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是山西作家葛水平的小说代表作,也是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之一,记述了生活在太行山区深处几户山民之间的爱恨情仇。《喊山》是当代偏远山区山民生活的一个缩影,通过对韩冲、琴花、哑巴(红霞)和腊宏的刻画,深刻揭示了在社会大变革下偏远山区山民的生活状况,尤其是社会如此发达的今天,韩冲生活的大山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在这里,正义与善良,邪恶与丑陋,一切全凭人们的基本道德规范来维持着,就连发生了人命关天的,也是靠山里的“规矩”——经村干部说合进行私了,尤其是小说的描写,可谓展现当今偏远山区民风民情的一幅浮世绘。
第一次读《喊山》就深深被它吸引住了,尤其是本文开头的“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就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儿悬壁上下,绕着几丝儿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瘦的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然后是主人公韩冲出场了,他端着碗吸溜了一口汤,咬了一口黄面窝头,隔着山谷口齿不清地向对面喊琴花“问问发兴割了麦,是不是要混插豆”。对面发兴家的琴花也坐在崖边喝汤,听到韩冲的喊叫,知道韩冲想过来在自己身上欢快欢快,就冲这边喊“发兴不在家,出山去矿上了,恐怕要混插豆。”这样的充满生活味的开头,让人一拿起就欲罢不能,想一口气读下去。
读《喊山》,它不仅仅给人的是吸引,更让人感受到的是震撼,强烈的震撼,为作家笔下塑造的山村众生相,尤其是韩冲和哑巴红霞这两个人物的塑造,可以说在当今社会极具代表性。
先说韩冲。韩冲是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平时除了在打理有限的农作物的同时,家里还开着磨面的粉坊,养着七八头猪,和年过六旬的老父亲一起生活,在大山深处,这样的家庭,应该算是一个比较殷实的家庭。然而由于大山的阻隔,韩冲三十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想出去当上门女婿,出去几次也没有找下合适的农户,反复几年下来就这么耽搁了。
在《喊山》中,韩冲的形象真实可信的,首先他有情有义。但是作为单身大龄青年,他也有发泄生理的原始欲望,于是,就和甲寨的有妇之夫琴花好上了。韩冲作为琴花的相好,明知道琴花对他不是真心的,她所做的一切除了享受韩冲年轻的身体以外,总是在算计他,让他花钱,但是韩冲还是甘愿被这个女人占便宜,韩冲对琴花,说不上爱,但却甘愿为她付出一切,她身上,里里外外,穿的用的,都是韩冲用血汗钱买的。其次是敢于担当。腊宏被他放置的雷管炸死后,韩冲没有逃避责任,而是听从村干部和长辈们的安排去私了这件事,尽管从他心里也会有埋怨,当很多人上门企图收留哑巴和她的孩子的时候,韩冲嘴里不说,但心里还是会掠过想让他们接走哑巴和孩子,省得再麻烦的想法,这自然也是人之常情,韩冲是人,不是英雄,更不是神,他能负责任不推诿,但不可能完全做到完全不计个人得失,但正是这样,才给我们刻画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山村青年,韩冲的形象也更为感人。第三,也是最主要的,是他本性善良。腊宏刚到岸山坪村前,韩冲给予腊宏家的帮助可谓颇多,这些,读者可以从小说中可以了解到,腊宏的口碑不好,经常蹭吃蹭喝,被人称作“讨吃的”,经常打骂哑巴老婆,对于一个外地人,一个口碑不好的人,岸山坪的老老少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韩冲并不介意,也许他并没有刻意去想过要对腊宏家好,只是看家腊宏有困难,就予以帮助,他也知道不可能从腊宏身上得到什么回报,只是很纯粹地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给腊宏家送粉饼,给他自己不种了的地皮,甚至腾出一间空房子给他住,如此情义,真是没啥可说的了,这也是哑巴红霞喜欢上韩冲的主要原因。腊宏死后,韩冲更是毫不推塔第承担起照顾哑巴红霞和她的两个孩子的责任,从农事劳作到日常饮食起居,都是无微不至。同时,还充当起“大”临时父亲的责任,特别是韩冲得知腊宏是为女儿摘毛桃而丢了性命后,更是觉得愧疚,“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就是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多。”韩冲最后得出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养活你母女仨!他要让她(哑巴红霞)活得比任何女人都快活。
韩冲的善良和细心,被哑巴(红霞)一点点深深记在心里,以至于腊宏死后哑巴红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要韩冲的赔偿,而是希望韩冲能永远照顾他们。
哑巴的勤劳、善良、善解人意和美丽也给韩冲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韩冲最后被抓后,想的也是哑巴,还有她养殖的蚕,尤其是他被警察带走时临走给父亲的一跪:“爹,就代替我帮她一把,咱不管腊宏是个啥东西,咱炸了人家,咱就有过。”
韩冲最后的一跪,使韩冲的形象顿时“立”了起来,一个敢作敢当、有情有义的山村汉子跃然纸上,熠熠生辉。
再说红霞。红霞是腊宏的哑巴老婆,但她并不是真正的哑巴,只是失语了而已。对于红霞这个人物,大概可用善良、纯朴、聪慧、坚韧几个词来概括。红霞的善良纯朴体现在她对腊宏女儿“大”的态度,被人拐卖到偏远山村的红霞,做了大自己二十多岁腊宏的老婆,腊宏不是良善人,红霞稍有不从她就大打出手,甚至用老虎钳“揪下”红霞两颗牙,处在这样一个家庭,红霞对腊宏对她的毒打和折磨是无可奈何,但是如果换做另外一个女人,腊宏对她的折磨她一定会加倍转嫁到比她更为弱小的“大”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但红霞没有,她看见大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对她更是百般呵护,大唤醒了她的母性。红霞是聪慧的,不知读者注意没注意这样一个细节,村会计王胖孩给韩冲调停炸死人事情,对韩冲说,大家是为了你办事,光跑腿我就跑了几趟,你小子懂个颜色不懂?韩冲大眼套小眼看着王胖孩,王胖孩举起手里的麻杆说,这缩小了像啥?韩冲正在想像什么?哑巴从王胖孩受理拿过麻杆掰下前面点黑了的一小截,叼在嘴上咂巴了两口,韩冲明白了,他是想要眼哩,稀罕的长辈们放下手中的旱烟锅子看哑巴。红霞的坚忍不拔,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红霞对腊宏多年欺辱的默默忍受。另一个是作家设计的“哑巴喊山”这一情节,最直接地体现了红霞坚强不屈的一面,她渴望自由,渴望释放和解脱,红霞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更符合《喊山》的深刻内涵,即对人性真善美的一种呼唤。
在《喊山》中,腊宏是个着墨不多的人物,但却是躲不开的人物,在本文中,腊宏一直处于一个背景式的角色,开篇不久就被韩冲炸獾埋下的雷管炸断了双腿。小说曾写了到这样一个细节,韩冲背腊宏回家时,他已“歪头不说话了”,但一路上,腊宏手中死死捏着那把斧头。在这里,斧头是个什么象征?为什么腊宏死死的捏着它?这其实是作家在为读者埋下的一个特殊信号,这点从“哑巴给他端水,腊宏“突然”把“斧子照哑巴砍了过去”可以看出,一个频死之人为什么对自己的老婆恨之入骨,恨到要用斧子去砍的地步,更何况是为她生儿育女的老婆呢?腊宏这样一反常态的表现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更令人费解的是,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一斧,“韩冲看着哑巴一点也没想躲”的意思,莫非哑巴甘愿同死?是爱到极点还是心如死灰?是视死如归,还是麻木无奈?所有这些,都为我们设下了悬念。原来,这不近情理的背后,竟然暗藏着玄机。
腊宏终因伤势太重不治身亡。腊宏虽然死了,但他却像一个幽灵一样,时刻缠绕在哑巴(红霞)的身边。通过哑巴(红霞)断断续续的回忆,可以使读者慢慢对腊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其一是心狠手辣。红霞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孩子多,她上到五年级就辍学了,后来被开糕团店的老板拐骗到一个偏僻的大山里卖给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腊宏做老婆。腊宏原来有老婆,不知什么原因被腊宏打死了,红霞嫁过来后,更是稍有不从就遭到腊宏的毒打,后来,红霞无意中听到腊宏打死大的妈(腊宏前头的老婆),就被腊宏残忍地用老虎钳“揪下”了两颗牙。用老虎钳“揪下”老婆的两颗牙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也只有腊宏能做的出来。其二是一个标准的男性霸权主义者,或者说是一个家庭的独裁者。在他的治下,绝对不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否则,就会变成一个死人,如大的妈,或者变成一个哑巴,如红霞。腊宏之所以揪掉红霞的两颗牙,让她成为“哑巴”,并永远沉默下去,其实就是想让她明白,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其三是一个掠夺者或者说是一个标准的无赖,这些从他家里穷去盗墓,后来因与他人争一个瓷瓶子用洛阳铲铲了人,怕人逮他,就收拾家当带着红霞跑了。然后就是到处流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为了怕红霞说出他曾打死人的真相,就威胁红霞“你要敢说一个字儿,要咬你满口不见白牙。”从此后,红霞就变得少言寡语,日子一长,也就不说话了。腊宏逃到韩冲他们的村子岸山坪后,当看到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防止今后人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与心态接近红霞,他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告诉了岸山坪前来看热闹的人,说她“有羊羔子疯病,疯起来咬人”,以此剥夺了她的话语权,将她与外面社会有意隔离开来。从此,不能出门的哑巴就终日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怀里抱着儿,门墩上坐着闺女”,成了一个没有自由、任人奴役,不断遭受蹂躏与摧残的工具。
说《喊山》,还有一个人物是不能不说的,那就是琴花。琴花在家里绝对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一点,和腊宏有一比。琴花是发生的老婆,她和韩冲偷情,全然不顾自己丈夫感受,当发生说“别人睡了我的老婆,还不敢吭声时”,琴花就从床上坐下来搂了发生的被子,说,“谁睡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倒有你张嘴的份?”于是,三脚两脚就把发生蹬下了床。
琴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贪婪自私,这点从她和韩冲的交往可以看出,她不仅享用着韩冲的身体,还总是不失时机地对韩冲进行要挟,每当韩冲忘情处,她总要韩冲许诺给她买衣服,否则就“你给我下来”。韩冲正忙着,只好答应买买。韩冲对她所有的要求总是尽量满足,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韩冲实在找不到人哭丧找到她时,她竟狮子大开口,要韩冲给她一头猪做补偿,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在情人找她帮忙时,她想到的不是帮不帮忙,而是占便宜。更别说韩冲炸死人后到她家借钱,不仅没有借到,还遭受琴花的一顿羞辱,并挨了她一巴掌赶出门去。
琴花是个无情的女人,在《喊山》里,她把一个女人的蛮横无赖发挥到了极致。如,因借钱她和韩冲撕破脸皮后,第二天,她又拿着袋子来韩冲家讨要永远也还不完的150斤玉茭面,她算计的是两个孩子要订婚了,能要一点是一点,万一哪一天韩冲娶亲了或者“进去”了,她该找谁要去?当面对韩冲爹的“没有条子就不给面”时,她就用手兜了一下磨顶上放着粉面的筛子,筛子一下就掉了下来,琴花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老汉,见满地的粉面白雪雪地淌了一地,把筛子里的面粉掀翻,琴花就台阶下坡,振振有词地说:“我吃不上,你也别想吃”,一个蛮横、无赖的泼妇形象立马“站”了起来。
此外,小说还成功地塑造了村干部王胖孩、琴花的丈夫发生等山村众生相。村会计王胖孩,是山村道德的最后维护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山村道义的最后一点公平,尽管和国家的法律法规是相违背的。王胖孩虽然爱贪点小便宜,但他也确确实实是为了帮助韩冲和哑巴解决实际问题,维护着山村的最后道德底线,可以想象,如果山村没有了王胖孩这样的村干部,长此以往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还有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发生形象的塑造,更是入木三分。尤其是发生因为戴绿帽子一事和琴花进行交锋,被琴花等到了床下那一段,作家是这样描写的:
发生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说:“我在这家里连个软刺话都不敢说,旁人还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汉们,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会管你了?啥时候不是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放个屁,屁眼儿都只敢裂开个小缝,眼睛看着你还怕吓了你,你要是心里还认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来,现在没外人,就咱俩,我给你胳膊你拽我?”
琴花伸出脚踢了发生胳膊一下,发生连忙站了起来往床上爬,琴花反倒赌气搂了被子下了床到沙发上睡去。
这样一段话,把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猥琐男人描摹的栩栩如生,就好像在我们身边一样。这些,都给人极大的触动,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男人?
结尾处,哑巴“因为长年闭门在家,很少到山间田野里晃荡,深秋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是不怎么样知道”,便到外面走了走,当她看到“所有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脸上挂了喜悦色彩”时,她就想,“在地里劳动真好”。是啊,劳动真好。一个勤劳善良、热爱劳动的山村妇女形象再一次得到强化与渲染。
好人好报,呼唤善良。小说最后虽然没有写到韩冲被释放出来,但结尾处哑巴回头教孩子说话叫爷爷,寓意着一个新生活的开始。小说最后还说,天晴的时候,屋外有阳光照进来,哑巴不叫哑巴了叫红霞,红霞看到屋子外的阳光是金色的。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揭示着韩冲和红霞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最后需要说的是,《喊山》是精神和人性的呼唤,是一种对人性真善美的呼唤。
我喜欢《喊山》,更喜欢作家为我们营造的山村世界。我相信,作家葛水平一定能创造出更多无愧于时代的好作品来。
我们期待着。
2018年1期《中外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