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山,或者映像在山的石头里。
站在二楼后屋梁下,望着那片山,满山都幻化成了汗水斫铣成的三棱石头,在漫天霞红里,白花花的从山脚一直码到山顶,再到天边,到宇宙深处混沌之外。一个弓着身子挥动着大锤的背影,“哎哟哟!哎一哟一哟……”也从山脚吼吼吼到山顶,再到天边,到宇宙深处混沌之外。
他是我的父亲,慢慢的在我的眼里,幻化成了一垒土,最后定格成一块石头,最硬气最方正的一块石头,憨憨地向我笑着。他淌着汗,我淌着泪。
这一天是己亥猪年四月初七,父亲七十岁生日,借着朦朦胧胧的酒意,望着他。看见他,映像在那山上,正对我憨憨地笑着。
决定与石头相伴一生命运的是父亲的母亲,我很有些文化但被病痛折磨到最后的奶奶。父亲的少年时代正值“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后经济最困难时期,家里缺劳力,英明的奶奶决定让十六岁的父亲丟下高小的课本,拜师学艺,用艺养人。于是父亲跟在他咳咳喘喘的母亲身后,低着头挪进了师傅的门。从此,手锤、錾子、石头,烫平了他的日子。
父亲用每年交给集体的钱,换来一个男劳力的工分,然后用肩膀扛回用工分换回来的五谷杂粮,养人也养牲畜。后来娶了几十里外山腰上的母亲,再后来就有了我和妹妹,一切散盐零布碎肉的钱,水果糖、饼干,还有些奶奶的药汁水,都是父亲弓着腰身,在山上一锤一锤从石头路子里敲打出来。
父亲上升成“伍师傅”后,我也就很自豪地跟在他身后,耀武扬威地吃了东家吃西家,其他孩子是没有这待遇的。拿一个小锤锤,在那些大人堆里,泥巴石头丛中,自由自在的东敲敲西撬撬,一直到读完小学。
我还清楚的记得,父亲带一帮徒弟在红光修粮站时,父亲安排给我的任务是提一个小塑料桶,沿着马路走一里多路,去红光厂的副食品门市,买奶油雪糕。那种蓬松的、甜甜的牛奶味道,那种吮吸得呲呲有声的开心记忆,清凉了整个假期,至今一直缠绕着我。二十年后,我居然又阴差阳错调到那个地方教书。红光厂已迁走,但那灰砖青瓦的楼房还在,那宽大的门市还在,但站在柜台后的漂亮阿姨换了人,雪糕的种类也多了许多,我和女儿也经常去买,但总没有找回那种味道。还是夏天,且如今的天气比当年一定还要热,还要猛。
总是觉得遗失了一种记忆,一种味道。
上个世纪包产到户后,农村活泛了,有钱人家开始推倒土墙重修,石头上摆砖,砖上安椽架梁铺青瓦。那时候“伍石匠”已扬名立万,雕的鼓儿狮子一对对传遍十里八乡,修房造屋的家主,以能请到他为荣,来找我父亲的,总是笑容可掬,不住递上“大前门”烟,得到准信,离开时还不住回身,三叮四嘱落听。正式开工的清早,必是好酒好肉招待,下脚的第一个石头都是在他左敲右瞄后锚定,放一挂火炮然后开工。
读师范,吃皇粮后,我用父亲一锤一锤换来的血汗钱,他可是烟屁股都要吧嗒吧嗒掉的啊,收刮尽那个县城所有书店书摊的诗刊诗集,还订了《诗刊》、《阅读与写作》、《杂文报》等十来种报刊,俨然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放假回家时,更是一到码头,就飘飘然吆喝船家起锚,一个人坐包船,有时也施舍让本队的大爷大妈坐顺风船。涨水的时候,常常是船娘掌舵,船公高高挽起裤腿或者糙布裤衩光脚裸背用纤索拉着走,而我独立船头有如“观沧海”的朗朗气势。如今,想起那一幕,我就骂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真的,混蛋!
“爸!”我冲过去,小心扶起摔倒的父亲,在田埂子边,搀着他慢慢回家,牛还拖着犁耙一步步向前。“爸!”我头猛地一栽接着抬起,叫出声来。原来是打盹的一小会儿,父亲从山那走过来,走近我的身边,走进我的梦里。那是父亲飘荡的灵魂吧!在他的故土家园。
那一个阳春三月,我们在它乡,他坐不起来,我躺不下去。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大褂。白色,恐惧的使者。那些日子,我只能静静地望着他,等待——
父亲躺在病床上,插满各种管子,除了心脏的跳动,已经没有其它生命体征。靠在床前,我紧紧握着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盯着父亲“突突突”冒着气泡的气管切口,一种巨大的无奈,一直把我拖入无底的绝望。
窗外,正是人间四月天。
窗外,正是人间四月天。
父亲在阳光里早已汗流浃背,坐在山腰刚錾下的一块石头上,左脚蜷缩,左手指夹着廉价香烟,右脚斜在地上,右手拿着泡着老鹰茶的大缸杯,望着他修的新屋。和我相互对视,我们相隔视线距离不到五百米,但我们都喊不应对方。这些日子,我依然只能静静地望着他。望着的和躺着的都没有变,只是时空转换,一个定格在那里,一个还一天天往老里走。
那些天,天突然被一只大锤砸出一个大大的豁口,好厚的一场雨,几天几夜,好像洪荒之水从那片天空溃涌而下。再过几天,父亲六十四岁。
儿子跪着喊您起身,八个壮实的肩膀抬着,那种威武,那种待遇,是您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家都一步一步走得很有节奏,很有力度,那阵势很大也很庄重,是您的气度。我走在队伍最前面,一步一个脚印,送您,满世界都下着雨。
那一刻,我长大了。您撑经纬,儿顶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