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北面的花楼民居群位于妙山南麓,依山建有五十来个小院。杏林巷深处里有一小院,住着县中退休教师米格致。小巷顺着山势蛇游,幽深、僻静。年头久了,卵石铺就的巷面上爬满了苔藓,泛着青幽幽的光。风吹雨淋,小院的木门灰白,让雨泡得松软。院内屋子的门窗黑黢黢的,已辨不出木料原有的颜色。院子里,卵石镶嵌的图案已残缺不全,野草弥满了卵石缝。小院是一幅灰色调的水墨画,只有院中葡萄架上的藤叶绿得逼人眼,给小院增添了一抹亮色。
米格致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眼却不花,碧水清清,会让人产生许多遐想。女儿米单蝉是县里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大股东,在雁溪旁建有一幢别墅,她劝母亲跟自己一起住。米格致说自己喜欢小院的清静,女儿说别墅临溪,也很清静。米格致说小院的清静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会让人内心安宁。
暑假来临了,米格致又有事做了。地处南方一隅的小城人普通话不标准,听着拗口,英文口语更是蹩脚。米格致退休前是英语教师,暑假里,每天有三五学生来到小院,跟她补习英语。
夏日的一天上午,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一位男子走进了小院。男子叫郑灼,瘦高个,身板挺拔,头发虽已花白,仍梳理得一丝不苟,浓眉漆黑,眉宇之间透出勃勃英气。
米格致坐在东厢房廊下看书,抬头见到那男子,脊背一紧,闭了会眼,又睁开来,认出了郑灼。她极缓慢地立起身,嘴唇哆嗦着,但没喊出声来,怕认错了人,俩人毕竟四十多年沒见面了。
郑灼立在院子里,扭头四处张望,院子里没什么改变,那把藤椅还摆在东厢房廊下原先的位置,只是发亮的鹅黄色变成了沒有光泽的灰白色。
米格致和郑灼眼对眼,立在原地没动弹。许久,米格致转过身去,搬把竹椅放在藤椅旁,说:“你,坐。”郑灼踏着石阶走到廊下,坐了下来。
米格致抬头望一眼郑灼,又低头说:“好多年了,老了,你头发半白了。”
郑灼叹口气,说:“都老了,你额角也爬满皱纹了。”
俩人各说了一句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相对无语。
四十多年前,米格致和郑灼同在县中教书,郑灼是县中教导主任,米格致是英语教师。
郑灼别转脸,仰头望天,蓝蓝的天空中浮着一朵云,只一朵,白得晃眼。郑灼忽然心一动,问:“女儿叫什么名字?”
米格致心一跳,说:“米单蝉。”
郑灼眨眨眼睛,直视米格致说:“哦,为啥取这名?”
米格致埋下头,一只脚来回搓地,说:“两岁还未取名,那年夏天也真怪,石榴树上只有一只蝉,整天嘶鸣不止,鸣得人心里凄怆,故取名单蝉。”
郑灼扭头望望南墙根旁的石榴树,说:
“树还结果吗?以前石榴真饱满,壳都裂开来,籽晶亮,汁多,满口甜。”
米格致牵动了下嘴角,脸上浮一丝苦笑,说:“树也老了,石榴不裂壳了,籽又小又瘪。”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串嬉笑声,几个前来学英语的孩子蹦跳着卷进了院子。
米格致见到孩子们,咯咯地笑了,笑声滚落一地,院子里空气活泼了。郑灼又见到了年轻时的米格致,当年常见她仰脸爽朗大笑,一头黑发在风中飘扬。
郑灼对米格致说:“你的英语功底还是县里的一只鼎。”
米格致扬扬脸,眼里浅浅笑着,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的笑。她有家学渊源,父亲曾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英语系主任,母亲曾是上海圣玛利亚教会女校的英语教师。上海沦陷后,父母亲于1943年回到故乡小城教书。
自此,郑灼每天上午来小院坐会儿。米格致把辅导孩子英语的时间改到了下午,泡一壶郑灼爱喝的龙井茶,和他坐在葡萄架下聊天。说是聊天,其实聊的很少,只是静坐着,坐着喝茶,慢慢享受宁静的时光。
俩人的聊天常常有一搭没一搭的。郑灼仰头望着葡萄架缝隙中漏出的蓝天,问米格致:“县中图书馆后面的那片杏树林还在吗?”
米格致摇摇头说:“早沒了,杏树林砍了,
盖成教学楼了。”
郑灼说:“怪可惜的,杏子酸甜,你最爱吃。”
俩人又沒话了。隔了一阵,米格致忽然说:“你刚来县中时,西装革履,诱得一校人都看你。”
郑灼说:“记不清哪一年来县中的,有日,你说穿西服太戳眼,拉着我上宝昌裁缝店,做了两套中山装。”
米格致说:“毛哔叽料子,深蓝色的。”
风吹来,葡萄架筛下点点阳光,在地面上跳跃着。米格致眼睛追逐着光点,嘴里却问:“这些年,还好吧?”
郑灼埋下头,声音低沉,说:“67年回老家种田,手无缚鸡之力,苦呵!”
米格致从郑灼的叙说中知道了他这么多年来的经历:回农村多年后,娶一本村姑娘为妻,育有二子一女。十多年后他恢复了教学工作,一直呆在石岭乡中学教书,直至退休。前年妻子病故了。
下雨了,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着,细细密密,晶莹透亮。郑灼抬头望一阵雨,又低头看一阵颜色渐渐变深的地面,吞吞吐吐地问:“这些年你过得还顺吗?”
米格致别开脸,声音有点哽咽,说:“离婚后沒再成家,总算把女儿抚育成人啦。”
俩人于是不再说话,听雨沙沙地落在葡萄藤叶上,雨珠滴落地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遥远。渐渐,雨珠密了,滴在脖颈上,冰凉。
今年的夏天真怪,光飘雨丝,像梅雨一样缠绵,不像往年夏天的雨,性子急,哗啦啦瓢泼一阵,又雨过天晴,一地阳光。每天上午,米格致和郑灼坐在房廊下品茶,仰了头看天上飘忽的雨丝,其实俩人什么也沒看,只是听雨。听瓦檐水唧唧地敲打着石阶,平静的日子多么难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日,郑灼望着白茫茫的雨雾,说了走进小院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四十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日本小说家森鸥外的小说《寒山拾得》,引发了我想写一本关于中国隐士文学的书。这也是我当年离开华东师大回到家乡任教的原因。”
郑灼直背,昂着头,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说:“唐代诗僧寒山,长期隐居我县西乡寒岩幽穴中,好吟诗唱偈,其诗颇富哲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莊语,有谐语”。因此,唐代流传着“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
郑灼说得米格致眼里放光,她说:“四十多年前,我听你说过写书的计划,好像已经列好了提纲。”
郑灼肩一松,身子一塌,靠在椅背上,叹口气说:“只差动笔了,运动来了。”
今天的雨真怪,沒一丝风,雨丝飘忽着,一会儿朝南跑去,一会儿又朝北卷回来。米格致仰脸望着这看不懂的雨雾,柔声说:“搬到一起生活吧,我也好照顾你,帮助你完成当年的心愿。”
米格嘴唇嚅嗫着,几乎沒有发出声音,但郑灼听见了。
米格致打电话喊女儿米单蝉回家,告诉女儿自己要和郑灼一起生活的决定。
米单蝉听母亲说完,脑子乱了,摆摆手说:“等会儿,等会儿。”她扭转身对着墙,双手蒙上眼,梳理了一下母亲刚才的叙述:一个乡村教师,曾经县中的同事,四十多年未见面了,育有二子一女,妻子已去世。
米单蝉转身直面母亲,一脸困惑,说:“四十多年未见面,他还会是你熟悉的那个人吗?”
米格致目光沉稳,盯着女儿,坚定地说:“不会改变的,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人。”
米单蝉回家后,在沙发上闷坐了半天,她知道母亲倔强的个性,认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米单蝉想:人老了,一时难免会产生荒唐的想法。母亲年轻时,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她一句话回绝。做了一辈子单身母亲,老了却要嫁人。米单蝉知道一时说不动母亲,得设法先疏远母亲和那个乡村教师的来往,冷一冷,能拖一天算一天。
过了几日,米单蝉打电话给母亲,说儿子上学期英语拉下了一大截,希望母亲到别墅住段日子,辅导辅导外孙子。米格致慌忙赶到别墅住下,辅导外孙子英语。几日后,米格致心里纳闷,外孙子英语非但沒有拉下,在他这个年级段里应算是最优等的。于是,米格致想起那天女儿急红了脸,力劝自己要慎重慎重再慎重对待再婚时的情形,猜疑这是女儿耍的小心思。米格致赶忙收拾日常用品,不由分说地回了家。
米格致回家后喊来郑灼商量,要把东厢房修缮一下,作为书房,为日后郑灼写书作准备。天晴开了,越来越高远,蓝得人心里敞亮。南墙根石榴树上蝉声密集,但不聒噪,高高低低,清脆悦耳。每日,工匠们在装修房子,传来电锯和气钉枪生动的声响。米格致和郑灼立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工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兴奋地展望修缮后的书房,畅谈一道完成一部书的惬意生活。
一日,郑灼脚步匆匆,走进了小院。米格致听见慌乱的脚步声,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啦?郑灼从来脚步沉稳有力。郑灼告诉米格致,米单蝉找过他。
米格致拧紧了眉毛,急切地问:“她说什么啦?有没有冒犯你。”
郑灼摇摇头,说:“单蝉彬彬有礼,大方得体。只是态度很明朗,希望我不要打扰你清静的生活。”
米格致眉头一舒,说:“别理她,我们按计划装修书房。”
装修好了书房,米格致和郑灼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俩人的藏书合到一块,搬到新书房里。忙碌了几天,西北两面墙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米格致和郑灼坐不住了,在书架前来来回回踱步,兴奋不已。
米格致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来,说:“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郑灼接过书来看,是巴金先生的《雾·雨·电》,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版的特大本。郑灼眼里有了泪花,说:“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想不到你还保存得如此完好,只是纸张蜕了,黄了。”
米格致一拍手说:“妥了,今后你搬过来住,可以静心写作了。”
郑灼摘下眼镜,睁眼望一阵米格致,又戴上眼镜,盯着米格致。
米格致明白郑灼的心思,拉过他的手说:“是时候了,该告诉女儿了,周六晚上,你过来一起吃饭。”
米格致喊米单蝉周六晚回家吃饭,她做了几只女儿从小到大爱吃的菜:狮子头,炸响铃,红烧甩水,宋嫂鱼羹。
米单蝉走进小院,大着声喊母亲。她一只脚迈进了餐厅,看见母亲和郑灼端坐在桌边,表情凝重。米单蝉楞住了,一只脚还停留在门槛外。米格致赶忙上前,拉着女儿的手让她坐下。米格致摸摸脸,又紧紧手,嚅动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屋子里空气凝固了。米格致干咳了几声喉咙,终于开了腔,心情沉重地说起了往事。
回说当年,郑灼父母兄妹都在海外。运
动开始后,红卫兵从郑灼家里抄出了他与家人的通信,因此被打成了里通外国分子。郑灼被遣返原藉务农前,组织上找米格致谈话,要其与郑灼离婚,否则,俩人只能一起返乡务农。米格致时已怀孕,决绝不肯与郑灼离婚。郑灼为米格致日后抚养子女着想,苦苦央求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米格致叙说完往事,长吁了一口气,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脸上静如止水。
米单蝉听母亲说完往事,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又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她嚅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