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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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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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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旧剪报

清亮的鸟鸣声钻进了耳朵,赵台山静静地躺在床上,竖尖耳朵听鸟鸣。他听见鸟儿在树枝上跳跃,尖嘴壳啄着羽毛。好多年没听到鸟鸣声了,以前每天早晨醒来,就忙着穿衣、洗嗽、吃早餐,然后拎起公文包出门。赵台山是副市长,驾驶员早在门外的轿车里候着了,两声喇叭,算是早晨的问候语。城市里的噪音蛮横,塞满耳朵,赵台山今天才发觉,除了噪音还有鸟鸣声。鸟鸣声渐渐稠密了,天肯定是大亮了,赵台山翻了个身,猪懒地躺在床上。昨天办了退休手续,今天起就闲在家里了。

早饭后,母亲到公园教一帮老人打太极拳去了。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都市。妻子会享受生活,从医院退休后在乌镇买了套休闲度假公寓,几个月前就住到那边去了。整个上午,赵台山一个人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客厅、卧室、书房、院子转了一圈,总算摸清了自己的家。家既熟悉又陌生,赵台山歇下来,坐在客厅里,望着角落里的一架钢琴发呆。时间过得真快,这架钢琴陪伴儿子走过了少年。儿子上大学后,钢琴就被遗弃了。

前天,赵台山作为副市长最后一次为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剪彩,现场彩旗飞扬,锣鼓喧天。今天,家里冰冷水清。几只鸟雀从窗口飞进来,在地板上蹦跳了几下,斜眼望望赵台山,又扭头用尖嘴甲不慌不忙地梳理起羽毛来。赵台山一生没业余爱好,退休了,只好一个人闷坐着。指甲昨天刚修剪过,今天又无意识地拿起剪子,赵台山看看修剪整齐的指甲,指肚光滑圆润,歪歪嘴笑了。院子里静得可怕,一整天,除了快递小哥上门,见不到一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天天如此过着。一日晚饭后,母亲见赵台山缩在沙发里,背也驼了几分,走过来拍拍赵台山的肩说:“你在位时忙于工作,兄妹几人多年不来往了,退休了,去走动走动。”

赵天山摸摸耳朵,仰头想了一会,说:“也对”。就出门去大妹家。

大妹是市工商银行信贷部主任,正坐在沙发上看片子,见哥来了,忙关了家庭影院。兄妹俩多年未闲聊,自然亲热,说了一筐话。说着说着,大妹忽然停住了话头,圆了眼,望着赵台山说:“哥,你声音咋还这么宏亮,又不上台作报告了。”

赵天山一楞,伸手摸摸喉咙,又扭头四下张望了一圈,咧嘴笑了。

突然,门铃响了,大妹起身去开门。一个胖人双手拎满东西挤进门来,人胖,大包小包又多,轧在门框里进不来。大妹冲来人笑笑,说:“王经理,来家里玩又不是走亲戚,介客气做啥?”

赵台山见两人有事要商量,就借故走了。

星期天,赵台山去了弟弟家。弟弟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董事长,正在自家的网球场上打球。弟弟见哥来了,忙跑过来,上下扫了赵台山一眼,说:“哥,退休了还一身正装,快换上球衣运动运动。”

赵台山低头望望自己西装革履的模样,又望望弟弟穿着球衣的骄健身姿,搓搓手笑了。

弟弟忽然一拍脑门,把网球拍往椅子上一扔,说:“差点忘了,上月我到欧洲荡了一圈,顺便给你带回一只瑞士欧米茄手表。你来得正好,省得我送。”弟弟说过,转身朝远处走去。

赵台山抬眼望去,一幢白色的房子被绿树包围着,象漂浮在大海中的风帆。草地衬得阳光发青,一群红蜻蜓在绿草地上点水。一只狗,雪团样滾动在草地上,追逐着那群红蜻蜓。蜻蜓是城市的贵客,狗是纯种的白萨摩耶。

赵台山突然有了一个小发现:富人和穷人最具特征的区别,就在于能否占有阳光和空气。这个原本不需要钱,如今却是沒钱亨受不到的大自然的馈赠。在惜地如金的城市里,只有别墅的主人,才能享有充足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弟弟跑过来,赵台山拿着他送的手表晃晃头:“嗨,真阔气,一出手就好几万呢!”

隔了几日,赵台山去了小妹家。小妹是市里有点名气的画家,正在画室里作画。赵台山轻手轻脚走到小妹身后,见画布上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

小妹见哥来了,忙放下了画笔。

赵台山搔搔头问:“画的什么意思?”

小妹扬了一下脸,说:“不可述之形。”

赵台山双手搓把脸,朝画布上的鬼人眨了半天眼。

隔壁房间里忽然响起古筝声,小妹对赵台山晃晃头,说:“是儿子在练琴,懒虫,没药救了,玩电脑游戏能玩半天。”

赵台山似笑非笑地咧咧嘴,摸摸后胫脖想,多年沒走动,几个弟妹变得陌生了。

一日,曾任赵台山父亲警卫员的杨七郎叔叔来家里探望母亲。赵台山打记事起就骑在杨叔肩上从城东门逛到城西门,两只脚丫不停地敲打着杨叔的胸,还时不时地伸手拔杨叔的络腮胡子。赵台山参加工作了,叔侄俩还常打打闹闹,杨叔拎着赵台山的耳朵满院跑。

杨叔进门看见赵台山,朝他招招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掬起手掌凑到赵台山耳边说:“这是你爸妈恋爱时的照片,你母亲问我讨的。”

赵台山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照片已泛黄。照片中的父亲还未脱掉军装,梗着脖子,严肃呆板。母亲梳着两条辨子,眼神活泛,笑脸灿烂。赵台山从小到大,经常听杨叔调侃父母的恋爱故事,对那点事儿早已熟如烂梨。

台州解放时,赵台山父亲赵大勇任营教导员,部队驻扎在城外五里村。东线无战事,部队便开展了扫盲运动。一日,赵大勇带着警卫员和文化教员到城里采购文具。三人穿过城门,顺着青石板街转了几个弯,才看见一爿店门口挂着张幌子:雅娟文具书店。

进了门,见一姑娘正背身站在凳子上,整理架子上方的书籍,两条长辨子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人眼花。听见脚步声,姑娘倏地一转身,从凳子上跳下来,动作奇快,吓人一跳。姑娘眉眼弯弯,嘴角翘翘,脸上一双酒窝盛满笑。她望着赵大勇问:“同志,买点什么?”赵大勇眼直了,挺胸立着,吭吭哧哧了半天,答不上话来。文化教员忙上前说明要买的东西。姑娘转身忙开了,像只燕子在柜台里飞来飞去。

赵台山二十多岁了,杨叔还常把他父亲第一次看见母亲时的情形吊在嘴角。说文化教员买齐了文具,装好了包,父亲还纹丝不动挺胸立在柜台前,走了都没说上一句话。杨叔啧啧嘴说:“你妈雅娟真好看,一双眼睛水汪汪,能照见人影。那年你妈才十八岁,高中刚毕业。那天,她穿一件粉红衬衫,青色裙子。那时节,部队从沂蒙山一路南下,我们这帮北方兵都只见过穿大襟衣肥裤档的北方农家姑娘。”

杨叔说,后来的日子里,赵大勇每次借故差开文化教员,带着他上城采购文具。为了不让文化教员缠身,赵大勇还忍痛送给他一支钢笔。钢笔是师政委送给赵大勇的。头一回,赵大勇走进店里,双手递上文化教员写的采购清单。然后目视前方,一言不发,笔直地站在柜台前。雅娟望一眼赵大勇,一只手掩住嘴,转身忙活去了。第二回还是如此,杨叔装好了一包文具,赵大勇转身就走。雅娟忽然咯咯笑了,说:”这位同志,你怎么不说话。”赵大勇猛地刹住了脚,用力过猛,身子晃了晃。他望着雅娟吭哧了半天,突然低头冒出一句话来:“象画儿一样。”说完拔腿就走,慌乱中,脚让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身后抛过来一串笑声,杨叔说,他觉得笑声象铃铛在青石板街面上打滾。

赵台山年轻时,杨叔常常伸手掐一把他的脸,眨眨眼说:“再去文具书店时,你爸突然变得能说会道了,买好了文具也不走,倚在柜台上给你妈讲战斗故事,把你妈说得眼睛蛋圆,嘴巴开花。”杨叔扮个鬼脸说:“你爸妈后来怎么好上的,我就不清楚了。你爸常借故差开我,替他去街上买一双鞋垫,或从袋角摸出一点零钱,叫我去街上随便逛一圈,买点当地的风味小吃。”

杨叔来家的这天夜里,赵台山睡不着,又想不起有什么事可做,就拿出父母年轻时的合影照,躺在床上看。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段影象。

五年前,父亲病重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常常拿着一张旧剪报发呆,看见赵台山进了病房就慌忙把剪报塞到枕头底下。好多次,父亲嚅动着嘴,欲言又止。他避开赵台山的眼睛,望着输液架上的药瓶。药瓶中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滴着,一滴,一滴,均匀得时间都静止了。

一天,阳光照到床上时,父亲晃晃头说:“人真怪,老了,病了,总想起一些陈年旧亊,就好象昨天发生一样。”父亲扭头望着窗外,眼睛里充满留恋,说:“家乡的山好高呵,山头都柱着天了。村庄藏得好深呵,不到村脚下就看不见它。“父亲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他对赵台山说:“等病好了,你陪我回趟家乡。”

赵台山心里一酸,眼眶发热。部队南下后,父亲再也沒有回过家乡。父亲是肝癌晚期,没机会再回家乡了。

天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压窗,屋里户外漆黑一片,沒有了窗户的感觉。下雨了,硬币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一刻功夫,雨流成了河,看不淸窗外的景物了。父亲从窗外移回目光,望着对面的墙壁说:“刚参军那会,队伍被敌人围困在山上,老班长叮嘱战士们把一天的干粮分成三天吃,等待援军来解围。我是个新兵,熬不住肚肌,两天就吃完了干粮。老班长发觉后,一脚把我踢翻,大骂了一顿。气消后,老班长把他的干粮分给我一半。“

父亲盯着墙,又好像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沉浸在回忆中。他微微翕动着嘴唇,声音轻得象耳语:“是老班长把我领到部队的,他受伤后就离开了队伍。他还在吗?过得好吗?”父亲说到这里,仰头靠在床背上,闭上了眼睛。赵台山不想惊扰父亲的思绪,离开病床,走到窗前。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窗外,阳光旺壮,落在远处的树叶上,如跳动的火熖。

父亲好几天沒跟赵台山说话了,一觉醒来就睁眼盯着天花板。赵台山知道父亲想告诉他一些往亊,眼中流露出纠结的表情。这让赵台山很担忧。

一日,父亲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那天,部队驻扎在河边,断粮了,己一天沒吃饭。上级命令第二天凌晨向河对岸的敌人发起总攻。傍晚,半个太阳沉到河对岸的山顶后时,运粮队到了。这么巧,还是老家来的支前队伍。战士们高兴坏了,蹦得三尺高,围着乡亲们唠嗑,都忘了一天沒吃饭了。“

父亲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语速变得极其缓慢:”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乡亲们呵!“

父亲停住了说话,望着赵台山,眼睛明亮,却又分明沒看到他。赵台山低头默默地想:“父亲还停留在河边和支前乡亲们相见的那个情景中吗?”

父亲去世后,赵台山整理遗物时,从他枕头下翻出了一张旧剪报。剪报已泛黄,报上是一张照片,无任何文字说明。剪报上,一位穿大襟衣裹头巾的女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麻袋包冒尖,象是支前队伍中的一员。

旧剪报上的照片,藏着父亲的什么秘密呢?赵台山睡不着了,跳下床,翻箱倒柜,可就是找不到那张旧剪报。赵台山陷进沙发里,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了书架上那本叫《浴血孟良崮》的书,书里收有一篇父亲写的回忆录。这本书是父亲留下的唯一有点价值的遗物。父亲晚年时,经常翻开书,指着那篇他写的文章在赵台山面前炫耀。五年前父亲去世后,赵台山随手把那张旧剪报夹进了书里。书里还夹有一张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旧照片,照片中,父亲穿着笔挺的军官服,肩装上二杠二星,英姿逼人。

父亲的部队来自沂蒙山,赵台山从剪报上妇女的装束打扮和那辆独轮车,判定照片中人亦来自山东。夜深了,赵台山还翻来复去睡不着,那个推独轮车妇女的影子缠绕在脑海里总也赶不走。赵台山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去寻找照片中的妇女。并想好了第一步计划,先到山东日报社查找那张剪报。

也真怪,事情一旦决定,赵台山即刻睡着了。一觉醒来,己是正午。

赵台山一头扎进了山东日报档案室,从1949年创刊号查起。头两年的报纸只二个版面,查阅得极快。后来从四版变成了八版、十六版,查阅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泡在资料室里好多天了,已查到1980年的报纸,还是没有任何有关支前队伍的文章。赵台山搔搔头,望着眼前的一堆报纸呆坐着。

一日,赵台山突然眼前一亮,1989年

11月23日的山东日报上有一篇文章,题目是《支前追忆》,作者李文林。文章写了山东解放区人民的支前往事,并附有几张照片作为文章插图。赵台山一眼看出其中的一张插图,就是父亲留下的那张剪报。插图上并无具体地名人名等说明。

经查询,作者是沂南县的一名业余通讯员,这是报社提供给赵台山的唯一信息。沂南县是父亲的祖籍,赵台山决定前往寻找李文林。李文林先后换过几家单位,赵台山跑细了腿,终于查到他退休前是农科所的一名干部。

赵台山打听到了李文林家的住址。院子里,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老人说,他父亲李文林己去世十几年了。

赵台山从李文林家出来,唯一的知情人不在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赵台山呆立在大街旁一棵杨树下,心灰意懒,头歪在肩上,腰塌了下来。转念一想,既然到了沂南县,不妨去父亲的故乡赵狼山走一趟。赵台山从未听父亲说起过有关老家的人与事,只知道爷爷是独苗,在抗战中牺牲了。老家己无直系亲属,父亲的祖籍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

客车从县城出来,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座大山脚下抛下了赵台山。站在公路边抽了小半包烟,赵台山眼睛都望酸了,终于拦住了一辆进山的拖拉机 。灰黃的盘山路缠绕着一座座青山,拖拉机一头拱进了大山,再也绕不出来了。拖拉机喘着粗气爬坡,牛拉犁一样挣扎。下坡时,又象松鼠溜下树干,飘忽不定,让人提着心。浑身骨头颠散了,屁股抛痛了,拖拉机终于在赵狼山村脚下停了下来。赵台山抬头望去,两面青山夹拢来,形成了一个山岙,村中人家傍山而建,散落在山腰间。踏着青石块铺成的山道,赵台山朝村里走去。

山道弯弯曲曲,上坡落坎起伏着。村中屋舍灰暗,门窗破旧。见不到年轻人,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婆坐在门槛上,抬眼望望赵台山。

一户人家门口的青石凳上,一堆老人在晒太阳。赵台山上前打声招呼,递了一圈烟,说起了父亲赵大勇。老人们都摇摇头,说从没听过这个人名。赵台山懊悔沒带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

一位白胡子老人叹口气说,从抗日算起,村中先后有五六十位后生牺牲,不少人家己绝户。

正说着话,一位老太婆背着柴走过来,灰白的头发上沾滿草叶。村人忙喊住了她,指着她对赵台山说:”这是燕子,她妈九十多岁了,是村中岁数最大的,或许她能认得你爹?“

赵台山跟着燕子去她家。路上,赵台山问燕子:”村里怎么看不见年轻人?”

燕子说:”都出山打工去了,我两个儿子和媳妇也出山了,几年才回来一趟,说是省下点盘缠,好回家盖几间新房子。”

转过几道弯,爬过几道坎,到了燕子家。长年风吹雨淋,燕子家的几间石屋黑黢黢的,已辨不出石头本来的颜色。赵台山跟着燕子进了屋,身板挡住了光线,屋里黑糊糊的。闭了会眼睛,重新睁开来,才看见一些黑得层次不同的物件:桌子,凳子,锅灶。屋角有一张床,床背上靠着一个人,一双眼睛闪着白亮的光点。

燕子叹口气,说:”这是我妈,躺在床上十几年了。

赵台山拿把凳子,走到床边坐下。燕子母亲干瘦如柴,没肉的脸抽动了两下,喉咙咕噜响了两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赵台山欠欠身,问起了老人的病情。燕子在一旁说:”浑身是病,乡里的医生说不用治了,养着吧。”

燕子走上前问母亲:”村里老辈人里有叫赵大勇的吗?”

燕子母亲歪歪头,说:”沒人叫这名儿的。”

赵台山低头想想,从包里拿出那张旧剪报询问老人。老人接过剪报,眼睛倏地一亮,盯着剪报看了好一会,又摇摇头说不认得。

已是晚饭时分,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夹着一串说笑声。燕子说:”该做饭了,孙儿们放学回家了。”

天色已暗,回不了县城了。燕子对赵台山说:”住下吧,家里床都空着呢。”

晚饭是赵台山这辈子从沒吃过的,主食是南瓜小米稀饭,玉米粉馒头,菜是一碗腌箩卜,几头大蒜。

夜里落起了雨,雨点稀疏,叮叮咚咚地敲打着瓦片。雨慢慢下密了,在屋顶上撒开了豆子。石屋漏雨,屋子里响起滴嗒滴嗒的声音。响声匀称,不紧不慢。赵台山睁眼望着屋顶,屋顶黑漆漆的,有几粒光亮从稀疏的瓦片中漏下来。

雨渐渐停了,赵台山沒一丝睡意,就走出石屋,在村里行走。山民们灭灯早,一栋栋石屋比夜色还浓。村中随处可见倒塌的石屋,木梁斜搁在石墙上,满地碎瓦。黑暗中,两粒白亮的光点出现在眼前。赵台山闭了会眼睛,重新睁开,才看清了是条狗。狗趴在地上,一声不吭,懒懒地望着人。赵台山猜想:村庄很久没来陌生人了,狗们也就丧失了看家护院的本能。

吃夜饭时,燕子告诉赵台山,政府正在动员村民搬迁到山下的镇里居住。这是一座行将消失的村庄。

赵台山边走边想,村人怎么就忘了父亲呢?想想,也不好怪村人,年代太久远了,父亲1948年南下,离开山东已七十年了,从沒回过家乡。

赵台山脑子忽地一闪,打电话叫母亲快递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来,或许有村人能认出来。他急忙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母亲,再三嘱咐:要解放初父亲穿军装的那张旧照片,照片夹在《浴血孟良崮》那本书里。

等快递的日子里,赵台山在燕子家住下了。只几眼,赵台山就把燕子家扫了个遍。几间石屋里,只一台旧电视是现代物件,桌椅凳、碗橱、箱子乌黑残破,不知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除了这些生活必需品外,屋里再无多余物件。窗户窄小,离地一人多高,屋角的锅灶坑里吐着火舌,给屋里增添了几分光亮。

赵台山从燕子嘴里知道了她家的困境。燕子丈夫患脑梗瘫在床上好多年,今年春天刚去世,两个儿子打工挣的钱都变成了药渣子了。五六个孙儿孙女到外村读小学,乡里读中学,花钱如流水。儿子们的汇款总也接济不上,孙儿们因此常常拖欠学校里的书簿费,校服费,伙食费。

正是秋收季节,赵台山跟着燕子到山坡上收玉米。玉米杆长得稀疏,燕子扳下一穗玉米,叹口气,对赵台山说:“山地薄,今年夏天缺雨水,玉米棒又细又短,开春口粮笃定是接不上麦子下来啦!”

赵台山抬眼望见燕子滿脸愁容,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五天后,父亲的照片寄到了。赵台山拿着照片跑进了屋子,拿给燕子母亲辨认。心一慌,脚把一条凳子绊翻了,痛得直歪嘴吸气。

燕子母亲接过照片,眯起眼看,看着看着,眼睛里慢慢有了泪花。老人慌忙拿袖口擦把眼说:”老了,眼不好使了。”燕子母亲把照片递回给赵台山,使劲摇摇头,说不认识照片中人。

赵台山心一凉,低头想想,只好到村中逐户找年长者辨认。一路寻来,几家门口坐着的白发老人,都摇头说不认得照片中人。

路上,赵台山遇见一位背着玉米桿回家的老人,他看了照片直摇头。老人仰头望天,皱眉想了一阵,指着远处山尖对赵台山说:”后山湾里住着一独户,老汉九十多岁了,是个老光棍,沒人晓得他的名字,也许他能认得照片中人?“

赵台山心里一动,向山上爬去。爬到半山腰,上面沒人家了,青石山道断了。野草中没有路,只一条人踩出来的浅白痕迹。赵台山爬到了山顶,看见山那面的半山腰中有一户人家,屋子象一块巨大的黑岩。下山路滑,赵台山扯着树枝和荊条溜下了山,白嫩的手被划破了几道口子。一片茂密的野树林中露出几间石屋,乱石垒的院墙,柴门破旧如败棕。一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编筐,十几只山羊在他身边啃草。

赵台山进了院子,说明来意,把照片递给老人。老人接过照片,一眼就认出了赵台山父亲,双手一拍,仰头哈哈大笑。笑过了,睁大眼盯着照片,摇晃着头说:”黑皮啊黑皮,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也不来封信?”老人念叨了好一阵,眼里慢慢蒙上了泪花。

赵台山这才知道父亲原名叫黑皮,怪不得村民都说不认识他。解放战争初期,眼前这位老人是父亲的老班长。从老人的叙说中,赵台山知道了父亲不为人知的一些旧事。

黑皮十八岁时,老班长把他从村里带到部队上。一次战斗撤退时,老班长发现黑皮沒跟上,急忙回去寻找。看见黑皮还躲在一块岩石后,老班长拉起他就去追赶队伍。身后响起一阵乱枪声,敌军吶喊着追来了。老班长腿中弹了,跑不动了,就找个山凹躲起来,命令黑皮去追赶队伍。

说到这里,老人长叹了一声,仰头望天说:“受伤了,腿瘸了,就离开队伍回村里种地了。”

赵台山心里一沉,问:“解放后,组织上没按排你工作?”

老人伸出一只手,不停地仰翻着说:“字不识一个,只会种地,去政府吃闲饭呀?”

赵台山望望老人的手,手指粗短弯曲,拇指没有指甲,手掌上不见皮肉,只黄黑的一层厚茧。赵台山望望老人的脸,一时接不上话来。

说话间,老人编好了手中这只筐,旋转筐用力拍拍,心满意足地嗬嗬笑,说:”眼下好啊,讲直理了。早年间三天二头查历史,说我是逃兵,上台挨斗就象男人往野地里撒尿一样随便。你爹南下了,只有他能证明我清白,但又不晓得他钻到哪个地洞里去了。“

老人立起身,一瘸一瘸地走到屋檐下,抱过一捆藤条,编织起新筐来。老人舞动着藤条,接着说旧事。赵台山从老人口中得知,燕子母亲名欢儿,燕子是自己父亲和欢儿的女儿。

黑皮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在山下地主家当长工。欢儿的母亲抱过黑皮喂奶,当时欢儿才三个月大。黑皮到了上学年龄,欢儿一家人吃糠咽菜,勒紧裤带也要供黑皮上学。欢儿三姐妹从小就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没上过一天学。黑皮的父亲在抗战中牺牲了,欢儿母亲就把黑皮当儿子养。

黑皮十八岁参军前与欢儿拜堂成了亲。部队战事忙,黑皮几年没回家。孟良崮战役后,部队休整,黑皮准假回家一月。南下前,黑皮又回了一趟家。这时欢儿已生下女儿,一周岁了,还未取名。黑皮说:”要南下了,女儿就叫燕子吧,燕子恋旧巢,总要回来的。“

赵台山望着老人的白发,脑子发懵,转不过弯来,燕子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老人说:“黑皮归队时,欢儿和他一道离开了赵狼山。欢儿参加了支前队伍,要到乡里集合呢。”

从后山湾回来,赵台山脚步沉重,想起几千里之外那个城市中的家,又想想眼前深山里燕子的家,心里一地乱草。走了十几步,就坐在岩石上歇会儿,仰脸望着天,心里翻碌着父亲的那些旧事儿。走走歇歇,一面山坡竟爬了半天。

进了燕子家,屋子里的几步路,赵台山感觉走了很久很久,才来到了燕子母亲床边。话在喉咙里翻筋斗,却一时说不出口,硬了好一会,赵台山终于喊出一声:“妈”。

燕子母亲呆住了,半张着口,嘴唇哆嗦着。

赵台山拉过燕子母亲的手,说:“妈,我去过后山湾,见到我爸当年的老班长了。”

燕子母亲的脸扭动了一下,眼睛涌上了泪花,她用袖口抹把眼,望着赵台山说:“娃,你叫台山,台州山东,名儿取得好呀。”

赵台山从燕子母亲口中知道了她和父亲当年的一些旧事。

解放后,父亲已好几年沒给家中去信了。一日,邻村的香菜领着五岁男孩来到燕子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燕子母亲说:“乡里有人从南方探亲回来,外面都传开了,说我丈夫当官了,要找城里女人了。”香菜约燕子母亲结伴南下寻夫。

燕子母亲于是和香菜结伴前去台州。燕子母亲和香菜到达台州时,香菜丈夫正张罗着与一位小学老师结婚。香菜就领着五岁儿子,到县政府去闹。上级调查后,将她丈夫降级留用了,税务局长降为粮管所普通干部。

黑皮时任副县长,己娶雅娟,生下儿子赵台山。燕子母亲在招待所里住了好几天,沒听香菜劝说,不去找领导反映情况。她想,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黑皮枪林弹雨中钻出来不容易,自已一闹,黑皮只怕要被削职为民了。燕子母亲于是同香菜话别,独自一人回到了赵狼山。临走前,千嘱咐万嘱咐,要香菜把事儿烂在肚子里。

燕子懂事后,母亲骗她说父亲己牺牲。那年头,战死者在赵狼山村是家常便饭,谁也沒顶真过。

说过旧事,燕子母亲喊来燕子,叫她从一只箱子里翻出一只黑布小包,解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山东日报,报纸己泛黄。燕子母亲手指着报上的照片说:“那年燕子才一周岁,我狠狠心,南下支前去了。”燕子母亲眼里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说:“我还被评为支前模范呢!”

燕子母亲突然嘿嘿笑出声来:”我是靠了一双大脚,独轮车上装的粮食不输男人。那时节,我这辈的姐妹们多数还缠着小脚呢!”

燕子母亲忽然仰头望着屋顶,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屋顶上结着一张蜘蛛网,又大又圆。燕子母亲念叨着:“那条河真宽哦,你爹的部队驻扎在河边,运粮队到了河边就要往回走了。我和你爹拉着手在河边来来回回走,我这辈子从沒见过这么宽的河哦!”

燕子母亲从屋顶上收回目光,指着报纸说:“写文章的那位李先生重情,专程从县里把报纸送到家里。那年头,还不通公路,县里走到赵狼山怕要磨掉半边鞋底呢!”

燕子母亲从箱底拿出《山东日报》的第二天去世了。头天夜里,她还拉着赵台山的手唠嗑个沒完。她说:“有日黑皮逃学,妈叫我帮忙把黑皮裤子褪下,摁在地上,用苕帚打黑皮屁股。”燕子母亲咯咯地笑个不停,数落着黑皮小时候的淘气事。燕子早上端着稀饭送到母亲床前,才发现她去世了。

燕子母亲下葬时,就在木匠举起锤子钉棺木盖的那一刻,燕子突然大喊一声:“停下。”

燕子转身飞快地往屋里跑。出来时,手里拿着那张泛黃的《山东日报》,把它放进了棺材。报纸上有母亲的照片,照片陪伴母亲走了。

木匠挥舞着手嘭嘭地钉棺木盖,赵台山心里默默地想:这或许是世上最后一位推独轮车送军粮的母亲了。

办完燕子母亲丧事,赵台山同燕子商量,要燕子一起回台州,见见同父异母的弟妹们。赵台山事先已和邻居丁嫂商量过,丁嫂满口应承照看燕子的孙儿们。

燕子听赵台山说罢,慌忙摇晃手,说自已从没离开过大山,年轻时,最远也就去过县城卖柴。后来城里人烧什么气了,就再也没有出过山了。燕子叹口气说,山里人进城讨人嫌呢。几十年过去了,她还忘不了城里人的眼光,刺得人浑身不自在。

赵台山见说不动燕子,低头想了想,跑到乡里银行取了一笔钱。回家后,递给燕子,说是留下补帖家用的。燕子身子直往后退,说:”春天孩子他爸走了,妈现在又去世了,家中沒病人了,往后日子宽汤了,不愁吃穿了。“

赵台山望着燕子爬满皱纹的脸,喉咙硬了,说不出话来。

搭乘到乡里拉化肥的拖拉机出了山,赵台山站在公路边,久久回望着身后那座大山。大圆太阳好沉,悬挂在山顶上,桃红的,没有光泽,看上去潮润润的。黄色的土路飘扬在山腰间,飘进了白云深处。白云深处是父亲的家乡,可父亲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赵台山回家后,闷想了两天,还是把父

亲的旧事和燕子一家的情形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陷进了沙发里,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眼角慢慢有了泪花。好一会,母亲平复了心情,走回卧室拿来一迭汇款单,说出一番话来。赵台山眼睛敲钹,半曰沒回过神来。

父亲离休后,几次汇款给燕子母亲,均被退回。父亲每次接到退款单,一坐就是半天,整天不说一句话。母亲叹口气,对赵台山说:”那一年,你父亲头发全白了“

母亲说:“二十多年来,你爸一直给赵狼山所在的乡里学校汇款。这么多年来,我俩没一点存款,除了日常开销,余钱都汇走了。你爸去世后,我接着汇款,但只有一个人的工资节余,钱也少多了。”

赵台山回过神来,想起了父亲晚年极端节俭的生活情形,胸口一阵阵发热。一天,赵台山看见父亲把一支用瘪了的牙膏放在桌子上,拿着根筷子从牙膏管的尾部往上擀。赵台山忍不住上前说了几句,父亲勃然大怒。赵台山惊呆了,立在那里,半天沒挪脚,他第一次见父亲发脾气。

赵台山拉过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母亲平静地对赵台山说:”今后,你每年到赵狼山去看看燕子一家。”

隔了些日子,赵台山思来想去,决定打电话把弟妹们约到家里来,跟他们唱明父亲的那些旧事。

大妹听了赵台山的叙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惊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弟弟双手松松领带结,不停地扭动着脖颈说:“今后家里可热闹了,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大姐来,还有她的一大家子人。”

小妹迷瞪着眼问:“哥,你这是在编故事吗?“

赵台山表情严肃,郑重提议说:“我们兄妹四人约个时间,去趟父亲的祖籍。”

大妹头晃得人眼花,说:”哥,老家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赵狼山还不如狼牙山亲近。狼牙山五壮士,念小学就知道了。“

弟弟解开领带又結上,慢条斯理地说:”爸南下后,再也没回过老家,我们这辈跟老家沒有一丝感情,去干么呢?燕子家有困难,每年给点钱就行了。反正我的企业有出钱扶贫的指标,钱给谁都是一样的。“

大妹忙鸡啄米点头,说:”弟的企业是市里利税大户,由他出钱扶贫最好“

小妹缠着赵台山问个不休,关于狼牙山的地貌:植被、岩石、溪流等等情形。然后一拍手说:”好,春天去,明年春天我就去那里写生。我收了几个学画的学生,带上他们。“

夜深了,弟妹们嚷嚷着要走了。赵台山望着弟妹们的背影,突然心里一阵阵发寒。

赵台山来到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城市在白天是昏睡的,夜晚才是淸醒的。霓虹灯象浓妆艳抹的女人,嘟着腥红的嘴唇向人们邀宠。各式轿车追逐着,大街成了波光鳞鳞的河流。

赵台山立在一棵梧桐树下,抬眼看这个城市。他突然望见了白云深处的那个小山村。父亲从那里走出来,没勇气再回去,却又魂牵梦萦的那个小山村。

2020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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