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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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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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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渡舟

                                            沧海渡舟

                                             黄志洪

                                               一

农历庚子鼠年,小微企业生意难做,除夕是个年关,也是个难关。那天,我和妻子冒着严寒,处理好客户的最后一笔货款,就驱车长路奔波,左赶右赶,才在下午四时赶到医院,来向我的母亲拜个年。我俩戴着口罩,排着长队,先是测体温,后是扫健康码,对新冠疫情的检测通过后,我俩一路小跑赶到病房外,隔着两道厚厚的不锈钢门栏,才遥遥看到了我们朝思暮想、时时牵挂的母亲。两个护工、两位护士和一位医生,五位女性架着颤巍巍的母亲,紧紧依偎着窗栏,其实母亲已在焦虑中等候多时。多年的病情变化与药物治疗,以及对家人的无限思念,使原本身体健壮的母亲已变得异常的瘦弱与无力,她苍老的眼神透过不很明亮的灯光,兴许是凭着记忆和声音,她还能清楚地喊出我的名字。而对我妻子,她却在匆忙间喊着“毛毛”的名字,可能是觉得喊错了,母亲还微微露出了一丝羞涩的歉意。我和妻子理解母亲的心情与处境,“毛毛”其实真是我母亲的乳名啊!

                                                      二

1949年农历八月,新中国诞生的礼炮刚刚响过,我母亲就出生于钱桥乡溪北村金巷一户普通的农民家庭。金巷是一个方向朝东的小村庄,二十来户人家。听祖上说,金姓人家最早是从安徽迁来,在此已有几百年历史,和村上另外的薛姓人家一直友好相处。村庄的北面有一条宽阔而悠长的河流,这是钱桥乡和洛社乡的界河,一座古老的庙桥连接着洛社的新开河和盛巷。我的外公是个身材魁梧、精明能干的石匠,他开的石磨远近闻名,口碑颇好。外公家里还有九亩肥沃的水田,他巧妙地轮种着水稻和茭白。每当茭白出市时,他会带着我大舅和大舅妈,一起肩挑着满筐的茭白,到无锡梨花庄和三里桥一带,沿街叫卖。和平稳定的社会,和一家人的辛勤与智慧,也换来了幸福的生活。1950年代初,我外公就造起了几间崭新的青砖厢房,为村上好多人家所羡慕。外公和外婆生了几个青一色的男孩,一直盼望着老来再生个女儿。我母亲的到来,使外公欣喜万分,为了让女儿好养,避免鬼怪捉弄,他亲自为女儿取乳名“毛毛”。女儿满月后,外公特意请人为她测八字算命,为其取名“桂凤”,寓意“展翅高飞”。我母亲年龄稍长点,外公常把她骑在自己的肩头,沿着村前村后的小道,看着田野的风光。春天到来的时候,外公还会摘几支红花郎花,插在女儿的发夹上。农忙时节,外公会带上胖乎乎的女儿,让她静静地端坐在田埂上,看着大家一起生产和劳动。想起女儿渐渐成长,渐渐懂事,我外公有无穷的劲头和念想。无疑,我母亲就是外公心上的宝贝,掌上的明珠。无锡解放后,我大舅参加了农村土改工作。土改结束后,我大舅考取了无锡市锡剧团,和著名锡剧表演艺术家季梅芳同事,村上人一时引为美谈。其时,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但我大舅离家后,家庭的重担也大部落到了外公的身上。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1954年,我母亲六岁那年,家庭发生了不测之变。那年的初夏时节,我外婆急性阑尾炎发作,疼痛难忍,命悬一线之间,外公连夜找人撑船护送她到无锡医院治疗。外公忙里忙外地安置好外婆后,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家中的天井里独自一人料理着稻种的发芽,他将一斗斗的稻谷倒入几个满满的大水缸。神情恍惚中,他一脚踩空,竟滑在了新长的青苔上,后脑勺重重地摔在了砖地上,一时起不来。闻讯赶来的乡邻们前来帮助,但大家缺乏相应的医疗急救知识,导致处置不当,等到医生赶来时,外公已经奄奄一息了。外公的意外去世,使家中顿时失去了坚实可靠的“顶梁柱”,好在我大舅和大舅妈撑起了家庭与生活的重担。为了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计,我大舅虽有万般的不甘与不舍,还是含着眼泪放弃了锡剧演员的公职,回到了老家务农。我母亲九岁那年,她背着他大哥和大嫂买来的一只紫蝴蝶结的书包,开始在周家弄小学上学。在七十多人的班级里,我母亲是一位记忆超强、成绩出众的学霸。她活泼开朗,乐于助人,常常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文艺汇演,并多次获奖,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一直担任着班级的大班长。小学三年级时,由于家庭贫困,我母亲曾一度辍学,后来班主任高进南老师前来家访时,他同情我母亲的遭遇和困难,通过买下我外婆栽育的莴苣苗的方式,代为我母亲付清了拖欠多时的书费和学费。经济困难时期,我母亲曾数次跟随外婆来到藕塘赤墩里的山上,刮下一些新嫩的油树皮,晒干后,在石磨上反复磨上几磨,在水锅上熬一熬,蒸一蒸,聊以充饥。危急时刻,好在家里还有一点家底,我大舅决定变卖掉厢房等一部分祖产,换来点籼米和粗粮,以便一家人活下来。当时,望着外公亲手建造的厢房被拆除变卖,我外婆和母亲坐在厨房里痛哭流涕,我大舅含泪劝慰道:“毛毛,只要人能活下来,条件好转了,房子以后还是可以再造得。”面对如此的困苦和艰难,母亲愈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小学毕业那年,母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钱桥初中,终因家境贫困而未能就读,这使她一生引为遗憾。许多年后,当我母亲遇到曾就读过初中的当年同学时,有的已是大学教师,有的已是国企老总,有的已是乡镇企业的掌舵人,而她还在为温饱和生机而不断奔波,这种心理的落差,常使她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在娘家务农期间,我母亲是一位出色的农家好手,她插得秧苗既快又好,收割稻麦也是一溜风。她还常和薛家的新娘子荷秀、小姊妹英娣等人联成一组,超额完成了不少的劳动定额。母亲知道,改变贫穷的命运,唯有辛勤的劳动与努力的付出。寒风中,烈日下,母亲常和外婆一起,不断地收割青草和晒着草干,卖出一船又一船的草干到收购站和牧场,以补贴家用。

母亲天生有一副好的嗓音,年轻时,她是村里出色的文艺爱好者。她酷爱锡剧艺术,也梦想走锡剧演员之路。每年夏、秋的空余时间,新开河、盛巷、溪北三个大队的锡剧爱好者,常聚在空旷的露天,一起联办多场锡剧演唱晚会。我大舅是策划和导演,兼做演员;母亲的堂叔锡诚收集剧本,整理乐谱又拉胡琴。夜色渐渐朦胧,琴声悠扬响起,我母亲便和盛巷的小姊妹王丽英联袂表演锡剧大联唱,常引得观众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像《沙家浜》《太湖儿女》《红花曲》等优秀锡剧,以及“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一花独放难成景,万紫千红满园春,高墙块块砖头砌,百川归海水成渠”,这一系列的唱词和唱功,以及蕴含的丰富哲理,通过母亲经常的传唱和诠释,在往后的数十年间,也深深地薰陶了我热爱生活,热爱祖国大好山河的情怀,使我逐渐地懂得了锡剧艺术的魅力。

                                                 三

1967年冬,我母亲和父亲在患难中结为夫妻。在这块深情的土地上,母亲走过了54年的风雨岁月和艰难历程,她也陪伴我们度过了无数难忘的时光。在生产队里,母亲是一位吃苦耐劳、勇挑重担的社员;在家庭里,她是全家人的主心骨,她时刻关心着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关爱着一家人的工作、学习、生活和择业。

我母亲和父亲婚后不久,就遭遇了接踵而来的困难。母亲婚嫁过来时,错过了生产队的口粮分配时间,他俩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口粮。由于劳动繁重,在次年五月初的时候,他俩的口粮就告罄了。面对新婚后还有六十元债务的窘境和尴尬,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一时陷入了困境,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俩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找到了藕塘东吴巷的亲戚,希望能借来一点粮食,以度过粮荒。其实亲戚家的口粮也异常的紧缺,但他们想起血浓于水的亲情,二话没说,就慷慨地借出了三十斤的籼米,让我父母俩人度过了四十多天的粮荒。我父母俩人每天限量七至八两籼米,三餐喝着清水般的稀粥,咬着牙关每天参加生产队繁重的劳动,麦收时节还要开早工、开夜工、插秧苗。终于熬到小麦和大麦出市,我父母再通过以麦换米的方式,及时还清了借粮。父亲和母亲一有空隙,就会一起去田野里割青草,有时还要赶几里外的地方,然后俩人挑着青草到打谷场上晒草干,卖出草干来增加点收入。父亲和母亲早出晚归的辛勤劳动,也获得了生活的回报。当年,父亲和母亲分到了生产队足额的口粮,还清了六十元的债务,还有十几元的盈余。母亲直至晚年还时时念叨,常常提起这些往事。那种生活的艰难和那份浓浓的亲情,使她终身难忘。

我家乡的田地原来有好多是坑坑洼洼、起起伏伏的,还有不少的水塘和荒滩,高高低低的乱岗和坟地一个连着一个。这些情况,既不利于农业水利灌溉和农机机械化作业,也不利于粮食产量的提高。为此,当地党委政府响应中央号召,在农村推进整田平地运动。为了多赚工分,增加收入,母亲克服男女性别与体力的差别,报名参加了青年突击队,和同村几位优秀的未婚女青年结成一队。整田平地是肩扛肩挑的人工作业,工作很繁重,劳动也十分艰辛。有的人试了下,就叫苦连天,临阵脱逃;但母亲不为所惧,风雨无阻,连续几年间,一次也未掉队。整田平地中,村里好多女青年划伤了手和脚,扭伤了腿,还压伤了腰,我母亲为此也落下了病根。通过多年的开垦和平整,如今,家乡的田地已是一片地势平坦、水网畅通的优质良田。岁月也许会记得,这里也有我母亲曾经的一份付出。

在生产劳动中,母亲与许多青年妇女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也赢得了她们的尊敬。村里一位木匠的妻子精明能干,干活麻利,常和母亲在劳动时上下合作,配合默契。平日里,俩人经常拉拉家常,相互赠送点农副产品和蔬菜之类,俩人胜似姊妹。新婚后,木匠和妻子俩人生下一男一女,木匠有技艺,妻子又能干,生活有了点好转。当时,农村的饮用水源来自清浊不定的小河浜,卫生状况令人堪忧。有一年,木匠不幸患上了细菌性痢疾,到上海大医院治理了好长一段时期,家里花掉了好多费用,却不见好转。后来,上海大医院直接开出了出院手续。木匠回到家里,面色日渐瘦黄,如果得不到根本性的治疗,这一个小家庭该如何是好?母亲闻讯后,她也很为小姊妹家的困难心急如焚。经四处打听,母亲了解到娘家有个人也得过这种病,通过吃中草药秘方的办法,后来痊愈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木匠的病情万分危急,母亲为此放弃工分,向队长请了假,和木匠的妻子一起紧赶急赶,乘摆渡船,终于在钱桥洋溪找到了一位民间中医,他开出了几剂救命的药方。回家途中,木匠的妻子已是囊中空空,还是我母亲支付的摆渡费。一个即将破碎的家庭,终于迎来了新的曙光。

我和弟弟的相继来临,母亲也从孩子呱呱堕地、牙牙学语和姗姗学步的喜悦中,渐渐感觉到家庭负担的沉重,但她总能想出许多好的办法来解决。每年立春、春分、清明与谷雨前后,母亲总会向长辈们讨教有关种瓜点豆的农艺知识,什么时候培育西瓜、香瓜、冬瓜、南瓜和甜粟等秧苗,什么时候培育四季豆、西红柿、茄子、菜椒和山芋等秧苗;什么时候移栽,一天浇几次水,什么时候施肥,特别注意的地方有哪些?以及一年四季24个节气,有关的农谚农言,母亲记得一清二楚。我家自留田少,但在母亲精心的布局和管理下,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蔬菜能自给自足外,母亲还能卖出许多秧苗和时令蔬菜,再买回点肉类和鱼类改善下伙食。

艰难中,母亲维持着这个家徒四壁、摇摇晃晃的家。记得小时候,夏天闷热难忍的夜晚,父亲还在公社砖瓦厂加班。此时,月亮已经升起,田间蛙声连天,蚊虫飞舞,母亲赤着双脚插秧归来,在河滩头洗好头,洗好脚。我们一起吃过晚饭,母亲就摇着一把蒲扇,一边拍打着蚊虫,一边轻轻搂着我和弟弟,一起坐在门外的一张旧春凳上,迎着田野里吹来的一阵阵凉风,看着闪烁的星空,母亲讲起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又谈起她在学校里读书的心酸往事。母亲想起故去的外公和外婆,常会唱起她喜爱的儿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和弟弟听着听着,就躺在春凳上,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夜色渐渐沉静,母亲还在摇动着蒲扇,静候着父亲的归来。

我九岁那年,在小学一年级的一次考试中,我的数学成绩获得了满分,学校通报表扬了我。母亲发现我有读书的潜质,为了让我有好的前程,下定决心要培养我。当我小学、初中、高中时期的一张张的奖状,张贴在家里雪白的墙壁上时,母亲总会露出一次次欣慰的笑容。1988年全国高考,我考取了北方的一所学校。儿子第一次求学远行,临行前,母亲彻夜未眠,她帮我叠着秋冬的衣服和床单,又担心北方的冬天来的早,怕我带的衣服少,抵不住寒冷。母亲总是不放心,总是担心我的安全,她反复提醒我到了学校要马上回信,有困难要及时告诉家里。北方的冬天还未来临,母亲就从家里寄来了厚厚的棉大衣,使我的同学一直好生奇怪。两年后,我毕业分配至无锡一国有公司工作,母亲又借钱为我买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关照我一定要珍惜机会,敬重领导,团结同事,尽快掌握好工作技能。1998年,我下岗失业,迷茫在家,还是母亲热情鼓励我尝试新的事业方向。经过八年异常艰难的跋涉后,我终于创办了自己的公司;这年秋天,我公司有一笔单子需全额垫资,还是母亲凭着多年的交情,向她的小姊妹无息借来周转,让我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2016年2月19日,母亲住院后归来,我们一家人相聚在竹影照相馆合影,留下了难忘的一瞬。那一刻,母亲如沐春风,笑声灿烂,笑意慈祥。

阳光总在风雨后,苦难也会有尽头。在生活的激流中,母亲是一位出色的舵手,她以铁一般的肩膀,和聪明伶俐的双手,让风雨里漂泊的家庭小舟,避过了无数次的漩涡和暗礁,静静地驶向了平和的港湾。只是那一幕幕难忘的往事,母亲还能再细细地倾听吗?

                                                     四

2021年的清明前,我的母亲带着无尽的留恋与牵挂,平静地走了。弥留之际,母亲还念叨着一长串的名字,有的是亲人,有的是老师,有的是同学,有的是乡邻,有的是她曾经相亲相爱的小姊妹。有些人还健在,有些人已故去多年。兴许,在她的记忆深处,那些人都是陪伴她走过最好年华,度过最好时光的人啊!

七十多年间,那么多的艰难,那么多的委屈,母亲一直默默承载,无怨无悔。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母亲生命的历程,是一首风雨激荡的诗,是一曲荡气回肠的歌,是一叶渡过沧海的舟啊!

我的生命里流淌着母亲的血与泪,母亲给我生命,给我教育,也给了我前行的力量。我想,母亲就是远行了一次,她一定会在桂花飘香的月夜,乘着风儿轻轻归来。这辈子啊,她离不开的是这个家,舍不得的还是这个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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