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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进一个类似舞台,或者是一个录音棚,实际是个办公室,只是周围的设备像舞台和录音棚而已,一个满脸笑意的小姑娘马上迎了过来,“李奶奶您来了,您请坐。”
郑明珠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我有那么老吗?叫阿姨!”
“好的,好的,郑阿姨您请坐。”依旧是朗朗的音,甜甜的笑。
“你不会是爱族人吧?”郑明珠的心由不爽变成了警惕,几十年前她第一次接触AI智能机器人时,是她供职银行的客服打来的,就是那副没有情感起伏的问答让她识破了它。如今AI已成了爱族,它们与真正的人类已经难以区分,郑明珠依然且只有通过说话的语调、语气、语感,以及问答的内容是否合乎场景情绪,来判断她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哪里哪里,我姓王,您叫我小王吧。郑阿姨,我们在爱族研究所工作,处处都是爱人,难免不受它们的影响。不过这样也好,和它们在一起永远不会生气,人要是不生气,怎么会生病,怎么会变老呢?对吧,郑阿姨?”小王故意把“变老呢”三个字拖长了点,显然是针对郑明珠刚才的话,然而这段话非但没有激怒她,反倒让她把心放了下来,“嗯,这语气变化丰富,爱人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这样的郑阿姨,我的导师吴中有博士正在做一个试验,小试验,马上就过来,他让我先和您谈谈一些基本情况,您看怎样?”
“不需要做记录吗?”郑明珠看小王什么准备工作都不做就问道。
“没什么可准备的,实际上您一进来有些信息已经记录下来了,吴博士和我随时都能看到这些信息。”小王手一挥前面出现了一个立体屏幕,上面显示着各色图像、文字和数字,然后再一挥手屏幕又消失了,“实际上在5G时代我们人类已经无迹可遁,现在是9G时代了,我们周边的每一粒微尘都被数字化了,还能指望有什么秘密隐藏起来?”
郑明珠抬眼望了望四周悬吊的东西,似乎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刚才的屏幕当中,甚至连骨骼都看得一清二楚。小王的眼睛也随郑明珠四处张望,并没有盯住自己,这让郑明珠略感紧张的心又放回了肚里。
“郑阿姨,吴博士招募志愿者的信息您肯定已经了解,他正在研发‘爱族9.9’,这是最高级的爱族人系列,星际智能协会不允许再研发新版爱人了。我们这个终极版的爱人主要具备普通人的性格与情感。关于普通人基于基因层面的性格情感问题科学界已经解决,我们现在要解决的是生存环境如何影响性格情感的发展问题。”当郑明珠的眼神不再移动,小王开始进入正式的话题。
“就是说你们想通过了解志愿者的过去,来,”郑明珠不能一下子准确地复述对方的意思,“来,来观察他们现在的结果?”
“有这层意思吧。”
“如果是这样我们双方的需求就不一致了,我参加你们研究的目的,是想通过现在的状况来了解一些未来的信息。”
“郑阿姨先别急,过去,现在,未来,实际是三位一体的,因果关系把它们有机地联系在了一起。即便是我们的需求有差异,总还是有共同点的,比如‘现在’就是共同点嘛。”小王冲着郑明珠狡黠一笑。
郑明珠觉的此话有点道理,况且既来之则安之,随便聊聊也无妨,反正最后的选择权在自己手里。
“那么你就谈谈我现在的情况吧。”郑明珠含含糊糊地开了个头,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该谈点什么。
小王却毫不含糊,她一挥手出来一面平面屏幕,上面全部是文字,她捡一些重要的信息与郑明珠确认,“您今年的出生年龄是七十五,对吧?我真该叫您阿姨,90后爱人给您的生理年龄评估是壮年,恭喜您啦郑阿姨!”
“90后爱人?”
“嘻嘻,我们把9.0版后的爱人叫90后。如果我没有说错,您这个年龄段的人曾经被称作80后吧?”
“那是过去的事了,80后谁还记得?现在你们这些30后都登台了,80后早就翻篇了。”
“您可别这么说郑阿姨,‘90’后不是给您这个80后评价为正当年吗?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我导师吴博士是个千禧宝宝,可他看起来还像个毛头小伙呢。”
郑明珠的心不自觉地“怦”了一下,但说出的话却像尖峰跳跃之后的余波,犹犹豫豫地变成了“一”字波,“我还正当年?别逗了,我自己还不了解我自己!算了吧,别用这些不实际不靠谱的评估来安慰我了。”
小王似乎有点懊悔,却依然坚持“90”后给出的结论,“郑阿姨,我可没有骗您,您自己不是还让我把奶奶改成阿姨吗?这说明您的自我感觉与‘90’后爱人的看法一致。小吴,给郑阿姨来杯全素饮料。”小王边解释边朝门口方向喊了一嗓子。
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青人,只见他身材笔直如松,肤色白皙,眼型偏圆细长,鼻骨窄细挺直,宽大的下颌角让整个脸部呈方形,由这些精致五官组合而成的骨相却异常柔软,起伏转折顺滑自然,给人一种梦境之美。
“小吴,这位是郑阿姨。”小王的话让郑明珠发直的目光回到了正常。
“郑阿姨好,您请品饮。”小吴说话、动作与普通人无二,但是面部表情还是不太自然,郑明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小王代替回答说,“谢谢你啦,小吴。”
小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回应片刻才离开。小王继续她的话题,“您肯定看出来了,小吴是爱人,是个‘80’后的爱人,他的体貌基本是按吴博士的形象塑造的,像个年青小伙吧?所以您还处在正当年一点都不夸张。”
是呀,按正常的年龄来算,千禧宝宝可以当自己的孩子,他们还是年青人,自己不就是壮年吗?
感觉郑明珠进入回忆思考状态,小王说起轻松的闲话,“小吴的大名叫吴晓悟,‘80’后进步最快的爱人,他的父亲自然是吴博士。自从所里制订了《反歧视爱族人》规章后,他可在意了,谁要对爱人不客气,他立刻就会报告给所领导。行事也像个毛头小伙吧?”
又是毛头小伙,自己的第一次不就是个毛头小伙吗?那是她的初恋,大一认识的,她把自己的初吻献给了他,毛手毛脚的。如果后续再坚定点,不对,应该是胆子再大一点,顾忌再少一点,索性把生米做成熟饭,父母的反对还有效吗?郑明珠至今没有想明白,他们死后给她留了那么多的钱财,为什么当初还那么在意对方家庭的经济条件,毫不留情地让她斩断与他的交往呢?关键是他,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她而忍耐一下父母的歧视呢?唉,这不是毛头小伙又该叫什么?
“真是个毛头小伙。”郑明珠觉得还有聊下去的兴趣,“我是说爱人的评估应该是个综合值,能不能提供更详细的分项指标,比如骨骼呀,血管呀,五脏六腑呀”
“郑阿姨您可真够专业的,壮年的确是一个比较笼统的结论,我们当然能像体检那样提供分项指标呀。您想知道哪一项?不行我们先从外表谈起,比如皮肤?”
“好吧。”
“您曾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开始使用蜜桃润肤水,五十五岁左右的时候采用生物增白护肤粉,这种粉具体是用地雷花,学名叫紫茉莉的种子研制的,大约在五年前您开始涂擦纳米黄金闪肤脂。其实您的皮肤保养的相当好,即是受到岁月的磨蚀,现在也能通过皮肤细胞再生技术让它回到少女时代,甚至是婴儿时期的肌肤。”
“说的不错。”
提起肌肤之美,郑明珠属于名副其实的“白富美”。告别了自己的初恋,她依然有成群的追求者,但她记取了父母划定的底线,只和同阶层的交往。起初她发现父母的坚持的确有道理,与原生家庭背景相似的男士相处,消费习惯与社交理念基本相同,感觉十分舒适轻松。可是时间一久,特别是遇到一些具体的事情,郑明珠想不起来是那些具体的事情了,“白富美”对“白富美”就像针尖对麦芒,再好的皮肤也会被“刺青”,上面就四个字:互不相让!
每当郑明珠回忆往事时,小王就会用心脑感应法接收到吴博士的指令,“等等,再等等,她的思绪还没有转回当前。”
同时小王每谈到一项指标,郑明珠反应不一,但总有一些故事在脑海翻腾,吴博士就通过非接触式心脑读取分析仪将这些“情节记忆(semantic memory)”记录下来,郑明珠身后的那个伪装成古董的电风扇就负责干这些活。
分析到五官指标时,小王更加感叹,“耳聪目明呀!郑阿姨,我几乎再找不出别的词来夸奖您啦。”
出乎小王的预料,郑明珠刚才还略显得意的表情,一下子又不高兴起来。她想起了什么呢?
耳尖有什么用?如果什么声音都能不加屏蔽地进入它,还不如是个聋子的耳朵,做个摆设配件得了。目明更没用处了!花里挑花挑花眼。京津冀一带的人说你没眼力见就是没眼色的意思,可是有人说这个词叫眼力劲。郑明珠闲来无聊时曾研究过这两个词,她觉得无论是眼力见还是眼力劲,它们更接近眼里没水的意思,也就是眼光浅弱,看不透事物的本质。郑明珠越来越觉得自己眼力不行。
从什么时候家人开始催婚的准确时间记不清了,之所以说是家人,是因为除了父母之外还包括整个家族的成员。仅仅是家人还不够,催婚在当时似乎属于举国运动,甚至是地球行为,邻国日本《不能结婚的男人》开启了“注孤独”(注定孤独一生)的N季连续剧,郑明珠一集不落地跟剧跟了N年,剧中几乎穷尽了一切不结婚的理由,里面的情节演变发展,甚至是男女主人公下一句的台词,郑明珠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然而结果呢?根本没有结果,它就是个没完没了的电视剧,
剧外的郑明珠也没有逃出无果的状态,她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想象,剧里剧外、想象与现实相互交织,彼此影响,不知不觉间自己就成了剧中人。
那究竟是个什么年代呀!什么都能听到,却什么也分辨不清;什么都能看到,却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相。回眼一望,不过是一个犬鸦聒噪、乱花迷眼的时期。而那些什么都听什么都看,“耳聪目明”的人成了真正的受害者,这不是眼力的问题是什么?
小王趁这个时间把话题又转到了爱人身上,“外部感官灵敏是我们普通人获取信息的主要途径,这个结论同样适用爱人,小吴的视力听力装配的是最先进的零件,他获得的信息就多,在其它配置相同的情况下,小吴的心智进化远远超出了他的同伴。他在争取爱族人的权利时曾说过,普通人即便是还没有出生,即在受精卵阶段,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此时这个受精卵有感情吗?有智能吗?我们爱人也是你们普通人造的,从我们一诞生你们就赋予了我们智能情感,并通过仿生技术让我们有了神经感知,我们和从普通人子宫里造出的生命有什么区别?”
啊?爱族人已经开始从哲学角度思考生命问题啦?
小王的话提醒郑明珠,思考决策不是五官的功能,而是大脑决定的,难道是自己的脑子不够聪明?
“郑阿姨,感官感知的东西最后还要与大脑的反应关联起来才有意义。再次恭喜您,您大脑的蛋白质质地精良,糖代谢有条不紊,也就是您大脑思维的物质基础正常。”分析到大脑状态时,小王的这番话打消了郑明珠对自己脑子的怀疑。
可是转而一想,郑明珠确信它们是脑子想的,如果自己脑部健康,为什么就没有做出一项自己的决策,总是跟着别人的思路,被别人的脑子所想牵着跑呢?
在自己适宜婚嫁的阶段,每天打开手机电脑,收到的都是关于婚姻家庭的信息,一会儿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一会儿说物质基础是婚姻的唯一所依,然后是养儿成本与辛苦,婚后变心与出轨的信息,简直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以至于一段时间郑明珠都不想和已婚男同事说话,见到带孩的女同事情绪激动自己也跟着掉眼泪。
等明白过来这些推送的消息不过是“大数据”加“算法”导演的恶作剧时,郑明珠突然发现一个现象,“贼”没了!这个贼不是被移动支付技术灭绝的偷现金的贼,而是周边适合自己婚嫁的男人没有了。当然这个现象反过来也证明了男人靠不住,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男人耐心等等她呢?姐不嫁了!
大脑是什么?没有电信号时,大脑不过是一堆蛋白质和脂肪的混合体,一想起那坨白花花的有机物,已经素食多年的郑明珠甚至会产生生理反应。那么同样的蛋白质和脂肪,怎么会反应出不同的意识?是什么造成了她在选择最多的时候作出了不选择的决定?你可以把错误归因于社会、环境、算法等等,唯独后果必须自己承担。
大脑健康只能证明欲望健全。饮食男女的一切郑明珠样样具备,不结婚可选择同居,蹬了大活人再买个机器人伴侣,性与爱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从来不用在乎“他”的情绪,随时可以让“他”休息,自己约几个“了凡族”(单身族自称)游山玩水,胡吃海喝,日子滋润着呢。奇怪的是做过这些后她总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像什么?她一时也形容不出来,也许就像是做梦魇住了,被什么东西追赶,想跑脚用不上劲,有时是和什么人纠缠打架,想发力手却不听话。
十几年前郑明珠在几个朋友的串纵下终于尝试了一次失重飞机,也许那次感觉比梦魇的感觉更真实一点。那次旅行就像一次实验,飞机飞到一定高度后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然后让人和飞机中的物品全部处于失重环境中。飞机爬升过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和普通乘机时的感觉差不多,谁知飞行时间不久,发动机忽然没声了,接着安全带卡扣自动打开,就在这一瞬间,机舱内没有人与物的差别,它们全部失控漂浮起来。郑明珠感觉心脏好像要从肚子掉出来,胃里翻江倒海,耳朵难受的似乎要炸裂,晕眩的脑袋别说分清东南西北了,连上下左右都辨识不来。郑明珠手脚乱抓乱蹬,但是就是用不上劲。她是在喊还是在哭,自己也不清楚,时间经历了多久也记不得了,她能清楚想起的是听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后,她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机舱的地板上的情景。
回到地面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破口大骂那几个撺掇她的“狐朋狗友”,可惜她的通讯设备上飞机前被没收了。晕晕乎乎地下了飞机后,体验小组领队,也可以说是教练,或者是导游,带着他们又做了一遍登机前的适应动作,然后是现场总结,“……。虽然我们只在短短几分钟内失了重,但已经体会到了那种无力感。我们的身体需要重力,有了重力才能脚踏实地。同样,我们的精神也需要一种力,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压力,如果失去了压力,我们的精神就会空虚,我们的灵魂也会漂浮。大家回去后好好想想,你就不会再惧怕什么生活压力,工作压力,学习压力了。如果今后有人喜欢压力了,我们应该感谢今天的活动,它给我们身心充实了一种最长久最优质的能量!”
没想到这场失重体验科教活动最后却以人文思考而结束,郑明珠也明白那几个坐过失重飞机的朋友为何集体骗她的原因了。
“郑阿姨,有医学机构要您献过血吗?或者您输过最新的超级免疫血清吗?”
小王一边问一边拉起郑明珠的左手上下翻看,突然间她做了个什么动作,郑明珠分了点神,等再集中精力看自己的手掌时,似乎感觉中指有点发木,然后又见小王一转身往身后的一个箱子里放了件东西,转脸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说,“哟,郑阿姨,机器检测显示,您身体内的各类抗体完美无缺,您一定是输过最新的超级免疫血清了,我们所的研究人员还没输呢,您可真超前呀。”
“你刚才采集了我的血?”郑明珠愠怒地问。
“嘻嘻,郑阿姨您别生气,我刚才是用特殊试纸擦了一下您的手指,我们是全球最先进的研究所,只需要您身体排出的一点点汗液就能得出您的血液全信息要素。”
郑明珠看了看左手中指,跟别的手指一样,也没有木的感觉了,再望一眼小王那张稚嫩、俏皮、纯净的笑脸,波动的心情一下回到均线范围。郑明珠根本没想到小王刚才接到吴博士的指令是,“不要征求她的同意,立即采集血液样本!”
“根据您的汗液分析,我们来看看,嗯,甲肝、乙肝、丙肝、丁肝,……。再看看冠状病毒科的,SARS ,MERS,SARS-CoV-2,……,AORV-31,嗯嗯,我说您肯定打了最新的免疫血清素,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全的免疫抗体。”
“你在说什么?我除了小时候打过疫苗外,长大后再没有打过什么针,最多是检查身体时被抽过血,还有就是献过两次血。我更不可能感染过任何冠状病毒。”郑明珠嘟嘟囔囔地纠正着小王的说辞。
“啊?”小王眼睛睁的有点夸张,“您这些都是天然抗体?”
郑明珠点了点头,她献血不是救人用的,早有医院把她盯上了。
“不行不行,我得给我们所长反映反映您的情况,您得给我们血液实验室献点血,我没听说过这么强大的天然免疫力。”
“这,这,这项指标也很神奇哎!郑阿姨,您不但免疫力强大,而且没有基因缺陷,也就是如果是单性生殖,您的后代发生已知遗传性疾病的概率几乎为零。我要是您生的就好了,多完美的基因呀!”
随着小王不断“啧,啧”的赞叹声,郑明珠心情曲线又七上八下,她想起从失重飞机回来后的那段日子。她愿意回家和父母同住了,他们也需要有人照顾,她与他们谈心,追问生命的意义。父亲说生命在于运动,他说到做到,他临死前还研究证券赚钱。母亲说活着就是奉献,她也说到做到,为一家三口的身体健康,她至死都不放弃自己做饭吃。他们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郑明珠终于明白,生命在于勇敢选择,她开始了行动。
她到人工生殖专科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结论是虽然已停经,但卵巢外形饱满,未见萎缩,再结合她的年龄和身体其它指标,如果采用高效能雌激素干预,再次排卵的概率为80%。
“当然,您是知道的,四十岁后卵子的质量就无法保障了,那么停经后再排卵的情况可想而知。医学记录有这种情况,但在我们医院还没有做过这类案子。如果您真的想做,风险可要想好。也有对您有利的一些情况,您的子宫状况良好,身体没有任何基础病,如果以前冷冻过卵子就好了,保您可以抱个大胖小子。”
生殖不是看病,医生的态度有点暧昧,一切似乎和二十多年前一样。那是一次大的瘟疫过后,也不知病毒触发了人们的哪根神经,突然间生命中最原始的动能如郁勃的暑热,结婚的,离婚的,单身的,全部释放出一股孕育新生命的烈焰。整个国家也跟着躁动起来,一个叫应华华的女士把一家单雌生殖中心给告了,这家医院因她未婚,无法提供伴侣的“自愿放弃基因延续证明书”,拒绝给她提供冷冻卵子的技术服务,法院几经审理判她胜诉。郑明珠这才意识到生育是女性的一项权利,阻止单身女人生孩子是一种性别歧视,是对单身公民的人格侵害。郑明珠也趁热跑进了医院,她也要对世俗偏见发起一次挑战。
结果?唉,怎么说呢?那年郑明珠刚过三十七岁,可那时医学认为女性在年龄三十五岁后,卵巢功能已经大大衰退,无法再取出优质的卵子,也就没有冷冻卵子的必要了。医生只给她讲风险,不给她打包票,她走了几家医院之后歇息了。
“哼!医学进步了,可医生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为什么他们总是模棱两可?就不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吗?难道出了医疗事故我会告他们不成?没有一点担当!算了,不到四十都没冒的险,难道等到六十岁再去冒吗?”郑明珠从失重飞机获得的勇气又被医生的几句话气跑了,她又有了新的体悟,生命在于懂得放弃。
此时,小王收到吴博士的指令,“可以让她走了,她永远决定不下来是否报名参加志愿者的。”
小王立即露出神秘的笑容,“郑阿姨,怪不得您保养的这么年轻,我有80%的把握说,您的孩子是通过代孕出生的。”
郑明珠脸色顿变,“你怎么知道?”
小王侃侃道来,“您看,您的子宫肌肉紧实,您的骨盆没有变形,您的身材还用说吗?嘻嘻,连您自己都看得见嘛。郑阿姨,我们研究所的数据库显示,在您最佳生育的年代,大约有20%的白领职业女性选择了代孕来生孩子,所以,”
“所以,所以什么呀?亏你是个博士生,你那80%和20%是怎么来的?怎么算的?前提假设是什么?你们是什么研究机构,我怎么会想到参加你们的志愿者!”郑明珠是站起来说这些话的,话音没落人已经转身离开。
小王追到门口大声喊着,“郑阿姨,郑阿姨,您还没有见我们吴博士呢!”
门口对面房间走出一个人来,“见个啥呀,人都跑了。”
“好不容易才来了个报名的,您还要放掉。”
“对于一个瞻前顾后无法做出决定的人,要么拉着她走,要么推着她走,怎么着都会很累。”
“您怎么肯定她不会参加志愿者呢?教授。”
“我还要问你呢,你王爸什么时候给你的心理学轮子(此处指现成的程序模块)升了级?糊弄个百分数就让顾客落荒而逃?老实交待。”
小王是所里王博士团队的女儿,现在交给吴博士做测试,当初小吴是交给王博士做的检验。因为吴博士说“王爸”时经常跑调,不注意就听成“王八”了,小王很不高兴,就怂恿吴晓悟把“吴爸”叫成“乌龟爸”,吴博士听了“哈哈”大笑,“乌龟王八结亲家,干脆把你家小王嫁给我家小吴算了。”他给王博士提议说。
“要我交待?您先把您儿子管好吧,究竟给他加了什么轮子,看人的样子怪兮兮的,不是个什么好鸟儿。”小王不愧是“90”后,应对起来不加思索。
“哈哈哈哈!”吴博士斗不过小王,大笑而去。他心里在想,只要把郑明珠的思维模式做成新轮子,加载到吴晓悟身上,爱族人想结婚要后代的倾向就不用担心了。小王此时当然读不到吴博士的想法了,他把那套心脑感应芯片给关了。
……
戴明珠把手机“啪”的一声甩到了茶几上,“神经病!什么乌七八糟的怪论,简直是胡吹冒料!”这时她一人在家,父母绕着楼下小区院里的一处小花园“推磨”。
戴明珠是年二十九从京城飞回首府的,她有几年没回新疆了,这次探亲下了很大的决心。她原来就怕遇到同学和熟人,新冠疫情把她困在家里后这种担心反而不存在了,可是每日面对同样不能出门的父母,另一种尴尬却出现了,他们三人整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已经是三月下旬,戴明珠还没有接到总行全面复工的通知,她所在的运管部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上班,外地未返京人员根本用不着排班。这在过去是巴不得的好事,可是近两个月的空闲却让她越来越空虚,越来越焦虑,她真后悔在家过十五,早几天形势没那么紧张,提前改签回京多好呀。如果这样她肯定不会翻看这篇小说了,也不至于引起她的千头万绪。
这篇《悬浮人》刊登在一家叫“夜雨梧桐”公众号上,这是以前同事推荐的小公号,好久都没有关注了,如果不是“把手机翻遍了”,怎么会看到这样的晦气小说?最让戴明珠生气的是,小说里的郑明珠名字和她相同就算了,她的家境和婚育经历也和自己有80%的相似度,这怎么能够让人忍受?可是现实却让你不得不忍受。戴明珠和郑明珠一样,至今都没有搞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单身了呢?这并不是当初的选项呀?独身似乎、已然流行开来,如今的状况自己也能接受,可连累父母却于心何忍?眼看他们日渐衰弱,她想让他们与她一起在京城生活,或者在燕郊给他们单独买一套住房,这样照应起来就方便多了。但是一提这些方案他们就不吭声了,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们到那里干什么?”
其实,小说中提到的冷冻卵子正是戴明珠的解决方案,她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和父母商量一件事:冷冻卵子!冷冻卵子之后干什么?等待以后有合适的结婚对象,采取人工辅助生殖技术进行生育;如果最终难以成家,那也解冻卵子体外受精,做一个单亲母亲!可是每次看到父母心存不甘,又充满期望的眼神,她就无法说出自己的方案。还有法律问题,12月份一个叫徐枣枣的未婚女性被拒绝冷冻卵子后,把一家医院告了,官司还没有结果,如果败诉了还是不能在大陆做这个手术,那么自己要不要到香港去做呢?一系列的不确定也让戴明珠无法向父母开口。
小时候戴明珠就听说蝙蝠是老鼠吃盐变的,今年是自己的本命年,如果这次新冠病毒不是蝙蝠带来的就好了,她心甘情愿变身蝙蝠,悬挂在树梢、崖壁,不再接触地上的一切,那该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