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散文集《大姐的婚事》简评
知道刘庆邦,是因为他的小说。喜欢刘庆邦,还是因为他的小说。我和庆邦老师有类似的工作经历,都是自小在农村长大,中学毕业后从农村出来到煤矿,而且都在煤矿的井下生产一线干过,而后进机关,写材料,搞宣传,业余写小说,不过庆邦老师走的更远些罢了。庆邦老师从煤矿出来后,先是在矿工报社,后来一直走到了北京,到中国煤炭报社当记者,编副刊,写小说,前些年退休后成了专业作家。而我从井下到机关后,除了写材料搞宣传外,业余时间也写一点所谓的小说,偶尔在国内一些不太出名的刊物露个脸,至今基本上还停留在一个业余作者的档次。
这些年来,庆邦老师书出了一本又一本(据不完全统计,累计出版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等各种集子四十多种),各种各样的文学奖项更是拿了不计其数,几乎囊过了国内所有的文学奖,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影响大,是国内有名的“短篇王”。
庆邦老师比我年龄大16岁,在文学路上,庆邦老师可以算作是我的前辈,我的长辈。因为同在煤炭系统的缘故,再加上有类似的经历和几次短暂的文学交流,自认为对庆邦老师还是熟悉的,但看了他的散文集《大姐的婚事》(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我觉得我此前对庆邦老师所谓的了解,是表面的,也是很肤浅的。
有人说过:在散文里,小说家是藏不住的,在这里,他们把自己和盘托出,与最真实的灵魂照面。《大姐的婚事》全书分四部分,第一部分是作家一组关于追忆故乡和亲人的文章,约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强,是本书的重头戏;第二部分是作家的一组行走散文;第三部分是作家与文坛挚友的交往一组随笔散记;第四部分是作家在小说创作方面的个人感悟和真知灼见。在这本集子里,作家以平实的话语,朴素的情感,率真的笔触,清新的文风,将这些流淌在自己心间的文字,不急不缓徐徐道来。总之,通过这本书,将会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刘庆邦,感性的刘庆邦,柔情的刘庆邦,一个和小说中完全不一样的刘庆邦。
著名作家余秋雨说过,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的全是陌生的东西,原先的自我一定会越来越脆弱,甚至会被异乡同化掉,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异乡的一切会从反面、侧面诱发出有关自己的思想,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刘庆邦亦然。他二十岁离开家乡到煤矿,后来又到北京的中国煤炭报社工作,离开家乡四十多年,至今仍然没有走出对故乡对母亲的眷恋,这些从作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
读刘庆邦的散文,常常使我泪满衣襟。《大姐的婚事》我是含着泪水读完的。《大姐的婚事》是一首唱给母亲唱给故乡的歌。在第一部分中,几乎所有的篇章都和故乡都和母亲有关。《勤劳的母亲》是一篇长篇散文,也是这部集子的开篇之作,在这里,作家为我们讲述了母亲拾麦穗儿、捡布片儿、搂树叶儿几件小事。
先说拾麦穗儿,作家讲了自己参加煤矿工作后,因为没人照看幼小的女儿,他就让母亲从乡下来到了矿上,母亲平时除了看孩子,还帮他们做饭,母亲总是趁孩子睡着了,抓紧时间和面擀面条,使他和妻子一回到家就能吃上应时饭。因为矿区临近农穗了,母亲时常给他和妻子说一些麦子生长的消息,什么麦子扬花儿了,麦子黄芒了,再过几天就该割麦子了。母亲的心思他知道,想回老家参加收麦子,但在母亲没有挑明要回家收麦子的情况下,他也没有主动提出让母亲回去。麦收开始后,母亲看到矿区附近的农民拉着一车一车的麦子从楼下经过时,就再也忍不住了,说星期天他们夫妻在家有人看孩子要出去拾麦子。因为没让母亲回家收麦,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如果再不让母亲去拾麦子真是太不孝了。于是他就同意了。周六一大早,母亲就戴着草帽,用手巾包了一个馒头,拿着一个黄挎包就出了门。等天黑母亲回来时,他看到母亲的脸晒得通红通红。母亲去拾了三天麦,收获了二三十斤小麦,他把母亲拾得麦子碾成麦仁,满口清香。送给岳母一些,岳母也说好吃。不让母亲回家收麦的后果的结果是当年生产队里没有给母亲分麦子。这对一辈子穷怕了饿怕了的母亲来说,是个永远也过不去的坎。以至于后来作家回家探亲,生产队长去找他说话,母亲还质问队长,为什么不给她分麦子。“我连忙把话题岔开。没让母亲回家收麦,责任在我。”
我相信,那一刻,作家心里一定充满了愧疚与自责,是自己的自私,导致爱惜粮食如生命一样的母亲失去了一年的口粮。
看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和作家刘庆邦的母亲一样,因为经历过缺粮的岁月,对粮食有着很深的感情。我的父亲是一个矿工,八十年代中期,国家出台了一项政策,在煤矿干够若干年,可把妻子和未成年的子女转为农转非,那时,我中学毕业已经到矿上上班了。户口刚转到矿上那几年,母亲因为舍不得离开土地,她带着九岁的妹妹在家里过活,我和父亲在矿上,一家四口人分为两下,最后,在我和父亲的一再坚持下,母亲才恋恋不舍地把家门锁上,离开了土地,临走时,还把家里剩余的几百斤小麦寄存在二伯家,说如果需要再往矿上拉。刚到矿上,母亲和刘庆邦笔下的母亲一样,时刻关注着季节的变化,什么时候该种麦子了,什么时候该种玉米了,什么时候该撒萝卜籽种萝卜了,一到麦收季节,母亲就急得团团转,想去拾麦子,父亲怕母亲累着,坚决不同意。但后来母亲还是去拾麦子了。那天,她在父亲上班后,把我们的午饭准备好,留了一张字条,就和楼上的几个家属偷偷去拾麦子去了。到晚上回来,因为天气热,母亲身上都湿透了,脸、肩膀、胳膊等皮肤外露的地方都是通红通红的,父亲训斥她,她也只是讪讪地陪着笑脸,绝不顶上一句嘴。后来听说母亲为了能拾到麦子,一连穿越了好几个村子,我不知母亲一天几十里地是如何跑下来的?母亲说,接连拾了一星期麦子,母亲的腿脚都肿了,按一下一个坑,但她确忍着不敢给父亲说怕挨骂。
捡布片儿写的是作家从煤矿调到北京上班后,几经搬家,在住房稍微宽敞些,每年就把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住上一段。因为作家夫妇中午离家远不会来吃饭,闲不住的母亲除了给孙子做饭外,几乎没什么事,闲不住的母亲就把眼睛盯上了门前的一个垃圾场。因为附近有一个制衣厂,制衣厂的垃圾也往这里倒,这就吸引了一些捡垃圾的人,刚开始母亲只是看,后来在一个老太太的建议下,也开始捡一些纱线、扣子和小布片。然后把捡来的东西分类,把捡的小布片用剪刀剪成三角形,然后用针线把三角形缝在一起,四个三角形对成一个正方形。然后把再把许许多多的小正方形对成一个被单,母亲把对的被单给妻子看,并说把对好的被单送给他们,妻子不要,说我们有被单,并说让母亲把对好的被单回去送人。妻子还让他给母亲说,别再去垃圾堆上捡布片儿了,说不卫生。妻子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捡布片儿不只是不卫生,更多的是关系我们的面子问题。说过之后,他们都认为,母亲果然不再去捡布片儿了。十几年后,母亲在家养病,他回去陪伴母亲,母亲让他猜,在北京捡的布片儿做了几条被单,他猜不出。母亲才告诉他对了五条被单。原来,只从他和妻子说过不让母亲捡布片儿后,母亲把捡布片儿转移到了地下,利用他们上班后照样去捡去对布片,到他们快回来时再收拾起来。
作家最后写到:“母亲把被单给大姐、二姐和妹妹每人一条。母亲去世后,姐妹们把被单作为母亲的纪念物,十分珍惜,可惜我没有这样一件纪念品。”是啊,作为家中的长子,最应该拥有这样一条被单的他,却因自己的虚伪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看到这里,我更是禁不住的泪如雨下。母亲都是伟大的,人世间所有的母亲都是伟大的。我也有和作家类似的经历,2008年端午节,在病床上躺了近10年的父亲去世了,为了让母亲换换心境,姨和舅就劝母亲回老家住一段日子。母亲在老家住了几个月回矿上的时候,我去接她,看她大包小包从老家带来很多东西,到家里一看,原来是从亲戚家拿来的旧衣服和从县里鞋厂拿回来的边角料布片儿,只是比作家笔下母亲捡拾的布片儿要大得多。我问母亲要这些破烂干啥,母亲说做鞋垫。做这么多,啥时候能穿完呀,母亲笑笑说,穿不完会卖呀。后来母亲把从老家捎回来的旧衣服和布片儿做了好几百双鞋垫,做鞋垫有时候一直做到半夜凌晨。那一段日子,母亲除了自己上集上去卖鞋垫外,听人说我和矿工会的人熟悉,就想让我给工会打个招呼,给矿上送一些鞋垫。干过煤矿的都知道,煤矿工会一直到现在,每个月都要组织一些活动,如组织女工家属给井下工人缝补作衣或者送安全茶水和安全鞋垫,说起来,这也是煤矿特色,因为经常搞这一类的活动,每月鞋垫的用量还不少,一个季度大概需要三五百双,工会的人总是定期不定期去买一些鞋垫。这本来是打个电话就能办的事,而我却怕失面子没有去说。看到作家笔下的母亲,想到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勤劳,特别是当母亲去世后,每次想到这,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自责和内疚。
读刘庆邦的散文,就像和邻居大叔唠家常,轻松,随意,亲切。《大姐的婚事》写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婚姻观,作家的父亲曾在冯玉祥部当过一个下级军官,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因为受父亲的牵连,作家一家饱受歧视。后来,邻居给大姐介绍了一个对象,身材、相貌等各方面都不错,但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母亲和上初中的“我”商量,自私的“我”因为怕全家受牵连,断然否定了这门亲事,甚至连大姐都没告诉,后来,有人又给大姐介绍了个对象,识字不多,就因为家庭成分是贫农,后来就成了作家的姐夫。姐夫是勤劳的。在大姐家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姐夫就因癌症去世,在回老家给母亲上坟烧纸的时候,作家为了安慰和陪伴大姐,在大姐家住了几天。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才说起邻居曾给大姐介绍过对象,而大姐却一点也不知道,作家写道:“因为我的年少无知,短视,自私和自以为是,当初我做出的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40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我之所以老也不能忘记,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姐。而大姐一点儿都没有埋怨我,说那时候都是那样,找对象不看人,都是先讲成分。”
读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万千:是啊,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刚和唯成分论的年代,又有谁不是这样的呢?令人高兴的是,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读刘庆邦的散文,犹如在欣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刘庆邦的散文不急不躁,娓娓道来,满纸是回忆、是生活、是细节、是情感的有序流动。如《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是一篇回忆性散文,说,早些时候,鸡蛋很贵,家里都舍不得吃,过生日时才能吃一个鸡蛋。可是,那时的“我”每天都吃一个鸡蛋。作家在文中说,我母亲没有吃鸡蛋,大姐、二姐没有吃,妹妹和弟弟没有,只有我每天早饭时吃一个鸡蛋。刘庆邦觉得兄弟姐妹们是平等的,对于吃鸡蛋这事,心里很愧疚。此外,还有《留守的二姐》《妹妹不识字》《不让母亲心疼》《那双翻毛皮鞋》《挑水》《端灯》等等,更是把我们一下子拉回了几十年前的那段岁月,尤其难得的是,作家在追忆过去的同时,在自己内心深处把对母亲对亲人的愧疚进行了剖析,揭示了作家人性善良的一面和真性情。
《吹柳笛,放风筝》用细腻的笔法描写了乡村童年的生活,尤其是在细节描写上,用工笔细描的手法,同时在叙述描写中,把自己的感受融入其中,那种语言,特种描述,怎一个美字了得。欣赏这样的文字,简直犹如欣赏部绝妙的乡村风情微电影。
刘庆邦是当今文坛很受欢迎并独具特色的一位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蕴含着正能量,他关注着中国最广大下层民众的生存状况,如《黄梅少年》的少年,《马大爷和他的鹩哥》的马大爷,《花工》中的河南花工等,写出他们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表达了他对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向往与憧憬。而《野生鱼》通过对童年钓鱼、摸鱼的回忆,把笔触深入到乡村深处,揭示了传统诗意乡村的过去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表达了作家对当下中国农村环境现状的忧虑,引人深思。
故乡和煤矿,是刘庆邦的一座富矿,就如同高密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等,永远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喜欢刘庆邦的作品,喜欢《大姐的婚事》,更喜欢他为我们带来的心灵的洗涤。
原载《阳光》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