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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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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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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傻妈妈

柚子熟的时候,我妈的生辰也就到了。柚子开始被一个一个挑下来,我妈却在生日的一个月前被一辆suv从电动车上刮到地上,像风刮落一片枯了的叶子那么简单,然后就进了医院,左肩肱骨骨折,真的万幸,问题不大。医院就在单位的后门边,我们是邻居,但我从没想与它成为好邻居,老死亦不相往来的那种最好。

我妈住院了,为了套近乎,我说了我们是邻居,主管医生“哦”了一声,明显的不重视我们的关系,眼睛盯着屏幕,两只手胡乱地敲着。我也不在意,因为没报什么希望得到什么照顾,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说了就说了,也许我妈会安心一些。

再过九天就是妈的生日了,而妈生日的那个星期六我还得去监成人高考。领导是因为我的穷困潦倒,首先把我的名字写上,可以挣几百块钱,今年比往年高。刚病休回来上班的领导是一片的好心,他不知道我妈住院的事。三姨电话里说,我们家今年霉气太重,妈的生得放些炮仗把它撵一撵,冲冲喜。我妈于是决定当天让妹妹买圆大火炮,主要是为了我,因为我的霉气更甚,亏了那么多钱,多得她从没见过。所以心疼我,连炮仗都不让我买。

妈躺在床上,能说话的时候,常念叨钱,她不心疼自己的身体,心疼钱。因为责任裁定五五分,超过一万自己得付一半。我那口子给她慢慢掰着算了一笔账,说即使花两万块自己都不会贴钱,也就是把保险公司赔的护理费填进去。妈说用钱就让我妹出,她跑医院的时候少,实际是心疼儿子,有些不讲理,妹妹隔着好几十里,她虽然嘴上一直说儿女一样公平对待。我们兄妹都明白妈的心思,我们都不说破,我们是几十年的好兄妹,从没为什么东西争吵过。

她念叨得最多的是她的庄稼,上坝下坝刚窜出头的油菜秧、白菜秧、萝卜秧,她都很担心。她的担心很有道理,最近雨水充足,又连着两天阳光,长势非常的好。今天我割苕叶喂鸡的时候,才发现那些莽实肥大的苕藤早已越过界,把才十公分左右的油菜压得趴在地上。我鲁莽的把它扯起来,用镰刀一刀一刀地割,实在割不完,就翻过去,盖在它自己兄弟姐妹的身上。明天再去上坝,那里的庄稼我也得去看看,该割的割该翻的翻,它们的一生快过完了;让我妈的其它秧苗长出来,它们的一生才开始。我不会收拾庄稼,但我能让它们自由生长,收成好坏我妈着急,我不急,我一直不愿让她累着,所以我不担心它们的长势。妈买的豌豆种我是不会去打坑丢种下肥的,误了时节就喂鸡吧,鸡吃了也许会屙出超高蛋白质的鸡蛋来。即使来不及消化豆粒夹在粪便中间随意散在那里,春天来了,它们也会借着春的力气从路边或坑坑洼洼里钻出豆苗来,然后肆意生长。反正任何物件都不会凭空消失,它们的一生除了夭折都会从青到黄慢慢地过,无论是地里田埂路边,家种野生,都是从容自在不慌不忙,走完它的季节它的生活。

我妈的地不能荒着,地荒了她的心里总是悬着,靠儿靠女不如靠天靠地靠自己的双手,我妈总是这么陈旧地认知。不能怪妈,女儿是嫁出去的,如泼出去的水。儿子又走了背运,欠着一屁股的债,靠不住。她的地,把她自己能养活下去。我妈没上一天学,但她心思我知道:地荒一季,人荒一年。她除了庄稼,除了儿孙,没有多少有意义的惦记。

我心里对我妈说,儿子再紧,也能把你一起紧过去。我妈一年能用几个钱呢?她还顶着太阳在村里寻着打零工,存下了好几千块。即使荒了一季庄稼,不靠儿女,她也能活得好好的,种庄稼喂鸡晒太阳拉家常。

我妈在她自己心里和一些人眼里还有些精明,没上过学的妈妈能掰着指头半天一天的数清楚打的零工,哪天干的什么,工价多少,一共多少钱。有一次村上为迎检召集社员沿公路打扫卫生铲除杂草,季度结束发钱的时候独少了她的工时,我妈就与村上会计对账,说那天是干的什么,和哪些人在一起干活,找来证人。我妈认为干得最漂亮的事是在自家公路边种的苦瓜、南瓜、豌豆或者胡豆,四季不空着。公路在我家门前一个急弯,路与排水沟之间有一溜附着一层薄薄的呈梯形土壤,宽处不足五十公分,窄处仅手的一拃长。我妈的庄稼在那里长得茂密肆意,摇曳显摆在风里雨里阳光里。有不小心的司机从东过来,加油冲过上坡,发现这个急弯时已经晚了,他想不到这路坡后接个弯,手忙脚乱中会碾过我妈的那溜瓜果,立在沟里或者翻在土坎上。我妈连忙招呼一脸沮丧的外地人屋檐下坐坐,喝口开水稳稳心神。这司机自是有见地和肚量的,会满嘴歉意地递上五十一百算是对损坏作物的赔偿。几年来有五六个倒霉蛋栽倒这条沟里,本地也有一人折了脚杆,我妈靠这地旮旯,收获了两百元钱,是大赚特赚了。

除了能侍弄好猪(好多年没养了)、鸡(不养鸭)和地里庄稼,我妈没有什么长处了。在我看来她是不精明的,目不识丁的人能精明到哪里去?我妈一个人从没乘车出行过,包括回娘家。她连坐电梯都必须有家人一起,不然会弓着背爬楼梯,不管身上驮着多重的东西,累得气喘吁吁,所以她一直不愿去妹妹家耍几天。我妈说把几间屋犄角旮旯都转翻了,天都不黑,不下楼不看电视,那无聊透顶的烦恼我是想象得到的。

“你妈那张嘴——”幺婆常说这话,后面的意思我是明白的。说好听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中听就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甚至认为是好心好意,是别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们不去贵阳送女朋友,就好了。唉!”我妈对从马路边勾着背经过的邻居热情地招呼。邻居的儿子媳妇一家年前遇车祸车毁人亡,独孙子也走了,只剩下重伤的孙女。那种天崩地裂的打击,把两位老人活脱脱剥了一层皮。他们很坚强,窝着泪,对我妈挤出一丝比哭更难受的笑,算是回应,然后艰难的往前走。我没来得及拦住我妈的话,也不知道从旁说什么,怔怔地望着那双丟了灵魂的身影。

我妈也是见世几十个春秋的人,她说的话有时依然如手术刀般锋利,直戳戳地往你心上的疮疤刺,往你骨髓里钻。她的本意却是关心你,令你又痛又恨牙痒痒的又不好发火。我也不好发火,背地里说过她多次,她就是转不过弯来,没办法。我妈就这样,还常常好心帮倒忙。

我那口子来医院小坐,与前几天骨折的邻居和我妈散聊,邻居自然不住夸我的好,她的一对孙儿孙女都是我弄进学校读书的。我那口子心里积气未消,见把我夸成一朵花,说:“好得很,偷偷炒股几年都晓不得,还借高利贷,欠一屁股债。”我妈怼她:“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死性不改。”邻居忙打圆场,话往一边挑,我又这时进去,她们这台戏才没往深里去。本来自己儿子不对,做了错事,应该假惺惺责骂几句,却被她的心疼护犊子护成左右为难,让另一个女人心里不舒服,她不舒服,我又得小心的多听几句嘎啦话了。

“各人莫那么莽,自己节约起把帐还嘎。”等黄保保一转身,我妈就说。她连一桶方便酸辣粉都不让我买,她胃口不好,想吃几口开开胃。我妈的输氧管才撤了,声音还很微弱,但说得很急切,很重,生怕我听不见,不听她的,这就是我妈。我的傻妈妈,这几块钱的小心思,积攒十个百个千个也还不了一家的帐。

我妈插上氧气管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12日凌晨1:30,手机铃声突然刺破一切寂静和黑夜,也惊醒了我。我非常厌恶地伸手摸到手机,准备狠狠上划亮着红色圆点。但当我把手机拿到眼前看到是“A妈”后,我顿感不妙。然后我就冲进了医院,冒着深秋的一场雨。

我上去时,旁边堆满了人,有的帮忙按着,值班护士正从腿上抽血,黄保保在手忙脚乱地用温水给她擦腋窝脚窝辅助降温,大腿下压着两个冰袋。母亲除了全身颤抖,时而悸动一下,弹起近半尺高,床上已被自己弄的污秽不堪,湿渍一片。

我妈的右手乱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力气变得很大,三四只手都按捺不住,连我喊她也只是怒目相怼,已认不得人。吓得我不由松开倒退一步。她撑开手掌一下一顿猛击前方虚无的空气,“打——打——打你——”口词很是模糊,目光又恐惧又愤怒,母亲突然间变得癫狂、虚妄,似陷入无尽的幻境之中,好像在与黑白无常魑魅魍魉殊死搏斗。我担心母亲醒不过来,从此痴癫了,小时候我们本队就有一个女人癫了,最后死在河边,年纪四十上下。我怕。更怕母亲发生意外,父亲已经走了,母亲再离开我们,这家就散了,失去人烟味的老家的一砖一瓦脊梁檩檐就会慢慢腐朽慢慢瘫塌变成废墟。

把母亲从过道的49床艰难曲折地搬进屋里的30床后,输氧气,上监护仪,手和脚吊着两根输液管,补钾补液和抗感染的抗生素兵分两路,去增援身陷重围的五脏六腑。当儿子手足无措焦头烂额时,就只有向医生护士吼,我变成泼皮无懒,蛮横无理文雅气荡然无存。几小时前还和我说话催我下去休息的妈妈,现在却连儿子都认不得。我除了吼医生,寄救命于药物,默默祈祷,束手无策。

第二天晚上八点,已经醒过来的妈妈又嘟嚷着“冷——冷——好冷”,盖三床棉絮都不住痉挛,体温一下爬到40℃,打针,输液,擦拭。又会诊,换成医院最高级的抗生素。

血培养结果,感染了大肠埃希菌,俗称败血症。老辈人都知道这病的凶险,医生又叫我去签了病情告知书,并说他们会尽量医治,不行就往高一级医院送。我也通过不同途径咨询,我开始担心我妈,也害怕。

我独自守着她输液的时候,我妈从没让我牵着去厕所,但等我在外转一圈或端着中药回来,她就请病室里服侍人的家属搀着去过了。我的傻妈妈。

“才充的一千块,没干什么?怎么就又欠帐了?”母亲好点后听说昨晚喊补费拿药,就要我去查查。我都不敢说,她这一折腾自己受罪,钱一下扔进去几千块。医生瞧你一眼都要收诊视费的,钱还是钱吗?

天黑我们就陪着妈提心吊胆,第三天不舒服了忽冷忽热,幸好不久脸色平复过来。第四天晚上没发烧了,我妈喝中药的时候就说不输了,每天要嚷嚷好多次,越嚷声调越高,像没有达到目的买喜欢玩具的小孩子。让我烦,令我挠头抓腮,生出些暴躁来。

输了七八天的抗生素,我妈已不胜其扰,手脚到处是针眼,动针的护士已经换到了护士长。我充值也再不给妈说,但她经常说用一万多了吧,“我没事了,吃饭和以前一个样,明天再不输了。”我们总是敷衍她,“没有,你只管安心养病,一切听医生的。”但最后我依然磨不过她,和主管医生商量,停了液。

忙完后夜幕已经合上,连绵的秋雨停了,我上去看她,陪妈小坐一会儿。她正在隔壁病房闲坐,出来对我说:“明天早上我们回去,张萍下午来说好了,明天蒲兰、伍宗林她们帮到挖红苕。”我妈居然先斩后奏,一切都安排好,只是通知我。“不好找车我们就去坐大龙车。”她下午已经问过的士费要三十元,她这辈子都没花过这冤枉钱,何况用了这么多钱?去坐公共汽车,得提着几大包走两三里路,对刚停一天液体的妈,我又生气又心疼,甩下一句:“明天我给你喊车!”转身往电梯口走去。

在电梯里,我把各种厉害关系通过语音告诉妹妹,让她去劝油盐不进的妈。我懒得去也解不开她那“结肚子”。但我妈最后屈服了,她怕儿子生气伤身,打电话给我说明天不回去,已经给她们推了。

隔两天我还是借车送她回去,明天我妈六十八岁生日,她得回去过。我妈站在院门口的细雨中,她斑白的双鬓和挂满皱纹的脸,真切地告诉我——她真的老了。我妈老了,好像突然间就苍老了,但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她年轻的模样来。我只看到她纵横的皱纹,斑白的双鬓,好像从没见到过她年轻时的模样。

我冒着雨赶回家,今天是我妈的生日,我三姨天不亮就让姨父送她到五里外,然后坐摩托进城和我妹妹汇合,见到我妈还不到八点。临近中午,雨慢慢驻脚了,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中,我看见一串霉气冲出,腾云驾雾而去。

祝我的傻妈妈,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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