,你忘了在湮城生活的日子?”

子茳晃荡着头,眼神迷惘,说:“湮城在哪里?我没有去过呀。”

从羊角村回来后,子茳的影子日夜缠绕着我。我分不清真伪,离开湮城是唯一的选择。我开始翻阅各地的招聘广告,不断地投递应聘信件。不久,我就带着开屏和十几岁的女儿,离开了湮城。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生活在黄河边上的一个城市里。

2024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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