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吃萝卜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

我说的“冬吃萝卜”，不是冬夏食养之方，而是入冬后女人们巧手腌的萝卜干、拌的萝卜丝儿、熬的萝卜豆、炸的萝卜丸、炖的猪肉萝卜和包的萝卜馅儿饺子。

花样翻新的萝卜美食，成了我记忆中的年味儿。

“曹操倒霉遇蒋干，萝卜干倒霉遇稀饭”。

萝卜干是稀饭的绝配。大米粥、小米粥、南瓜粥、红薯粥，有了爽脆的萝卜干加持，喝起来格外适口。

冬日的暖阳下，女人们端出已经腌制一天一夜的萝卜条，仔细地晾晒在竹筛、簸箕和芦席上，不一会，占领了农家小院儿的、齐齐整整的腌萝卜条，列队等候冬阳和清风的检阅。

当萝卜条被晾干了水分，皱缩成红红的萝卜干时，椒盐再来点睛。五香粉、辣椒粉和细盐混合炒制而成的椒盐是萝卜干的灵魂，有了它的裹挟，萝卜干才算形神兼备。

一坛子椒盐萝卜干，可供一年佐粥之用。哪家没这么一坛子萝卜干，说这家女人精于打算、会过日子，根本没有人信。

凉拌萝卜丝儿，既可日常食用，又能随时待客。刀工好的女人，把萝卜丝切得又匀又细，用细盐稍加腌制，撒上姜丝、葱丝、香菜段儿，淋上少许香醋和麻油，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凉拌萝卜丝儿上桌，保管你胃口大开。萝卜丝切得跟小板凳腿儿一样粗的，不用说，这家女人的手肯定拙。

说话间就到了腊月。一交腊月，女人的心里纷乱得就像长了草，平日不大赶集的她们，一趟一趟地到集上买买买。俗话说：“陪不尽闺女，办不尽年。”前脚才提了一篮子菜进家门，刚一放下菜篮子，立马发现还有东西忘了买。

这时节，家里的地窖里，红薯陆续迎来了青萝卜、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土豆、大白菜等冬日餐桌上的老朋友，它们在温暖湿润的地窖里猫冬，随时听候女主人的召唤。

女人们信奉一条，就是年前把年货备办得足足的，大雪封门的时候，一家人尽可围坐在温暖的屋内，吃喝不愁。

萝卜豆，主料是萝卜和黄豆，条件好的，可搁点煮熟的猪肉皮，不搁也无伤大雅。

将黄豆炒香，盛起备用，锅里放油，加葱姜蒜和干红椒丝爆香，放入干香的黄豆，加水熬制，待黄豆稍稍变软，放入萝卜丁和肉皮丁一起炖，出锅前加盐、酱油调味即可。

萝卜豆，虽说平日里也做，可腊月里做出的萝卜豆，带着浓浓年的味道。

一大盆熬好萝卜豆，置于阴凉处，罩上纱罩，饭时，舀一碗，下锅一热（凉吃亦可），黄豆焦香、萝卜软烂、肉皮劲道，下饭解馋。有时，母亲会差我送一碗给邻居尝尝，分享分享腊月里的头道菜。

当家家户户的锅屋里飘出萝卜丸子的香味时，年，已渐入佳境。殷实点的会炸些肉丸子、鸡蛋丸子、豆腐丸子、藕丸子等，一般情况下，只炸萝卜丸子。

天没亮，母亲便起了身，将头天晚上洗净晾干的萝卜放到木桶内，在砧板上叮叮当当地剁了起来，待都剁成小丁儿，再用纱布把萝卜丁儿的水分略微挤挤，加入葱姜碎、香菜碎和细盐，撒点五香粉，拌入面粉，调成糊状，静置一会儿。

此时，天已大亮，父亲灶头烧火，母亲灶上炸制，我和妹妹从旁观瞧。只见母亲先往大铁锅里倒入半锅菜籽油，待油六七成热，下入一个试炸，觉得油温适中，再大批量下锅炸制，不一会儿，锅内便浮起黄亮亮、圆溜溜、外焦里嫩的萝卜丸子，用笊篱捞出控油，一顿饭工夫，瓷盆里、竹篮中便堆起尖尖的丸子小山。

母亲选择在清晨炸丸子，为了让我和妹妹尽可放开肚皮吃，吃过了，跑出去玩儿，不会积食胀肚。不像有的人家，拖到晚上才开始炸丸子，孩子吃一肚子就上床睡觉，第二天不是消化不良，就是跑肚拉稀。

炸好的丸子，放在篮子里，用绳子悬在梁头上。萝卜丸子放于高高的梁头，一为通风透气，不至于发粘变味儿，二是严防嘴馋的孩子拿萝卜丸子当零食，年夜饭还没开始，萝卜丸子就被摸个精光。

到了饭时，放下篮子，取出一碗，与青菜或猪肉炖炖，跟刚炸出的焦香不同，炖出的丸子，带着青菜的清甜或猪肉的滑爽，软糯可口、老少咸宜。

年的高潮在年夜饭，年夜饭的主角是猪肉炖萝卜。

肉要肋条肉，萝卜要个头大、水分足的红萝卜。肋条肉要切成一指厚、三指宽的块儿，萝卜要切滚刀块儿。肉下锅煸炒出油，撒入花椒、八角和葱姜末爆香，倒入生抽、老抽，加水慢炖，待八成熟，下入萝卜块，再炖至萝卜变色、软烂，即可出锅。

我家晚饭向来早，年夜饭也不例外。天刚擦黑，四个凉菜、一个红烧鱼已摆上餐桌，母亲一锅能出三样：猪肉萝卜丸、猪肉鸡蛋糕、猪肉炖萝卜，三样菜彼此相容，又各有各的味儿，和而不同。放罢鞭炮，一家人围坐，父亲举杯，年夜饭正式开始。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年夜饭刚进行到一半，邻家小子大民已吃完了饭，来我家串门。闲聊中，大民声言，今年他家猪肉炖萝卜，一人一碗盛着吃，且说，自己借去锅里再添之机，把碗里的萝卜倒到锅里，又盛了半碗肉，真解馋！

三十晚上吃猪肉，大年初一吃饺子，饺子馅儿也是萝卜。

母亲头天晚上将萝卜切片儿，下开水焯，焯至断生后捞出，祛除萝卜上的怪味。沥干水，剁成细丁，加入泡好切碎的粉丝，拌入葱姜末、五香粉、细盐，最后淋上热油，拌匀，一大盆萝卜馅儿就做好了，盖上盖儿放在阴凉处，只等大年初一早晨，开始和面包饺子。

初一早上，我家不吃饺子，先一人喝一碗热面汤，吃几块羊角蜜、蜜三刀等，不识字的母亲说，这叫甜甜蜜蜜开个好头。然后一家人平住气儿围坐桌旁包饺子。

大饺子吃馅儿，小饺子吃面儿。萝卜饺子，不宜包得太小，太小吃不到馅儿。谢大娘家包的饺子却大得出了格，一个蓝边碗只能盛三四个。要问为什么，只因包饺子时，弟兄几个早没了影儿，都跑去玩儿了，不到饭时不回家。只有吃的嘴，没有忙的手，老娘一人包，供全家吃，不包大饺子才怪！

又届腊月，萝卜开始大量上市，瞧着一个个连着缨、带着泥、红的白的青的、水灵灵的萝卜，我买些带回了家，学着妈妈，做出年的味道、爱的味道。

2022年1月10日刊于《宿迁日报》“文化周刊”，1月11日“学习强国”转发