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
网站用户
这个冬天出奇的寒冷。
似积攒了多年的仇怨，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杨地跌落下来，霎时间，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山峦老妪般疲惫的延伸向远方，风复仇般的嘶吼着，村头的几排村老槐树交叉着枝条，合力抵抗暴风雪的袭击，但很快就失去了抵抗力，邋遢着干枯的身躯，在凛冽地风雪里哆嗦。一只乌鸦嘶哑着叫了几声，艰难的独自飞过风雪……
像这般恶劣的天气，人们是不会出来走动的，都是紧闭家门热炕头，或睡大觉，或倒家常，忧愁眼前的日子，谋划来年的生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西北农村，土地还是贫瘠，物资依旧匮乏，人们还在饥饿和穷困的无奈中，诚惶诚恐的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李家庄，一个居住有百余户人家的古老村庄，雏鸟般柔弱地依偎在山坳里。暴风雪已连续下了好多天，依然没有停的迹象，强劲的西北风搅着棉絮似的大片雪花扑打着大地。远远望去，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视野里尽是刺眼的白，风雪俨然成了这片贫瘠世界的主人，霸道地占据了一切，就连入村的小路也完全被侵占，已然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
这时，村东头，一个身影正顶着风雪，艰难的向前移动。从身形辨别，应该是个女娃娃。顺着风的方向，依稀听见嗡嗡嘤嘤的哭声，由远而近传来。她在哭。
“啊----”终于，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如火山喷薄，从这个女娃娃身上迸发而出。在这风搅雪中，愈显悲凄、绝望、无助。
这数九寒天。会是谁，在这儿伤伤心心地把悲痛一声一声地从心底挖出？又会是谁，忍心自己的娃娃在风雪中痛绝肝肠？此刻，恐怕就连小猫小狗，都在摇头晃脑博取主人的欢心后，满脸享受的眯着眼睛爬在火盆旁或热炕上取暖。
是李晓佳。没错，这个风雪中的身影，是李晓佳。
这是个苦命的孩子。她是穿着一双遮不住脚指头的破旧单布鞋跑出来的。不过，此刻，她全然感受不到寒冷，比风雪更刺骨更让她无法承受的，是她的身世。这消息，如匕首，狠狠的扎进她柔弱的心脏，并且，毫不留情的摧毁了她内心的全部坚强。
原来，就在一小时以前，李晓佳从父亲李国生口中，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这天晌午后，李晓佳和母亲王婉芬在厨房洗锅涮碗，父亲李国生走进来，怒气冲冲，冷声对晓佳说：“你先出去。”
李国生声色俱厉，李晓佳心头不由一颤，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内心里，李晓佳是怵怕李国生的。每次，李晓佳都能根据李国生的语气，准确的判断出，父亲和母亲接下来的谈话是愉快还是争吵。看来这次，母亲又免不了受气。李晓佳心疼的望了王婉芬一眼，慌忙解下护襟，低着头出了厨房。
“有件事情，你好好考虑下，让晓佳回家里干活，别念书了”李国生语气果决，脸色像冷冰冰的死神一样。语调之冷，令人触之若冰。
王婉芬料想到李国生要说这件事情。虽然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李国生执意坚持，她也无可奈何。只不过，她还没想好晓佳停学后的出路。唉，她的生活都一团糟，又怎么能规划好女儿的出路？听天由命吧。只是，晓佳正在念高三，翻过年就要参加高考，现在停学，实在可惜。王婉芬不想就这样断送晓佳的前程。
“翻过年儿，晓佳就参加高考了，让她试一试。考不上，就回家务农，考上了，她的学费我想办法，反正你也从来没有管过她”王婉芬还以同样冰冷的语气。
“我管她吃、管她喝，十八年了，再说，别人的种，我凭什么？对她好，我又能得到什么”李国生恼怒了，有意提高了声音，甩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王婉芬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这些年，为了让晓佳安心读书，她守口如瓶，竭力营造健全的家庭氛围。
但是，此刻，这个保守多年的秘密，还是被无情的揭开。
“别人的种”当这几个字蹦入耳蜗的时候，李晓佳觉得有一个响雷在头顶盘旋许久，轰的一声炸开了，眼前一片黑暗，每一个字就像一排巨浪，汇成怒海狂潮，扑击着她的心灵之岸。原来，这是真的。从小到大，父亲、奶奶的冷漠让李晓佳一度坚定的认为，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今天，真相终于大白，原来，父亲不是父亲，是养父。
王婉芬的脑袋像是受了重重一击，楞立在原地，脑袋懵懵的，纷乱至极，像被烈火烧了巢穴的蜂群，嗡嗡乱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顾不得擦拭满手的泔水，也顾不得脚下雪滑，发疯般冲向偏房。揭起门帘，入眼是一张俊俏的脸。不过，那张俊俏的脸上，已经是梨花带雨，不，是大暴雨，泪水的洪流在脸上肆意汹涌着。
李晓佳是王婉芬和前夫的女儿，改嫁的时候带过来的，只不过那时候她才两岁半，现在算来，这事一晃已经过去十多个年头，她自然不记得这些事情。
虽然，这场景，李晓佳在心里已预演过无数次，但在真相到来的时候，还是无法接受。害怕、紧张、忐忑、绝望……各种情绪搅合到一起，汹涌成滔天的巨浪，把她撕裂成碎片，撒气一样甩进痛苦的深渊。命运啊，何止痛苦，简直是要命呢，她的每根血管膨胀沸腾着，瘦小的身躯不能自抑地簌簌发抖。总之，从今天起，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终究还是被现实无情的熄灭了。
“晓佳，我的娃，你听我说……”王婉芬语速急促，双手在晓佳身上胡乱的拍着。她彻底慌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担心晓佳精神上受到刺激。
“妈……”没等王婉芬说完，李晓佳凄厉哭喊一声，夺门而出。
王婉芬本性柔弱，她想去追女儿，但像是被下了咒，两条腿竟然不听使唤，怎么挪都挪不动。蓦地，她瘫倒在地，呜呜哭了起来。她痛恨命运，尤其痛恨李国生，此刻，恨不得狠狠唾李国生一脸浓痰。
王婉芬二十岁出嫁，二十一岁有了晓佳，就在晓佳两岁半的时候，婚姻遭变。后经人介绍，与邻村丧偶的李国生相识，媒说言，父母命，没有过多的了解，就结婚了。
那个年代，对于二婚，人们始终是忌讳的，认为是难以启齿的丑事。所以，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双方都会低调办事，一般不会举办婚礼，一顿疙瘩面，算是仪式，就开始新的生活。李国生和王婉芬也没有举办婚礼。
李国生，身形高大，面貌俊朗，与共和国同龄，取名国生，高小毕业，经公社推荐、选拔，分配到县面粉厂工作，成了国家干部。李国生是村子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尤其在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面粉厂的工作更是吃香。这份体面的工作，不仅改写了家族世代务农的历史，光耀了门庭，更重要的是，能把眼前烂包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王婉芬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高大俊朗的男人，剑眉大眼，古铜色的皮肤，合体的灰色中山装，凸显他的不群。李国生对王婉芬第一印象也很好，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两条粗黑大辫子，岁月的沉淀让王婉芬更显风韵，合体的短衫将女性诱人的曲线勾勒的极度完美，完全看不出是位两岁孩子的母亲。初次见面时，李国生的英气勃发散发着强大的气场，王婉芬认为，李国生是乡里最出类拔萃的男人。同时，王婉芬的似水柔情，瞬间将李国生融化，他喜欢这样的女人。
岂料，嫁给李国生的这些年，婆媳矛盾的升级，姑嫂分歧的加剧，夫妻意见的不合，让本就不善言辞的王婉芬心力交瘁。家，孩子，有哪件是顺心的？哪件不把她的心折磨烂？
清官难断家务事，老话自有道理。孰对孰错，确是无法辨别。但是，为了晓佳，也为了自己，她必须很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