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吴小兰的头像

吴小兰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3/31
分享

草席人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几根细细的银丝样的东西硬是从我严丝密缝的头皮里钻出,在发根处闪着幽幽的白光,如同黑夜里非洲黑人洁白的獠牙,耀眼、阴森、恐怖;而且蓬勃发展,一副要把有生以来就陪伴我的那满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硬硬驱赶出境的架势。对此我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它到处肆虐。就是在这样一个“谈死太早,谈爱情又太老”的尴尬年纪,我开始喜欢谈往昔。谈“三餐难见米粒一年不知肉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难日子;谈“跳格子、捉迷藏”家里邻里兄弟姐妹嬉戏玩耍的快乐时光;······在谈的过程中其实也流露出:生不逢时的深深感慨;年轻不再的淡淡忧伤。有对青葱岁月的无限眷恋,也有苦尽甘来的如释重负。因此,我痴迷谈往昔,而且我惊讶地发现,这是如我一样来到世间一万多天的人的通病。这不,前天,我和我一些年近半百的朋友,刚聚在一起侃大山,话题就很快又聚焦到了那懵懵懂懂的年代。这次,我的思绪飘飞到那个与草席为伍的日子。

我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我的家乡是南安市金淘镇,当时叫南安县金淘公社。金淘虽是个著名的侨乡,可当时交通不方便、通讯不发达,外出的人大都杳无消息。所以,家家户户都非常贫困,人们除了耕种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外,织草席就是他们唯一的赚钱途径,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先进的机器,都是纯手工编织。就这样,金淘也就成了草席之乡,小至四、五岁,大到八九十岁,只要手能动的,几乎人人都会织草席。在这支织草席的大军中,妇女是主力军。白天,她们抓住田间地头劳作的空隙;夜晚,她们牺牲休息的时间起早摸黑。可以说,只要在家里,除了吃喝拉撒,除了短短的几个小时的睡觉,她们都会在席机旁织草席。席机,那就是她们的阵地,那就是她们的战场。在她们眼里,草席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是油盐酱醋,就是一切需要用钱购买的必需品,就是幸福的人生。因此,她们不叫苦不喊累,而且乐此不疲。熟能生巧,在这样长年累月的编织下,她们个个都成了织草席的行家里手。金淘的女人啊,可以说一生都是在席机旁度过的。襁褓时,她们被大人背着织草席;长大时,她们背着别人织草席。在席机旁,她们织走了懵懵懂懂的孩提时代,织走了美丽的青春年华,也织就了自己的白发苍苍、儿孙满堂!金淘女人的一生,是平淡无奇的一生,但她们用勤劳的双手,做好一件事,成就一个家。经她们手送出去的草席,给成千上万的人们带去了夏的清凉、冬的温暖。这些普通的席子,走进了无数寻常百姓家,走进了众多达官贵人户,甚至在后来交通比较便利后跟随着返乡的番客们跋山涉水、远渡重洋。以至于后来只要提起草席,人们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金淘,想起金淘那些巧手的女人!

我的母亲也是织草席的能手,甚至可以说是高手。织草席一般要两个人配合,一个叉草,一个压筘。但是母亲却经常是自己一个人操作。虽说我的祖母也是织草席的能手,可当时她的两个儿子——我父亲和我叔叔已经分家,祖母帮谁都不好,所以通常谁都不帮。父亲是村主任(当时叫大队长),田间地头的活忙完后,就去大队上班。他又读过几年书,就是空闲在家,也是捧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书,翘着二郎腿看得津津有味,织草席的事是从不插手的。母亲任劳任怨,虽然她也是村妇女主任,跟父亲一样,也可以领工资,但她一句怨言也没有。两个哥哥要读书,又好动,坐不住,不大能指望上。我年纪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虽说那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但我在家的地位却明显比两个哥哥高,母亲是不舍得叫我帮忙的。

草席有大、中、小三种尺寸。大的一般需要两个人配合,小的价格较低。据于我们家的情况,母亲总是选择中等尺寸的,这样便于母亲自己一个人操作,而且价格也不会太低。母亲叉草“快、准、狠。”她右手拿着叉草用的竹板(俗称:“席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起席草,快速准确地叉到竹板头部的一个鹰嘴样的小口里,又快速准确地插进众多麻线围成的隧道,然后沿着这一隧道继续前进,直到隧道口,也就是麻线的另一端口。到达端口时,只见母亲的右手上下狠狠地抖动了一下,伴随着“切”的一声,叉在鹰嘴里的席草就落了下来,如同一架到达目的地的飞机,稳稳降落到了跑道上。麻线与麻线之间有空隙,手艺不好的或注意力不集中的,竹板很容易插到缝隙间,这样就会前功尽弃,必须重头再来,母亲是从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她技艺高超,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后来我读到了欧阳修的《卖油翁》,我觉得我母亲叉草的准确度与那个卖油翁倒油进钱孔的准确度是可以相媲美的。母亲叉草的速度飞快,就算像祖母这样操作了五、六十年的巧手,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有时祖母乘着婶婶不在家,偷着帮忙压筘,每次总是祖母的筘刚压下去,母亲已经叉好草在等了;而如果母亲压筘,母亲筘抬起来后,祖母也才刚叉好草。母亲叉草的姿势非常优美,两只虽然布满老茧却不失美感的手上下、左右飞舞着,该轻柔则轻柔,该粗野则粗野,那细细的席草和扁扁的竹板就如同舞者的手中的道具,随着由席草叉在竹板上的声音、竹板与麻线的摩擦声、竹板上下抖动的声音、用力压筘等声音汇集而成的交响曲,翩翩起舞。这场面不仅壮观,而且美轮美奂。我就是在这样的胎教中出生,婴儿时代又接受这样的启蒙教育,(那时候母亲织草席总是要么把我背在背上,要么把我放在席机旁的摇篮里,时不时用脚踩踩摇篮摇摇我,好让我乖乖地躺在摇篮里,以免影响她的工作),所以我习惯这样的场面,以致我长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没听到母亲织草席的声音就难以入眠,这种现象直到我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后才有所好转。

母亲十分重视草席的质量,她织出来的草席堪称精品,是集市上的抢手货,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也难怪,这些草席所用的材料都是母亲精挑细选、精心制作的。准备席草时,母亲都会把小的席草抖出来,长的抓起来,只留下那些长短一致大小一样;遇到泛黄的席草,母亲是坚决不要的,即使是在叉草时才发现的一根半根哪怕是只有细微泛黄的,母亲也是决不含糊,毫不手软地弃之一边。搓麻线时,母亲尤其注意麻线与麻线之间的接缝,母亲说接头处一定要接好,这样在压筘时麻线才不容易断,因此在接线头时母亲总是反复揉搓,把接缝接得非常结实。“磨刀不误砍柴工”,母亲搓出来的麻线,不粗不细,细了容易断,粗了浪费麻,而且不好从筘上的孔穿过,母亲就像一个精准的精算师,把麻线的粗细计算得毫厘不差,而且接缝非常完美,简直是天衣无缝。在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下,母亲织出来的草席,席草与席草之间没有缝隙,连接得非常紧密,完全看不到麻线的存在。席面平整光洁,摸上去非常平滑,一点也不扎手,既没有因为席草的大小不均而导致的微波荡漾,更没有因为麻线的断裂而引起的凹凸不平。草席色泽嫩绿,十分纯正,一点杂色也没有,铺到地上,如同春天刚发芽的小草,焕发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这简直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面对着这样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作品,有谁能抵挡得住诱惑?有谁能不把它视作珍品,争先恐后抢着要呢?更何况它透气性强,而且冬暖夏凉,是当时人们四季必备的床上用品!

我与草席真正结缘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学校要求男女同学同桌,说是避免同学之间上课讲话,而且我是班长,必须带头。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我遇到男同学都会像遇到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更何况是跟他们同桌,这我是打死也不愿意的。于是我就开始抗争,当时我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读书。我的想法很美好:只要我在家好好干活,父母就不会叫我去上学,我就可以躲开瘟神一样的男生。于是我开始不去上课,尽管我是如此地酷爱学习,酷爱学校,以至每次听到学校上课的铃声我都会悄悄站在窗前,久久眺望那不远处的、令我迷恋的校园,心里满是留恋和落寞,久久难以释怀。但执拗的我还是初衷不改。我躲在房间里学搓麻线,在母亲独自织草席时腆着脸去帮她压筘,筘很重,我总是压得很吃力,但母亲对此视而不见,她想让我因为忍受不了劳动的艰辛而珍惜读书的机会。可我无动于衷,这样的劳作与跟那些瘟神相处一桌,又算得了什么!但我有时还是会嬉皮笑脸地夺过母亲的竹板来叉草,叉草比较轻巧,但技术含量比压筘高。如席草每次只能拿一根,可我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老是不听使唤,经常一下子就拿了好几根,只好是拿了放,放了拿;而且也不能准确地插进鹰嘴,总是要反反复复好几次才能插上;竹板带着席草穿越麻线隧道时,席草有时会因为鹰嘴没咬紧而中途掉落,有时却因为鹰嘴咬得太紧以至到隧道口都没有掉落,并且跟随着竹板原路返回;竹板也时常会因为我右手没有保持一贯的笔直和一样的速度而斜插到麻线外,甚至有时会把麻线弄断,弄断麻线是很麻烦的事,必须停止操作,重新把麻线搓上才行。母亲是个急性子,但她却不反对我叉草,总是很有耐心地看我笨手笨脚地操作,即使弄断了麻线她也从不斥责,总是默默地熟练地把麻线搓上。也许是遗传,也许是天赋,也许是因为害怕父母不满意我的劳动而驱赶我去上学而用心努力的原因,我很快就掌握了叉草的窍门,并且开始熟练起来了。但这样的日子维持不到一周,在班主任周老师一天三趟的动员下,在父亲怒吼着说“如果不去上学就把我扔到溪里去”并真地硬扯着我往溪边拉的恐吓下,更是在我深藏于内心深处热爱学习的情感难以释怀的驱动下,我半推半就地背起心爱的书包,又重新跨进了日思夜想的校园。好在那个规定在实行一个学期后就禁行令止、无疾而终,也好在那时跟我同桌的男生比较白净,看起来不至于太恶心。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周老师,感谢他踏破铁鞋地造访,感谢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才成就了今天的我,成就了我今天还算得上的知书达理。我这次抗争取得的最大成果就是学会了织草席,在以后每逢周末的日子里,我就成了哥哥们的替补队员,甚至有时在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被委于重任,担负起叉草的主要任务,与哥哥们配合着织草席。

在所有织草席的日子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那年中考,语文考试时我没有按规矩把作文写在考卷的作文格子上,而是写在草稿纸上,因此没有作文成绩,也就没有考上心仪的中专,一般中专志愿又没填报。于是就落榜了。当时我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上高中,要么复读。我和父亲的意见是不一样的。父亲想让我复读,可我不愿意当复读生,那是多没面子的事啊!想想我也曾是班级的好学生,众星捧月的,怎能沦落到复读的地步?更何况我那些同班的好朋友都要读高中,如果不是迫于家庭的压力,我本就不想考中专的。可父亲态度坚决,竟然给母亲下最后通牒,如果我要读高中,不允许给我交学费。倔强的我不愿意多做恳求,于是决定自己赚学费,这在当时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织草席。于是,在暑假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成了织草席的主力军,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坐到席机旁,晚上不到十一、二点是不上床休息的。好在当时两个哥哥已经结婚,一个嫂嫂上阵配合我压筘,另一个嫂嫂搓麻线。母亲则操持家务,做后勤保障工作。在这样起早摸黑、不停不歇的劳作下,而且经过多年的磨练,我的叉草技术已大有长进,完全可以与母亲相提并论了,嫂嫂们也是织草席的好手,所以尽管是一根席草一根席草的叉,一根席草一根席草的压,但我们基本上每天都能织二件草席,最高峰曾经有过一天织三件的纪录,粗略计算下来,我大概每天要叉草一万多次。虽然天天手酸腰疼,但由于心中有目标,我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充实,很幸福。暑假结束时,我和嫂嫂们已经织了近百件的草席,当时一件草席可以卖一块五左右,共卖了一百多块钱,我上高中第一学期五十多元的学费已经绰绰有余,不用向父亲伸手了。就这样,我凭借着编织草席,把自己织进了高中,织进了大学,也织就了我今天的幸福生活。

后来, 随着时代的进步,草席迈进了机器化的大生产。金淘的女人,也就不再编织草席了,她们开启了别样的草席人生。她们从偏僻的农村走进北京、上海、广东、深圳等繁华的都市,走进各行各业。带着编织草席的吃苦耐劳、心灵手巧,她们如同我一样,开始编织自己更加美好的生活、更加绚丽多彩的人生!她们中不乏熟练工人、公司高管、企业家、政府部门干部......但无论从事什么行业,心细如发、坚韧不拔、勤劳淳朴、踏实肯干的织草席精神,永远在她们身上闪闪发光、熠熠生辉,并随着她们的脚步,走进了千家万户,走遍了神州大地,在无数中华儿女的心中生根发芽、世代传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