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遵义火车站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飘忽着一股浓烈的臭味,这种臭味像是从售票厅那些老汉的身上传来的烟臭,哪怕他没有吸烟的习惯,你也都认定这味道的源头一定从他们那里散发来的,因为他们看起来就极其的邋遢。但售票厅里的人形形色色,谁又能确切知道味道到底出在谁的身上呢,且不说五六十岁的老汉,单是三四岁,五六岁的孩子也是一抓一大把,孩子不吸烟,凭几个糟老头的烟臭就能把整个厅的人熏晕了?这种臭味必然是不算上脱了鞋的一股脚丫子味儿的中年男人和妇女们的,要说,脚丫子味儿可比烟臭味闻的难受,尤其在这大夏天,让人简直窒息,这些中年男女又常常闻不见味道,他们一年在火车站待上好几次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去附近的餐馆吃个饭,老板娘也不太爱待见他们,身上那么臭也还好意思来吃饭!他们身边的孩子呢,随着父母外出摸爬滚打也见惯了火车站的一切。
火车站外的广场到处都是人挤来挤去,不管白天晚上,总有趴着的睡着的坐着的站着的,铺上一张极薄的蛇皮口袋,三两个老汉穿着坎肩脱了鞋围坐一圈,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一说话立马就熟,叫上打扑克,脸上的表情笑得合不拢嘴,等到了晚上,蛇皮口袋就成了“床垫子”。唯独中年男女们没有老汉们够消遣生活,脸上多了些忧愁和无奈,没买票的男人坐地上低头看手机,女人便抱着孩子盯着近处发呆,就算是买了票的也大多如此,顶多端了碗泡面吃的浓香四溢,待安检口开放时间到,便拎着大包小包,背上娃就匆匆排队了。
李二麻对这类现象已是熟透了,他自然是少不了在这个水泄不通的满是臭味的火车站的,出入七八年,周围有几家餐馆、几家宾馆、几家按摩服务,谁今天离婚谁明天结婚他都烂于心,各家老板看见他天天询问道:“二麻子,今天够你玩的不?”。
李二麻在这方面是够低调的,挣了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哎呀,玩个屁,随随便便过得了,今天想吃个馒头还不晓得上哪儿找呢,要不你就送我一个?”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为接下来打算盘,当然,更没有人知晓他每日挎的蓝色小包究竟装了些什么,逢人一问他便说:“装些瓜子,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嘴里动点活路。”当有同行也想尝些瓜子时,他只是以自己不够吃拒绝对方。
附近一家“吴大姐川菜馆”成了李二麻平日的歇息之地,一旦太阳暴晒或是冬日里寒风逼近,他便进来炒俩小菜,饱食一顿后再去广场,吴大姐也常不叫他小名二麻子,因他总戴鸭舌帽,总是以黑舌帽来称呼他。
他每从馆子里出来就用衣袖擦擦嘴,可嘴里还是嚼着没咽下去的食物,这一嚼能嚼上好几分钟,之后慢悠悠的朝广场走去,每看见一个坐着站着躺着趴着的人都要细问:“去哪儿啊?有票没?票够不?”爱招呼点的就给几句回答,不爱招呼的理都不理他,李二麻见到这种不爱招呼的要么翻个白眼撇撇嘴,要是心情不好时,说:“没长嘴啊,还是耳朵烂了。”没人敢惹他。
他这嘴厉害得很,酸的时候能让人听了心里痒痒,骂你时还找不到词反驳他,常在火车站混的人都晓得他靠这张嘴混饭吃。买卖票的时候更不用说了,说得人心服口服,哪里斗嘴了旁边人请他调解得个人情,哪里打群架了他就站在中间说上个半小时人群自然就散了,虽说他嘴天生带有残疾,说话老往左撇,但就这语言流畅度的功夫没人强得过他。
“喂,那大爷,去哪儿啊?”李二麻好像又看见生意了,伸手示意起来。
售票窗口前排了长长的队,每个窗口都堵得水泄不通,娃娃的哭声,大人的喧嚣吵闹声,满大厅的臭味泡面味混着高温天气发酵得让人难受,一个老汉带了个女娃从二号窗口前的队伍摩肩接踵地挤出来,李二麻收收挎包,咽下饭菜,再用衣袖擦了擦嘴,小跑过去走到老汉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大爷去哪儿?我看您是挺着急回家的,这段时间不好买票,全被那帮学生买完遛了。”老汉没有说话,仰头朝他看了一眼,嘴里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一手牵着女娃,一手拎着大包向广场走去。
“我这票便宜,您到哪儿也找不到我这价格,天气这么热,您也不怕孩子晒着,早回家早安心,外边儿也不安全,前几天这刚抓了个抢娃的贼,您要是去哪儿就给我说一声,我立马就能给您一个票。”老汉的步伐稍些慢下来,李二麻边走便说,拿出一叠火车票双手摊在老汉面前,说:“您看这票,哪儿的都有,北京、上海、合肥、西安、重庆、贵阳……”。
老汉立马止住脚步,将大包放下,眼睛瞠得发亮看向李二麻:“西安?你说有西安?”
“这就行嘛,还真巧了,西安的就剩这一张,娃身高不到不用买,您就看您啥时候走?”李二麻说。
老汉半信半疑地咽了咽口水,抿抿嘴看向旁边的女娃,又转头看过来,说:“啥时都行,只要能回,要是在今天晚上那就更好。”
“大爷,我跟您可真有缘,您要去西安刚好一张票,你说最好今晚走,巧了,不多不少,就今晚八点。”
“那票价要出多少钱?”老汉急切起来,紧紧抓着女娃的手靠近自己。
“这票就一张,去西安的人多,咱要不先找个地方吃个饭,你看娃都饿成啥样了,我再给您票,反正亏不了您,今晚必须送您走。”
老汉听了这话目光迟疑地转向女娃,说:“晴晴,饿不了?”
“饿,爷爷,叫上爸爸也吃。”女娃说。
“我后面带娃去吃,你先说说价格哇。”老汉对李二麻说。
“大爷,想要这票的人太多了,要是被熟人看见说我买你不买他,这叫咋回事,孩子饿了先让他吃上哇,我带您去一家菜馆,便宜。”
这女娃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梳俩小辫子,听李二麻这样一说,便开始蹦跳起来,扭动身子,挥着老汉的手嚷嚷要吃饭,老汉有些无奈,随李二麻来到了吴大姐川菜馆。
二
天气异常的炎热,太阳晒得让人发昏,广场上的人开始拿出几张路边发的传单给自己和孩子扇风,风越扇越热,丝毫没有凉气,有的人开始坐不住了,叫唤道:“啥他妈天气,真鸡巴热!日你妈了!”还有的人热到直用脚踹栏杆,广场内外的噫呼声嘈杂声越来越大,摩的司机和推销宾馆的大爷大妈的声也高涨起来,看见李二麻领了个老汉和女娃,纷纷上前拉拢问去哪里是否住宿,李二麻嘻着表情说:“走走走开,这几天好不容易来的生意,你们可别给搅了。”吴大姐在馆子门口惬意地招呼人进馆吃饭,见李二麻带人来连忙招呼:“有座有座,有凉快地儿,吃个啥您?”
老汉显得有些局促,走走停停,在门口及四周望了望,将女娃拉到自己面前,低声细微地说:“你要吃啥给爷说。”
“我要吃蛋炒饭!蛋炒饭好吃!”女娃开心地跳起来。
此时,还未等老汉反应过来,吴大姐就朝里高声喊道:“蛋炒饭两份!蛋炒饭两份!”
老汉的表情有些慌张,说:“我不吃呀,就一份!”
“来都来了就吃饱了再走,我们这个黑舌帽兄弟啊,你放心好了,铁路局里的人,这周围没有票的都来找他买,而且还是低价给你,划算得很了,别人在他身上的人情可多着呢。”吴大姐故意转移话题说到票的事。
李二麻在馆子内找了阴凉地,老汉与女娃随后坐下,他当即摊开一张路线图并上前盛了两杯水过来,李二麻指指这条路线,指指那条路线,说:“给您看看,这是京九线、陇海线、渝黔线……这些线路我原来都干过,要到哪儿我都有熟人,整个大中国只有您想不到的出行,没有我二麻子办不成的。”他低下头从蓝色小包里拿出几张证件卡,“瞧瞧,这些都是我在各个站工作的证件和荣誉。”他顺手递到老汉面前,上面写有“北京西站车辆调度中心主任”、“西安市铁路局优秀工作人员”、“遵义市铁路协会副会长”……
老汉看得不明不白,心里却有些急促,他将头凑近李二麻,小心地说:“那票啥时候能买?”李二麻顿了几秒,收拾起桌上的证件和路线图,说:“我刚收到消息说到西安的火车由于作业问题今晚停止行驶,估计明天一早恢复,至于票这几天恐怕就没了。”老汉听了这话心头一惊,想说话却在胡言乱语,手一直颤抖,不停喃喃自语起来。吴大姐见了立马走过来拍拍后背,拿起热水往嘴边靠,示意赶紧喝下缓缓神,并不耐烦地说:“大爷,您别着急,我都说了他自有办法,这条路不行,还有其他的法子嘛。”
“就是嘛,愁个啥嘛愁,这票的事儿,你在遵义城打听打听还没有我二麻子没办成过的。”李二麻站起来说。
女娃看见蛋炒饭端上来便开始坐不住了,表情动作比之前的还要激烈,盘子还没落下桌面就想伸手去抓,吴大姐狠狠瞪了一眼,贴到耳边对李二麻讲:“这些人都是些土乡巴佬,身上又臭,也没见过啥世面,你想从他们身上抠点钱出来,我看难”
李二麻不觉为然地说:“乡巴佬才好抠呢,你见过几个乡巴佬正儿八经的买上票的?”说罢,一个穿着白色坎肩,背起牛仔背包的中年人从门口走来,他朝里望了望,仔细扫看李二麻和吴大姐,吴大姐上前招呼,刚要走到老汉面前中年人便开始打听起来:“你们这可有个叫二麻子的?说是能有求必应。”李二麻愣了神,想不到处处都有人打听自己,于是高傲得嘚塞起来:“爷就是二麻子,可是要买票?”
中年人微微一笑放下背包,嘱咐吴大姐炒两个菜,要不辣不咸,又转身从饮水机旁接了杯水,放在老汉的正后方桌子上,后又走向李二麻说是要买票的事,但不知李二麻身份是真是假,为此感到怀疑,李二麻随即从包里拿出证件表明身份并说:“他妈的,我二麻子的身份在遵义还没有人敢去冒充,既然你想买票那就诚意点,说,去哪儿?”
“西安”,菜上来,中年人在旁抽出一双筷子,稍停几秒,字正腔圆地说。
老汉听到这两字双眼瞠大,筷子停在手中丝毫未动,中年人继续说:“不过这票可不好买啊,方才我去窗口,工作员说到西安的车今晚得暂停一段,可我明日中午就得走,你有什么好办法?”
“巧了,这大爷也是走西安,你们俩人一块走我就好办,给你们拿票我二麻子是不成问题的。”李二麻指指老汉。
中年人转过身看看坐在后方的老汉,老汉未做任何答复,右手想拿起筷子但又迟疑起来,中年人说:“也好也好,这人多你弄起来也方便些,也就不怕没票了。”
吴大姐从厨房出来,端碗饭一边吃着一边嘴里嘟哝道,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会儿费劲的咽咽饭菜,一会儿又拿起筷子指指点点,刚想咽下准备说话时,李二麻开口了:“要知道这去西安的人可不少,今晚火车作业问题要想弄上票那可是难事啊!我这次虽说是卖给你们票,但我力气活儿可不少啊,不赚倒赔,这人情你们就记着吧!”
“也好也好,这人情肯定得记着,不过你也看在大爷出远门又带个娃不方便的情况下,你就牺牲一下自己的体力也值嘛。”中年人起身走到老汉面前。
“那当然,照顾老人小孩嘛。”李二麻说。
老汉在一旁笑起来,又看看吃得正香的孙女。吴大姐放下手中的碗,走到餐馆门口,拿起筷子指指路边,说又来几个要去西安的人,也是明天走,让托她给二麻子讲一下票的事,李二麻则得意地说:“回复他们,明早九点广场上拿票!”吴大姐提议中年人与老汉今晚住在一起,恰好川菜馆二楼有家宾馆,明日一早上车方便。
中年人站起来说:“也好也好,今晚跟我住上一宿,明天才好上车。”
老汉在一旁有些疑惑,“明天真能有票?”他看向李二麻。
李二麻有点不耐烦了,甩甩脸,顺手从桌上拿根牙签放进嘴里,说:“行了,明天准能有票,这位兄弟都找上门来要票了我还能不给你们票?说不过去啊大爷,你今晚就和他住上吧,去西安的人那么多,明早我去联系你们。”
老汉顺口答应下来,但又执意要睡广场,说广场人多不怕危险,打个地席既凉快又不脏,吴大姐再三劝道,说火车站抢娃偷娃的贼多,出门在外带个娃本身就不安全,在露天广场那就更危险了,随后,老汉托上大包与中年人一同上了宾馆。
三
宾馆是吴大姐的表弟王川开的,就在吴大姐川菜馆旁边,中间靠了个水果摊,入口有些狭小,算不得什么大的住所,但在这个到处充满油烟味的街巷里,就多少显得有些独特了。
这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入门口终年都搭着一块厚重的绿色棉布,外面的人谁也说不清里面究竟在做些什么,说是宾馆睡觉的地方又感觉没那么简单,因为一旦到了晚上就常有三五个女人站在门口吆喝几声:“大哥,玩不?今天没啥生意,你来就随便你玩个够,反正消遣也是消遣。”这些女人胆子也是够大的,不怕警察也不怕旁人异样的眼光。等到了深更半夜陆陆续续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时,就什么声音都有了,娃娃的哭声、女人的呻吟声、男人们的打架声,还有连续不断的麻将声……
但如果要说不正常,凡在附近进去住过的人第二天一出来都说没那么玄乎,不单房间没有声,就是晚上睡觉时也丝毫没有嘈杂,哪怕有三两声女人的音,那也是些小情侣玩玩刺激,隔音效果极其的好,反倒比平日在家睡得更安稳更踏实。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吴大姐带着他们到柜台等老板王川,吴大姐吼了两嗓子王川的名字,王川从柜台里一个小房间内开门出来,房门敞开着,里面有张小床,床上坐着一个只穿了胸罩下半身用被子盖上,但能看见黑色内裤的女人,大概二十来岁。
吴大姐看见这幕,气就上来了,骂他居然好意思把房门敞开,一天不注重个人影响,在哪里都要带着个女人,心里越想越气,此时,李二麻撩开棉布走进来,朝里看看,对王川说:“哟,王川,又换妞了?”
吴大姐瞪了李二麻两眼。
“哎呀,年轻人嘛,你这当姐姐的理解一下嘛,你想想你当年在火车站的时候不也……?”李二麻对吴大姐说。
“说啥呢,黑舌帽!小心我把嘴给你撕了,嘴烂了是不?”吴大姐有些脸红,气上了头,说话愈加紧张。
王川揉揉眼睛,用力伸伸懒腰,睡眠惺忪的样子,说:“说啥呢,哥,你干啥来了?”
“这不和你姐一起来叫你安排一下房间嘛。”李二麻说。
“诶?三哥,你也住啊?”王川像看见活宝一样转头看向老汉他们,“有生意啦?”
吴大姐上去拍拍王川的肩,说:“谁是你三哥,你眼睛瞎了哇!才醒就老爱说胡话,赶快拿钥匙!”说罢,王川愣了一下从柜台取出钥匙,说:“205,上去左转右侧第二间。”递给中年人,招呼一声后便又进了房间,吴大姐心里愈发不平静,直骂这是个畜生,不单认错人还只知道守着宾馆啃老本。
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火车站的大钟被广场的灯照得异常闪烁,车水马龙的道路上除了五颜六色的光亮着,还有各类大大小小的轿车、摩托车、电动车的汽笛声,喧闹声越来越嘈杂,整座城市的繁乱仿佛都聚集在了火车站,卖糖葫芦的举着糖葫芦吆喝起来;卖油裹子的抱着簸箕逢人唠家常;卖水果的推起板车放上高音喇叭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门面内的小姐精心打扮一番婀娜地站在门口抽烟;还有像李二麻一样的人,广场内外走走转转问问票的事。此时,火车站的一切都开始熙熙攘攘起来了。
中年人拿上钥匙开房门,老汉扛上包牵上女娃随同进了房间,一进门,两人为打消尴尬便坐在床上唠起家常来,女娃嚷嚷着累便躺在一边的床上开始睡觉。
“您来遵义做啥哩?叔。”中年人站起身拿着水壶去接水。
“找娃他爸哩,听人说他在遵义,我就过来了。”老汉答道。
“找着没?”
“没哩,说是在这儿,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他爸出来咋没和你们联系?那娃他妈哩?你带着娃也不方便呐。”中年人往桌上倒上两杯水。
“哎”老汉长叹一声,久久未说话,接过水喝起来,中年人说:“没事,叔,咱是老乡,您就把我当家里人。”
老汉放下杯子,侧身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孙女,说:“哎。她爸疯了,她妈也早就跟人跑了,哪儿来的联系啊!这没爸没妈的孩子真够可怜哩。”老汉又长叹一口气,用手抹抹脸上的汗水,继续说:“这娃才生下来三个月,他妈就跟外面的人走了,为啥要走谁都不好说,可能也是因为我们太穷了,后来听村里出去打工的人说她去了河南,我不太清楚,但把他带跑的那个人李冬就是我们村的,这我知道,到现在他俩都没回来过,孩子他爸气得急了跑去河南找,后面又去了山西和安徽,等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破破烂烂,整个人彻底疯了,问啥啥都不知道,白天躺在猪圈头,到了半夜三更就出去敲其他人家的门,弄得人心惶惶,村里人见了都怕,就别说孩子,这孩子能跟上我有口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
老汉咽咽口水,拿起水杯喝了几口,又侧眼看看睡觉的孙女,说:“后来,我想疯了也就疯了吧,这就是命,媳妇跟人跑了遇着谁心里都不好受,承受力差点儿的那可不得疯么?我干脆把他关在猪圈头,又把猪赶出来重修了个圈,不过他关在里面也好,省得出来瞎搅动又瞎跑的,只是那天不知咋的,我去走个亲戚回来,猪圈里就没看见人了,后面听到看见他跑出去的人说他好像上了个拉货的大车,不过能知道的也只是在遵义有人看见过他,那我就干脆带上娃来了。”
“那咋不报警?娃她奶奶呢?”中年人问。
“哎,她奶奶好早就死了,现在就我一人带她,你要说报警我也报过,就是地方太大了找起来不容易的。”老汉从兜里拿出两根烟,一边递给中年人,一边掏打火机,说:“我找了一个星期,身上也快没钱了,干脆就回家吧,他要是和这个家还有缘分呐,或者是他哪一天清醒了他迟早也会回来的,可就可怜了我这孙女,成天想找爸爸。”老汉说这句话时,脸上显得无奈,他又侧过去看看孙女。
中年人接过打火机点上烟用力吸起来,没有再询问任何关于女娃爸妈的事,他低下头一手弹着烟灰,一手拿起手机不知在玩弄什么,拿起水壶又往杯子里倒了两杯水,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看着这个纷繁复杂的火车站。
李二麻在火车站广场转悠了几圈,没有问到要票的人,他这几天晚上都感到懊恼,离他发大财的梦越来越远,买票的人也越来越少,他听到火车站的每一次广播声,看到每一晚的霓虹灯,这个时代似乎是变了,心里困乏无力,更无能为力。
四
“大爷,开门,我来给你说票的事。”李二麻来到了宾馆,敲响房门。
房间内电视声一直响着,却无人应答,李二麻又呼唤了一声:“大爷,开门哇,你是不想要票了?”
里面突然有了脚步声传过来,中年人开门了,两人对视几秒,中年人低声地说:“大爷睡了,票的事你给我说。”
“那你跟我去外面拿票,顺便把大爷的也拿上。”李二麻将嗓门故意提高,错开中年人的身体,朝房间里喊。
“行,那走。”中年人说。
他俩出了宾馆,刚走到宾馆门口,李二麻就按不住心里的话:“三哥,咱干这个好几年了,咋就是不发大财呢,你卖娃我也没见你挣几个钱呐!”
中年人一出宾馆脸色就开始有变化了,听到李二麻这句话面容有些疑惑,也有些让人恐惧,坐在门口一凳子上停顿数秒,说:“你咋没见我挣钱?我他妈不挣钱能有今天的饭吃?你楞个啥你楞?这卖娃的生意都不做还做啥哇?还能有比这更挣钱的?”中年人连问几声,抽出烟点燃,继续说:“我秦三太做这个快十五年了,靠的就是装和演,你去问问道上的,有几个不知道我做这行做的牛逼?你才跟了我多久啊?楞个球啊你楞!”中年人说出这番话时仿佛变了一个人。
李二麻突然说不出话来,平日里嘴上的流畅功夫到这时竟变得哑口无言,他碍于当初秦三太带他做卖娃的生意,一直认他做大哥,心里留了几分尊敬,这几年在遵义火车站卖票的活也都是靠他帮衬着,只是这一年来在他心里无法达到自己的发财目标,又多少有些动摇了。
“我告诉你,二麻子,你要想好好干这行就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别唧唧歪歪心慈手软,你他娘的比老子挣的还多,捣票能挣钱,卖娃我还给你分红,你还想干啥?”
李二麻的脸色有些难堪,在外人面前他能趾高气昂,可在秦三太这里,他很少说得清明白话,他仰头看看宾馆的招牌,哀叹几声,说:“现在警察抓的厉害,卖票总比卖娃要轻,万一真进去了,我媳妇儿还没娶呢,娃也没生呢,咋跟我爹娘交代?”
秦三太深深吸一口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碾烟头,站起身走过来,用手指向李二麻说:“你现在怕警察?早干嘛去了?怕警察就别玩这行,咱们就是干这个的命,黑人就得做黑买卖。”
“做黑卖买是成,但我也想讨个好名声,一辈子干这行钱来的不多就算了,媳妇也难娶,要真娶得上,以后生了孩子就怕他知道他爹是干这个的。”李二麻心里的五味瓶在今天晚上早已被打翻,近一年帮着做娃的生意让他每天都想到这些。
秦三太心里虽带有气愤,但他总能理解李二麻心里的感受,几十年来,他永远明白生活的准则,他说:“二麻子,咱们不年轻了,这个社会,明的秩序是那帮有身份的人定的,咱们不是啥正经人,暗的秩序那就靠咱们来定,你已经做不了明人了,要暗就暗彻底些,对了,我打听了,那老汉就带这一个孙女,那娃他妈跟人跑了,他爸疯了,她奶奶也早死了,你放心哩,出不了啥问题。”李二麻听到这些话身上直冒冷汗,心里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
已是晚上八时许,街巷的小吃摊愈加多起来,烤鱼的油香味、炒土豆的椒盐味充溢着整个空气,火车站的男男女女为了到街巷填饱肚子,有的站在餐馆门口等候位置,有的排队买上特产坐上火车拎着回家,人多得挤也挤不下,宾馆门口陆续来了越来越多的人,穿西装打领带的;穿校服戴鸭舌帽的;还有还未脱下工作服的老汉,这些老汉身上免不了一股汗臭味,进进出出使得宾馆愈发地难闻。
“我这儿有的是,就看您想找什么样的,十三岁以下,高矮胖瘦您挨个挑。”一个穿黑色坎肩,剃了光头,左臂纹了青龙刺青的老汉在宾馆对面的小卖铺对另一个老汉讲道。
刺青老汉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纸上每个孩子的照片都在上面紧紧挨着,他拿一支笔对此圈圈画画,另一老汉频频点头,说话声愈来愈小,不清楚在说些什么,过了两分钟,刺青老汉两眼瞪得发白,折回纸和笔,说:“你是找媳妇儿还是闺女啊?婆婆妈妈条件那么多,人这些闺女能给你带回去就不错了,还他妈挑三拣四。”
另一老汉被骂得脸色发白,未敢作声,弯腰就出了巷子。刺青老汉从兜里拿出一根粗大的雪茄悠闲地抽起来,周围路过的人不时向他打招呼,叫声:五爷好!
这叫声响亮无比,像火车站霓虹一样独特,听得刺青老汉洋洋得意。今晚的夜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暗,天上的星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闪烁明亮,月亮刺眼的云光挥洒进整个火车站,与火车站的霓虹交相辉映,刺青老汉的雪茄烟头融入进所有的亮光,燃烧得极为耀眼。
秦三太听出了刺青老汉的声音,这是十里街的龙五爷,也是做这行的,他刚说完李二麻气未消散,转头看见龙五爷便想到生意来了,心里止不住的兴奋。
“五爷,今天的生意可是又有啦?”秦三太说。
龙五爷听见声,向后转来,将手里的纸放入包中,吸一口雪茄,说道:“没有的哇,今天问了五个,一个也没瞧上。”
“这倒不急,五爷,我这儿倒是有个好货看您有没有兴趣,今天刚来的,看得上就麻烦您找个下家安排下。”
“哟,好货?”龙五爷拎上包,手挎在后背,走到宾馆门口,进宾馆的人看见了纷纷又叫上五爷好,他走到门口撩开绿布伸头往里看看,又放下转过身向四周街巷望望,说:“咋个好法?屁股大还是胸大啊?多少岁了?”
秦三太向旁边的李二麻打打手势,示意他靠过来,秦三太说:“十岁的样子,是二麻子看到的,长得挺水灵。”
“十岁能看出啥好货来?老子也不娶媳妇儿,你秦三太眼睛还挺别致,果然是个出了名的变态。”他眼睛又看向李二麻,上下打量,说:“二麻子,反正你也没媳妇儿,干脆把那娃养大咯,你娶去。”
秦三太站在一旁没有说话,面容看起来难堪,李二麻看看秦三太,又看看龙五爷,说:“五爷,那娃长大了我都快老了,没啥意思了,我还是把卖票了再琢磨琢磨。”
“卖票能挣得出屁的钱!”龙五爷立即回话,话里带了些戏谑的成分,之后,他深吸一口雪茄,嗓子咳嗽两声,朝门口吐了一口黄白色的浓痰,又向过路的老朋友们打上招呼。
街巷内的声音杂七杂八,各摊位的灯光越来越刺人眼。宾馆出来了三个女人,个个穿着丝袜、裙子,她们向龙五爷问好后,其中一女人便邀上龙五爷进了宾馆,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人,穿校服的学生也随之进去了。秦三太同他往日的时间上了三楼打麻将,凌晨便进了房间入睡,李二麻照常往他所住的出租屋走,等候明天的时日。
在这空无一人的他已无比熟悉了的道路上,李二麻的心里显得比往日更沉重,马路两边耸立的路灯一列列延伸到无人可知的尽头,那个尽头就像宇宙万物间的黑洞,让人永远不可捉摸,也像夜晚的风吹起来比白天凉飕,没有清爽,倒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脚步也从未停止,仿佛看到了没有路灯的远方,看到那年家乡的一切。
五
1995年,遵义的农村还没有如今这样的小平房,瓦房、黄泥土墙是那个时期的标志,在三岔村生活的人大都远离城市市区,对市区有一种说不明的恐惧。那个思想还未完全解放的时代,家家户户过的都是一种小农经济式的生活模式,李二麻的家庭毫不例外,那一年他正十岁,趁着不上学的日子,他每天起早都会到尖子山上割猪草,中午回家吃饭,到了下午时便牵着牛往茅屋坡上赶,牛在他的牵领下吃得异常起劲,也极为的温顺,村里人见了他常说这牛与李二麻有割不开的血缘情,难怪感情这么好,李二麻听了也只是笑笑不说话,时间一长,李二麻倒成了村里专业放牛的娃,谁家有牛要放都跑来家里叫上他,一来就来好几户,李二麻的母亲见了这阵势既高兴又忐忑,高兴儿子有这般出息,忐忑儿子的身体耗不起这般劳苦,所幸定了规矩:一次只放两头牛。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每次放完牛,牛主人总会给一个鸡蛋或者是几颗糖、几个土豆,每日靠这些获取的食材,李二麻母亲总是在外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儿子,等二麻子父亲回来时又说起二麻子今天的种种美事。
二麻子的父亲是村里砍木料做棺材的,一天早上六点出门,到乡里修刻木料后,晚上六七点才回,对儿子放牛的事或是开学了上课的事丝毫不关心,他只在乎每天能做工做到什么程度,几天才能打造好一口棺材,唯一能使他兴奋的是别人在看了他完工的棺材后说上几句赞赏的话,这样他到了晚上睡觉也一直想着这事,之后想着想着便在梦里梦见自己打造了无数口棺材,多到家里塞也塞不下,他甚至能梦到在自己打造的棺材里睡觉是一件极其美意的事,他经常做梦说梦话:舒服啊,真的舒服啊,这棺材简直比床板还舒服啊!为了这事二麻子母亲和他吵了不少架:“真的丧气,嫁了个铸棺材的就算了,还天天盼着往棺材里睡,真的丧德!一辈子没出息的玩意!跟了你真是会倒一辈子的霉!”
二麻子父亲也不甘示弱,提到他心爱的棺材他比谁都能说会道:“那你嫁给我做求?当初不是你爹硬要我娶你,说你脸上麻子多没人要,还说看在我两家交情好,我他娘的早就娶香芬了!你看看现在二麻子脸上全是麻子,随的就是你,生不出个像样的娃,早前还他娘的死一个。”
“那你倒是娶啊!没人拦着你,二麻子随不随我跟你有啥关系,你要有能耐你让人香芬离了和你一块过去,长得那穷酸样真没人稀罕!”
……
二麻子自幼习惯了父母的争吵,晚上放牛回来,还未走到家门,就已听到脏话连篇的骂声,在他们吵架过程中,二麻子提早走去灶房烧好柴火做饭,为了让父母和好,他亲自去灶房把菜洗净,做上好几道菜端到桌子上,这一切做菜的本领都是奶奶生前教他的,奶奶告诉他,爹娘要是生气就做他们喜欢吃的菜就好了,他照着奶奶的吩咐,每次遇上吵架他都照例办着,他看见父亲火气很大,吃过饭后便常对他说:“爹,你以后就别再说梦话了,要不然娘又要和你吵了,我不想你们吵架,我不想看见爹娘生气,我想好好和你们在一起,如果你要是还想说梦话的话那你就挨我睡,我不会生爹的气的。”二麻子父亲从来不管这些,也不会领会这番话的用意,他只认为这是在多管闲事,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更轮不到小孩子来管,他总是一个白眼或是破口大骂回应,二麻子虽然心里难受但他永远憋在心里,他不能生气,他生气这个家里就没有开心的人了,那爹娘就更不开心了。
二麻子父母吵架的事在村里众人皆知,早先还有村主任,乡里乡亲帮着和解,到后来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二麻子每日放牛都会遇到路过的大人们的询问:“二麻子,你爹娘今天吵了没?”二麻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双眼瞪得大大的,只说:“我不知道,我娘今天叫我好好放牛。”之后那些大人笑着边说边离开,二麻子心里感到沮丧,和他一起的玩伴也常常借此开他的玩笑,说:“二麻子,你爹娘天天吵,难不成你爹真惦记着要娶香芬了?那你娘咋整?”
“才不是,我爹才没有惦记香芬姨,香芬姨对我可好了,每次放牛回家都给我糖吃。”二麻子从兜里拿出一颗糖,“你看,这是香芬姨给我的。”
“给你糖也是惦记你爹,你可得注意点儿!你娘要是守寡了,那就没男人了,没男人就不算个女人了。”几个孩子说说笑笑。
“你不许说我娘,我娘没有守寡。”二麻子不懂守寡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是在说他娘的不好。
“那你把你兜里的糖一人分一颗给我们,我们就不说你娘。”几个孩子指着二麻子的兜。
“可是我只有一颗了,昨天的我已经吃完了。”二麻子说。
“剩一颗你也得给,其他的你去找你香芬姨要,以后每天我们都在这儿等你,每人一颗啊,记住了!”其中一个孩子用手点点其他两个伙伴,三个孩子趁二麻子没注意时,一手从二麻子手里抢过糖,转身就跑,还边跑边唱:“二麻子,真可怜,爹娘吵着过大年,没了爹娘没人要,他爹床上香芬叫,香芬叫香芬叫,叫上他娘把家闹。”
二麻子顿时哭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子就朝他们扔去,那几个孩子越跑越快,时不时往背后做出鬼脸,继续嘲笑二麻子,二麻子追上去哭叫着说:“我给你们糖,你们就别说我爹我娘了……”二麻子个头矮小跑不过他们,只能边追边喊,磕在地上头破血流声音更大起来,看见他们跑得越来越远,心里只能憋着闷气回去继续放牛。
路边的灯光比之前更亮了,路上依旧没有行人走动,在习惯了火车站的纷繁吵闹后,李二麻也依旧习惯这安静得如家乡的道路,不同的只是在路的两旁多了些能看清路的照明物,因为在他的心里家乡的路是暗的,至少从他十岁那年开始。风呼啸地拂过路边的野草,野草飘动的方向随着路的尽头延展而去,模模糊糊,不知所踪,叽叽喳喳的声音是树上的知了闻到了风的气息,李二麻也闻到了这股带着野草、泥土清香的味道,脑海里仿佛又独自想起母亲和父亲的模样,他仰头望着这个黑暗的又闪烁的夜空,这世间是多么的大!人类的存在岂不比蚂蚁还渺小,我们生活的所有事情,我们的喜怒哀乐又算得了什么,到死去的那一天也终会化为乌有。李二麻走得越来越慢,望向前面的路边的野草,他蹲下摘下一叶,闻到了家乡时的那股熟悉的味道,闻到了童年放牛的味道。
1995年的冬天是让二麻子感到最寒冷的,南方干燥的空气里也丝毫透露不出湿润的水汽,上山放牛成了二麻子每日必要做的工作,哪怕是上学也要牵上一头牛沿路喂着,等到了学校又将它拴在操场的木桩上,学校特此为二麻子的牛划定一个区域,专供他平时在校看养,理由是:能与牲畜打好交道的孩子一定能成为优秀之才。牛当然不吵不闹的待在原位,等待着二麻子放学,它每次看见二麻子的眼神总是能显出一种温和,这种眼神在看其他人身上完全展现不出来,二麻子把牛当成宝,只要一见到就像看见自家孩子一样,上去便是左拥右抱,牛也极其的配合,用头和舌头不停地磨蹭着二麻子娇小的脸,当看见二麻子的脸被冻得极其通红的时候,牛的舌头便在他脸上像刷子一样上下剐蹭起来,二麻子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将这种感觉视为一切快乐的源泉,每逢写作文都要将这种感觉写进去,得到老师的夸赞,说他懂得与生活实际相结合,周围的同学出于嫉妒,便想着在牛身上做做诡计,故意用草鞭子在牛屁股上鞭打,牛庞大的身躯上下摇摆,可又挣不脱木桩子,只能左晃晃右晃晃,几个孩子在旁一喊:“二麻子,你的牛发情咯,发情咯……”二麻子过来一看,牛又立刻安静下来,舌头舔舔地面稀疏的草。几个孩子不服气地说:“这牛才不可能听你的话呢!你肯定给他使了什么魔。”
二麻子木楞几秒,眼睛睁得很大摇摇头,用手摸摸牛背,又蹲下身将地上为数不多的草扯下捧在手里放在牛的嘴边,牛用舌头舔舔吃进肚里,几个孩子看了心里又觉得痒痒,说:“那你说你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我们就算它听你的话。”
二麻子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二麻子后退几步,站得离牛有一米远,先是看看四周随后紧盯牛的眼睛,那牛也跟着一动不动,抬抬脖子望着二麻子,嘴里吐出两三口气,二麻子跪在地上双手捧在一起放在膝盖,额头靠在手掌,那牛紧接着前肢弯下,后肢也弯下跪了下来,牛头靠近地面,二麻子抬头朝天“哞”的一声叫出来,牛也跟着抬头吐出大气“哞”的一声朝天吼着。
二麻子站起身,牛也跟着站起身,看着周围人惊讶的表情,二麻子心里舒坦十足,那几个孩子见了又说:“二麻子,你该不会就是头牛吧,这么神奇,牛还能跟你学一样的动作?你干脆就叫牛娃,别叫二麻子了。”周围人笑起来,二麻子得意洋洋地似乎展现了一出绝好的技术活,这是他难得的在同学面前值得骄傲的事。
放学回家的路坑坑洼洼,哪怕在这干燥的缺乏水汽的冬天,路上的泥泞依然沾得鞋上满处都是,寒冷的空气渗进骨子里让人像掉进了冰窟窿,呼吸都感到急促,更加不安的是冬天的太阳在一年四季中消失得最快。李二麻走在这荒芜人迹的城市道路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他用力冥想着过去的种种事情,在夜晚的寒气吹进光着膀子的身体似乎又熟悉的走在了十岁那年放学的路上,既回味又不想回味。
冬天的太阳早在下午上课时就已落下了山,整个学校除了教室和操场少有的蜡烛与一个暗暗闪闪的灯外,其余的灰蒙蒙的一片,就算用力睁眼也看不出任何明白物,二麻子解下牛绳,牵上牛背上书包就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条路他已走了好几年,如若从他生下来算起也刚好十年了,他母亲在他不会走路时就背着他上山割猪草,所以单丛气味来讲,他已是再熟悉不过,他不需要借助任何有光照的物品就能看见前方是平坦还是障碍。路上的每一颗野草,每一阵风都能使他心里阵阵愉悦。
牛在背后跟着,笨拙的身躯时不时颤颤微微,牛头晃晃,绳子在二麻子手里不断地转来转去,二麻子知道这是牛又在调皮地逗它的小主人了,他伸手往后拍拍牛的脑袋,示意别在调皮了,他拧拧绳子使劲握在手心里,向前拉着,可牛突然止住脚步,脑袋晃的越来越厉害,发出令人恐惧的喘息声,前肢往上蹦跳起来挣脱了握在二麻子手里的绳索,二麻子受到惊吓连退好几步,这牛完全大变样子,认不清一旁的二麻子就往前方奔驰而去,二麻子吓得双腿直立,放声哭起来,看见牛跑了着急地跑上去,边跑边哭。路上没有任何人,在这条回家的小路上,天空越来越黑,没有人能听到二麻子的哭喊声,他往前寻望牛的踪影,又急忙跑回家告诉家里的父母亲:出大事了,牛丟了。
家里的灯依旧亮着,只是今天院子内没有灯光,平时母亲总会开着大院的灯为二麻子照亮,大概今日着急做饭忘了。二麻子来不及多想其他事,急急忙忙地跑到院子,气喘吁吁地走到门口,可又听见门内有女人叫唤的声音,这声音的喘息愈发地急促,使二麻子心里颇不安宁,当他正打算推开门,叫唤声犹如宫里的深宫怨妇发出的一般让人刺耳,只听见女人一边呻吟一边说道:“这样是不是不太行啊,二麻子都快回来了,他爹还不知道到哪儿了,要是被看见了我们可都完了”
“咋会看见嘛!我做事准着呢!你放心”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说着。
“那你搞快点,他爷俩还等着我做饭呢……”女人话未说完,便突然惨叫一声,喘息得越来越厉害,脑子似充满电流,喉咙顺着嘴巴鼻孔的气声呜呜咽咽,她又叫了两声,感觉全身柔软,这时她宁愿死在这里保持这一刻。
“嘿!还想让我搞快点,这会儿不想了吧?”男人见了女人这样子便嗞笑着嘴,上牙咬着下嘴唇行动得更加厉害了。
二麻子听到这番话和动静后,脸立刻红了起来,双手食指不停交织打转转,他想不到心里为什么那么忐忑,像是被打翻的五味瓶灌满了肠胃。
门外的风开始嗞嗞作响,二麻子站在门外直立发抖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哪怕牙齿被吹冻得嗞嗞碰撞,嘴巴也仍是紧紧闭着,眼睛里似乎又有些泪水,但不知是心里流出来的还是被风吹着的,他想不到心里怎么那么难受。
“我走了,你赶紧把这儿收拾一下,明下午我再来。”男人浑厚的声音离屋门越来越近,二麻子慌张失措,可双腿被风吹得动弹不了,想用力往前跨,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他心里愈加慌乱,怕屋子里的男人出来看见他,怕母亲出来看见他,如果这样他就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见人了,他不能一直这样站着,他要走,要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那个男人看不见他,母亲看不见他的地方,这样他就能重新抬头了。
风刮得越来越厉害,比之前更加刺痛皮肤,门上的铁环撞上房门发出清脆的响声。
“二麻子?你咋在这儿?”男人拉开门,脸上带了让人恐惧的惊讶感看见二麻子,二麻子头低着闭上眼睛全身抖动,男人心里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开始语无伦次,二麻子母亲立马走出来,脸红通地说话但又有些吞吞吐吐,说:“你咋在这儿?回来咋不说一声?啥时回来的?”
二麻子依旧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男人和二麻子母亲打过招呼后便朝夜路走去。“说,你刚才看到啥了!”二麻子母亲使劲拽扯二麻子的衣服,“你说不说,我打死你这狗日的孩子,一天不学好都看啥呢在!他妈的杂种!”
“我没有看到啥,只是牛丢了。”二麻子缓缓抬头看向母亲。
“你咋还把牛弄丢了?那牛不挺稀罕你的么?咱家就靠那牛过点日子,这下可好,回来准被你爸收拾!”母亲一边说话一边掐着二麻子的背,二麻子没有出声,可眼泪却像水一样流向脖子,流向前胸后背,整个脸好似被河水淌过一样。
那天夜晚李二麻不知被母亲骂了多少遍,那是李二麻永远不能稳稳入睡的夜晚,他到最后都记不清他究竟是何时入睡的,他只记得他入睡前的最后记忆是家里一只公鸡打了三声鸣。从那天夜晚开始,李二麻的父亲再也没有回到过家里,他也再没有亲眼见过父亲,当他醒来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村主任大叔带着哭腔的嗓音在他耳边告诉他:二麻子,他娘的这日子咋就这样惨哟!
二麻子木楞地坐起来,缓缓看向村主任,眼珠子一动不动,穿上鞋就被村主任拉到了房外,院子内叽叽歪歪的声音嘈杂得越来越大,听得让人心里反胃,东家村,西家村,还有五公里外的三岔村也跑来了,就为了看这热闹。二麻子看见这些人的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脸上的表情喜怒哀乐均有,尤其这里面的女人一会儿拍拍这人的肩膀,一会儿扑扑那人的腰杆,嘴里的话更是说的愈来愈多,语速快得让人听了发抖,二麻子的眼睛看向所有人,脑子里瞬间崩溃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总是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上身出的汗湿透了衣服,拳头捏的紧紧的,腿也站得直立,这种感觉像回到了昨天晚上。
“打上来了!打上来了!”一白胡子糙老汉甩着烟杆跑过来,双脚直跳,直奔人群,众人纷纷拥过来,村主任皱皱眉头,着急地走过来问:“能动?”白胡子糙老汉迟疑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头微微扫向众人,左手拿烟杆弯腰击打地面叹口气,说:“天上动去咯!哎!”这一下,人群中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嘈杂,人们唉声叹气地说:
“那现在咋整呢?主任。”
“他爹呢?能找到不?找到了他还回不?”
“孩子咋整?他家那牛呢?”
“人现在在哪儿啊?赶紧收拾给办了!放久了可晦气着呢!”
......
院子下坡处上来了一行人,抬了个长长的竹架子,架子上盖了一层厚重的白布,整个竹架子还透着水,一路滴上来。架子轻轻地被人放在院子里,人们又拥入过来,捏着鼻子,捂着嘴,半遮半掩地看过来,上面躺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还未等揭开白布,二麻子全身就已紧绷起来,嘴角不停颤抖,双手拉住衣服,控制不住地往下扯,他似乎越来越冷,他此时心里明白架子上躺着的正是昨天夜晚那个发出呻吟喊叫还掐他骂他的母亲。
……
六
这座城市所带来的灯火通明对于每一个人来讲都有不一样的意义,他们的身体像城市一样渐渐的开始透红,与此融为一体,灯光改变,他们的身体依旧改变,夜晚的光烧得五颜六色时,他们的身体也依然五颜六色,尤其遵义火车站的霓虹一年四季都难有改变之色,他们的身体也很难改变这五彩斑斓的形态,而内心似乎又带了些单一,等黎明悄悄时,这种单一仍旧五彩斑斓。
老汉拎着大包小包,牵上女娃,随秦三太下了宾馆,走到前台,还未等老汉反应过来,李二麻就急匆匆地撩开绿布进来了,说:“你俩的票昨晚都给了,这小娃的比较麻烦,一会儿给拿票,你们俩先走,先去广场等我,我马上就过来。”
“也好也好,小兄弟,你可不要骗我们啊,我们这些出趟远门回趟家不容易,钱也是血汗钱呐。”秦三太看看老汉,又向李二麻说。
“哥,骗不得,你们可放心着哩,我李二麻做事准保放心。”李二麻拍拍胸脯。
老汉脸上难得出现些许的笑容,他拎拎包裹,紧紧抓着女娃的手,低声对女娃说:“回家啦回家啦”
女娃蹦蹦跳跳,问:“那爸爸呢?不找了吗?”
“爸爸要回来了,不担心哩。”秦三太用手摸摸女娃的头。
广场上人山人海,打了地席的,光脚丫子坐地上打扑克的,背娃的中年妇女摇摇晃晃哄娃的,还有那些卖菜的纷纷涌向广场边外,放着高音喇叭甭管周围说啥干啥,声音丝毫不停歇,给这火车站的声又加了些嘈杂。秦三太与老汉一行走到了广场中央,汗水一滴一滴往外渗出来,广场上一切的场景对他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他想着想着那帮卖菜的该是她发横财的主儿,闹闹声势起起哄,卖娃的机会就来了,正因他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恶狠狠的话:“收了,收了!大早上就开始摆,这什么地方心里不明白?”
这些卖菜的立马收起杆秤,拍拍屁股的灰站起来,理理框里的菜,就往肩上扛,低头就冲出去了,头都不敢抬一下,有的拉了板车,拾起地上的凳子往板车上一挂便用力往前推开了,还有的背了背篓看见别人跑远了,自己心急连秤砣也掉了地上,篓子里的菜跟着一处一处往外落,都不敢退后捡,旁边的人看着也是看着,心疼这种了大半年的菜就这样归天了,卖菜的嘴里嘟嘟哝哝,又不敢说出来叫出来,看那些城管的眼睛让人全身发麻,手上拿着电棍,穿着一身正正板板的制服,在菜贩子边上一站,谁能不怕,别说菜贩子,就说广场上捣票的黄牛心里也是发紧的慌。
城管中领头的挥着电棍:“赶紧的赶紧的,别磨蹭,说了多少遍了,还敢在这儿卖。”
“那还能去哪儿卖?”这话一出,人群声瞬间停歇了。
旁边一城管脸色耷下来,说:“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了还,谁说的给我站出来,老子看谁今天胆子那么大!”
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答应,尤其卖菜的小贩,本打算推上板车,背上背篓,挑着扁担就往外跑,这下谁都不敢往外挪步了,那些早已跑远的庆幸自己腿脚快,这些还未撒腿的心里既愤懑又懊悔,谁也不敢吱声,也不敢有过多的动作,广场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三五个城管在人群中央走走停停,甩着电棍,指向卖菜的贩子,又看向人群,“你们他妈的,是个男人就给老子站出来!有脾气说还没有脾气承认?今天要是没有人出来,你们几个就别想着走。”
秦三太指指那边的城管,向老汉示意过去看看,老汉的心思根本没在这里,他时不时问问女娃的票啥时能到,秦三太说:“马上就到了,咱过去看看昨天说要买票的那些老乡,说不定也在那儿哩。”
卖菜的贩子蹲在中间,人越围越多,“那不是你说的嘛!”秦三太挤进来,指着一中年男人就开始说,“你说了你还不承认,这里有规定不让摆菜摊子你偏摆,人城管都给你好好说了,你非得犟一嘴。”众人听秦三太的话就心惊胆战起来,领头的城管正听得入耳时,一城管便拿起电棍朝菜摊上乱挥乱砍:“我操你妈的,是你个狗日的东西,敢骂老子,他妈的有屁眼说没屁眼承认的狗东西,”
“全给老子掀起了,卖他妈的啥菜。”领头喊起来,那几个菜贩子的框框背篓全被打翻得糟蹋一地,人堆扩得越来越开,有的所幸躲进广场里站在高处拿出手机就开始拍,周围人轰轰的声音此起彼伏,菜贩子被挨了好几脚,抱头成一堆一口叫错一口喊冤,电棍在背篓上不断地砍打,被打得变形,菜叶子漫天飞舞,西红柿的汁溅得到处都是,领头的城管一脚一个踢,拾起旁边的打得稀烂的菜就朝那人身上扔去,走转向人群,叫道:“看他妈啥呢,以后你们那些卖菜的还敢在这儿卖啊,看见没,就这下场。”
这时,有人来劝有人继续发出轰轰的声音,拿手机拍摄的拿手机,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也站着,看热闹的走走停停,旁边路过的发出啧啧的声响随后便又走开了,人群越来越乱,女娃在人群中接过一颗糖,递糖的那人蹲下身子,又冲秦三太打打手势,面带笑容地对女娃说:“孩子,爸爸回来了,跟着爸爸一起去买很多的糖吃,我们再去找爷爷,好吗?”女娃看见眼前的这人既陌生又熟悉,但听到爸爸这二字便说不出来的惊喜。
二麻子此时从广场上跑了过来:“三哥,票拿到了。”秦三太应了一声便往外走,拉上旁边的老汉,老汉回头看看女娃不在,二麻子客气地说了一声:“广场上哩,票给她,她就跑过去了,等着你哩,叔。”秦三太回了一声:“是哩,刚看见跑过去!”老汉会心的一笑,终于要回家了。
城管挥着电棍又甩甩地上的菜筐子,越过人群吹着胸前的口哨离开了。议论的人越来越多,菜贩子捡起背篓筐子扑扑灰,不好意思看众人,便也离开了,环卫工人推着推车,拿扫帚清洁刚才被砍得一塌糊涂的菜叶子。
太阳照旧晒得炽烈,这座城市熟悉的味道也依旧在那里,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摩托车师傅的喊叫声,背背篓的人坐在树下打牌的吵闹声,宾馆大妈的渴求声,还有那些发廊的音响为城市添加的有动感的音乐声,所有的声音都又起来了,黄牛内心的狂野在这城市里驻足起来,他们的油嘴滑舌,面部猥琐,神出鬼没,偷偷摸摸,每日都在。
二麻子的眼睛一动不动,望向远处吃糖的女娃,看着女娃身旁高耸的男人的背影,既惊悚又无奈,渐渐模糊的身影使他的眼角湿润起来,他看向这座城市的一切,每一个人的喜悦、愤怒、悲伤、迷茫与无奈,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所有,看得越来越远,似乎想到了当年他来到遵义的时候。
“二麻子,干啥呢,你三哥前边儿等你呢,生意不做啦?你他娘的愣球啊?”龙五爷抽着雪茄走过来。
“啊,五爷,我这就过去。”二麻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