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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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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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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在湖面上的柴刀

清晨,男人打开房门,心一惊,地上铺盖着一层白霜,他慌张地往屋后的茶山上跑。雪白的霜覆盖了茶树,看不见一点绿色,男人跌坐在地上。茶树刚抽出嫩芽,被霜冻伤了,今年的茶叶绝收了。

月亮从山脊爬上来了,冰冷,闪烁着刺眼的寒光。男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村庄没一星灯火,一丝动静,和黝黑的大山融化为一体。近些年,村中青壮男人都下山到城里谋生去了,天还没黑透,留守村庄的老人都早早睡下了。二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只剩下男人这个青壮劳力。

男人回屋找出一把柴刀,拿了块磨石,坐在石凳上磨刀。四周寂静,嚯嚯的磨刀声骚动着村庄。月光下,柴刀寒光闪闪,男人用拇指舔舔刀刃,锐利割手。

转日清晨,男人背着行李下山进城。行李中夹着那把柴刀。

城市对男人不怎么友好,道路纵横,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应该是半上午了,天空仍是一抹浓厚的灰色,但那不是阴云。云会有厚薄的,稀薄的云中会透出一些光亮。街上弥漫着浓雾,来来往往的人影在雾中晃动。空气潮湿,有一股霉烂味儿。

男人顺着大街走了一会儿,拐进一条小巷,他看见了一家小旅店,门口晃荡的木牌上写着:地下室旅馆。男人进了门,踏着台阶下到地下室。一个胖脸女人从柜台下抬起头,不吭声,拗着手,指指背后的墙壁。墙壁上写着碗口大的字:住宿费五十元。男人摸把脸,转身返回地上。

男人游走雾霭中,他看到一座十几层高的楼房,没有门窗,只有一根根竖直的柱子,空洞地矗立在那里。楼房前的围档破破烂烂,布满了洞窟。男人从洞窟中看见院子里野草疯长,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在院子里拾掇着什么。

有一处围档拉开了个口子,男人钻进了院子。老头抬头望了男人几眼,说:“没地方去了,就住下吧。这是栋烂尾楼,烂在这里好多年了,也没人管。”

每日清早,老头和小男孩就出门去拾荒。男人腰间插把柴刀,上街去寻找三喜开在城里的土特产商店。

城市到处在修路,男人顺着大街走,走着,走着,一条深沟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绿色围档把大街分隔开两半,去不了街那边,男人只得返回来。每日就这样前行、返回,再绕道前行、返回,男人低了头想,原来城市里也会无路可走的。

夜里,男人坐在院子里磨刀,磨刀声响亮,震荡在空中。小男孩跑过来,蹲下问男人:“叔,这是什么刀?”男人沉下脸,不吭声,磨刀声更明亮了。

一日,烂尾楼里又住进来一个年轻妇女。她看见男人进了院子,急忙紧走几步,上前搭讪说:“哥,我叫菊。”妇女相貌平常,但笑脸动人,眉眼都笑弯了。

男人埋下眼,闷声不响,扭转身走进烂尾楼里。

老头在一旁大声说:“菊,你不要见怪,他是个哑巴。”

菊做好了晚饭,大声喊老头、男孩和男人一起过来吃饭。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屋里有了木板拼凑的饭桌,还有砖叠的凳子。

老头和男孩坐到桌旁吃饭。男人不肯过去,坐在地铺上啃冷馒头,就几口四川榨菜。

一日,菊洗了男人的衣裳,晾在院里竹竿上。傍晚,男人回来看见了,冲着菊糙声说:“以后不准碰我衣裳。”

菊呆了呆,说:“顺手的事,闲着也是闲着。”

日子久了,男人的脸松弛了些,不再整天对菊绷着。男人也和大家一起吃菊做的晚饭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老头、男人、菊、男孩,四个人像一家子那样生活着。老头和男孩一早去拾荒,男人出去寻找三喜的土特产商店,他们傍晚才回来。菊在家里缝补衣裳,洗洗刷刷,还开了一小块荒地,种了些蔬菜。

一日晚饭后,菊问男人:“哥,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脸一沉,说:“没名字。”

菊说:“你和我一样,都是从大山里来的。”

男人心一惊,目光狐疑,他问菊:“你怎么知道我是山里人?”

菊说:“山里人天天爬山,到了平地上,走路时也习惯把膝盖抬得很高。”

菊喜欢晚饭后和男人唠嗑,说她这些年的不幸遭遇,常说得泪湿衣襟。男人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男人听着听着,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早几年,女人劝男人一道去城里打工。男人不愿下山,说:“我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进城能干什么呢?”村中同龄的小媳妇走光了,只剩下一些缺牙的老太婆,整天没有人可以一块说说话,女人觉得孤单,就独自一人下山了。

下山的那天清晨,弥天大雾,男人冲雾中女人的影子喊:“你还没给我生个娃儿呢?”女人头也不回,走下了石级山道。女人走了,从此再没有音信。

男人每日穿行在大街小巷,寻找三喜的商店。城市里高楼矗立,男人仰脸望天,天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带子。两旁楼房紧紧夹着男人,夹得他浑身不自在。

夏天来临了,树上的蝉鸣声一天比一天稠密,男人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了。他想,先找份工作糊口,空下来再寻找三喜的商店。

男人在银屏小区做了一名保安。每日,男人笔直立在小区大门旁,无数人进进出出,没有人看男人一眼,只当他是一根木桩。

一日,一条金毛狗窜出了小区大门,后面一个妇人在大声喊:“儿子,回来,回来。”

妇人追出了大门,金毛狗转眼不见了。妇人拖着腿回到小区门口,手指着男人,泼口大骂:“当什么保安,你为什么不拦住我儿子?”

一个月后,男人因整天不说一句话,被小区人怀疑是哑巴。向物业公司投诉新来的保安是哑巴的电话一多,男人被物业公司辞退了。

男人想,自己跟城里人说不来话,拾荒不用跟人打交道,还是拾荒吧。拾荒挣钱虽不多,但能自由流动,寻找到三喜商店的希望会大些。

一日,菊病了,身子软得下不了床。男人伸手摸摸菊的脑门,烫手,慌忙背着菊到附近诊所看医生。

男人看着病床上昏睡的菊想:菊三十岁不到模样,和自己的女人年纪相仿。前段日子,村人都在传说,说自己的女人在村东头三喜开在城里的土特产商店里,俩人早就一口锅吃饭了。

菊生病的日子里,男人没去拾废品,端茶到水伺候菊。菊心里喜悦,病没几天就好了。

一个深夜,暴雨从天上倒下来,哗哗的雨声之外,听不见世上任何声音了。菊钻到男人的被窝里,伸出手臂抱住男人的光身子。男人被惊醒了,拔出枕头下的柴刀。

菊两条胳膊死死缠住男人的身体,哭声盖过了雨声。菊在央求男人和她一块过日子。

男人挣脱菊的胳膊,穿上裤子,赤膊跑到门口,任雨泼洒着。女人是男人心里的一道坎,他还没迈过这道坎。

一日,男人背着两袋废品走在街上,今日运气好,拣了一堆人家丢弃的电饭煲、煤气灶等废品。路过农贸市场大门口,男人把废品袋放下,歇歇脚。过来一个戴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眼露凶光,大声叱责男人,说乡下人不懂规矩,把垃圾堵在门口。

一个人走过来,拍拍市场管理员的肩头,说:“你进城才三年,就忘了自己是从乡下来的。”市场管理员恼火了,挥动双手赶男人走。男人怒视着他,从腰间拔出柴刀。刀刃白光闪耀,市场管理员被吓跑了。

这时,男人突然看见了那只从银屏小区跑出去的金毛狗,狗正在一堆垃圾上扒拉,身上的金毛黯淡,没有了光亮。男人把狗拎起来,塞进了废品袋里。

进了烂尾楼,男人把金毛狗栓在水泥柱子上。从腰间拔出柴刀,黑着脸,坐在院子里磨刀。

老头听见磨刀声,出来说:“哑巴,别磨刀了,宠物的肉有股臭虫味,不能吃。”

菊走上前劝男人:“别杀它,狗也是条命。”

男人不吭声,埋头磨刀。磨了一会,用大拇指舔舔刀刃,立起身,提刀向金毛狗走去。

小男孩飞快冲过来,抱住了金毛狗。

冬天来了,风一阵比一阵削痛脖颈,男人仍没有找到三喜的商店。

一日傍晚,男人走到烂尾楼右侧的湖边。湖无名,小城人大概从未想过给湖取个名儿。湖虽无名,但无边无际。湖水浩浩荡荡,波涛汹涌,小城人从未见它平静过。

老头走过来,对男人说:“哑巴,你女人肯定去上海了,那是国内最大的城市。”

男人问老头:“你怎么知道的?”

老头说:“刚从山里出来的人都就近在小城里混口饭,慢慢地都往大城市跑。大城市里人稠活儿也多。你找遍了小城,没找到女人,那就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男人扭身问老头:“大城市有多大?”

老头说:“天有多大,大城市就有多大。”

大圆月亮升起来了,湖面银白。湖水平静下来了,没一丝波纹。小城人都说无名湖只有在月圆之夜才风平浪静。

老头劝男人回去睡觉,说:“不去想烦心的事了,早睡早起,每日多拣点废品才是真生活。”

老头走了,男人望着银白的无名湖想,大城市天大,找到女人和三喜更没有希望了。男人想,柴刀没用了,他从腰间拔出柴刀,用力扔进了湖里。柴刀漂浮在湖面上,总也不沉入湖水中。男人盯着柴刀想,找不到女人,早晚要回大山,得把柴刀捞回来。

第二天清晨,到无名湖畔早锻炼的城里人发现湖里有一具尸体,旁边漂浮着一把柴刀。人们惊了,大声呐喊:柴刀,一把柴刀。湖畔的人越围越多,黑鸦鸦一片。人们大呼小叫:柴刀怎么不沉入水底?谁也没去注意柴刀旁的那具尸体。

警方打捞上了尸体,留下了漂浮的柴刀。从此,不沉的柴刀成了无名湖的一个景点,导游会把来小城旅游的客人带到无名湖畔。

小城从此有了自己的传说,一个关于柴刀漂浮的传说。小城人兴奋异常,过去小城人每日都在说着异乡人的奇闻逸事,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传说。传说的版本有许多种,说法不一,至今,小城人仍在喋喋不休地争论:有人说,柴刀前天就漂浮在湖面上了。有人持反对意见,说,明明是昨天才发现的。有人情绪激昂,说,柴刀是今天清晨才突然出现的。

2024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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